杜茂林 全思凝

有些精神病“犯人”,經醫療機構診斷已達到解除強制醫療標準,但或因家屬不愿接收,或因法院不批準,無法重返社會。
生平第一次接受記者采訪。47歲的鄔辰有些緊張,身體偶爾會不由自主地抖動。
2019年4月20日,湖南省強制醫療所(下稱“強療所”)內,鄔辰的精神看起來不錯,昂著頭,微微佝著背,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他說話很連貫,但一談起他的大女兒,笑容就迅速消失。
與女兒之間的隔閡產生于十年前。2009年的一天,因精神病發作,鄔辰在老家湖南臨湘殺死了自己的妻子,案發后,他先是被公安機關送到湖南安江精神病監護所(下稱“監護所”),后被移送到位于湖南平江縣的湖南省強療所接受治療,從此“失去自由”。十年來,大女兒只看過他一次。
湖南省強療所內,還有近500個和鄔辰一樣的精神病人在接受治療,他們平均背負1.5條人命,最多的殺了7人。
和一般精神病醫院不一樣,強制醫療所隸屬公安機關,只收治肇事肇禍的精神病人。不過在2011年以前,收治場所隸屬司法機關,由公安機關移送收治對象,2013年修改后的刑訴法生效后,由法院決定收治對象。
被收治的精神病“犯人”,有些經醫療機構診斷已達到解除強制醫療標準,但家屬不愿接收,只能繼續待在里面,鄔辰就是一例,有的則因為原法院不批準出所,亦無法重返社會。
湖南省強制醫療所委托鑒定后認為可以出所的有100多人,但2018年出去的僅有13人。“積壓”的精神病“犯人”正越來越多。
“他們的年齡越來越大,很擔心這里可能會成為養老院。”湖南強療所所長雷景群有些無奈,他們正努力與上級溝通,希望能從制度上解決“出不去”的難題。
鄔辰殺死妻子那年,他的大女兒14歲,父女再次相見時,女兒已經22歲。
那是2017年底,陪女兒到強療所的,還有鄔辰的哥哥鄔浩。在鄔浩的描述中,兩人見面時,鄔辰眉頭緊鎖,痛苦寫在臉上,龐大的身軀縮在椅子里,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對不起,我殺了你媽媽。”女兒轉身抹去眼角的淚水,沒有做任何回應。
像鄔辰這樣哀求親屬原諒的場景在湖南省強療所經常出現。見多了,強療所管教大隊隊長魏朝輝發現背后的不幸往往也相似:這些精神病人出現幻覺、幻聽后,變得煩躁、不安,然后將身邊的人殺了。“他們的傷害對象主要是近親屬。”魏朝輝分析,全所有近四分之一的患者,在他們進去后,家屬從沒有探望過,這(傷害近親屬)也是主要原因。
“諒解哪有那么簡單,終究會有個疙瘩。”2019年4月21晚,鄔浩說鄔辰的大女兒在長沙工作,他也很難聯系上。
家里的不幸發生3年之后,2012年,鄔浩才得知弟弟鄔辰的消息。案發后,鄔辰被收治到湖南懷化的監護所,1982年開始,那里一直是湖南省收治肇事肇禍精神病人的地方,由司法部門管理。
2011年,前述群體的收治工作劃歸公安機關,監護所里包括鄔辰在內的305名病人由湖南省安康醫院接收,他們曾因殺人或者傷人致死被送往監護所治療,但未經法院決定。
兩年后,收治程序發生了變化,須由法院決定。
根據修訂后的刑訴法,強制醫療程序在2013年正式啟動。強制醫療針對的是沒有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人。他們一旦實施暴力行為,并有繼續危害社會可能的,經法院決定,會讓他們與社會隔離并接受治療。同年,湖南省安康醫院更名為湖南省強制醫療所。

醫院更名之后,鄔辰感受到了康復環境的改善。他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都在康復區內度過,那是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吃飯、睡覺、治療、活動都在里面完成。出于安全考慮,從病房通往外面的幾十米過道上設置了兩道鐵門,每道門都需要指紋和密碼同時匹配才能打開。
隨時隨地,病人都處在攝像頭的監控之下,他們從來不能單獨行動。平時,他們可以看電視,但只能看中央電視臺一套和音樂頻道的節目。
對病人們來說,2013年是個分水嶺。2013年之后被收治的精神病人,由于入所經過了法院,解除強制治療也須經過法院決定。
從懷化轉移入所的305人,收治沒有經過法院,他們要重返社會也不需經過法院決定。而是先由醫療所的合作單位平江縣精神病醫院進行診斷評估,管教科再結合病人日常評估情況提出擬出所名單,名單確定后,主管民警會通知出所病人親屬和原辦案公安機關。
鄔辰在2018年下半年被診斷可以出所。當時他以為自己很快就能回家,覺得只有離開強療所,在生活中彌補自己的過錯,大女兒才會放下芥蒂。但他發現,因為女兒不肯接納,自己連出所接近她的機會都沒有。
2017年那次見面以后,最近一次聽到大女兒的聲音,是在2018年的某天。那天傍晚,鄔辰撥通了電話,女兒說她在長沙。
“你怎么還不叫我爸?”鄔辰有些沮喪。大女兒愣了一下,在電話里輕輕地叫了聲“爸”,沒說幾句就掛斷了電話。此后,父女倆再未聯系過。
進所時間比鄔辰更早的李昊,2008年因精神病發作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比鄔辰幸運的是,李昊得到了哥哥和姐姐的諒解,但要想重返社會也不容易,因為他無法保證自己出去以后不再犯病殺人。
他幾次跟哥哥提了要出去的想法,但哥哥李天還是感到擔心。李天說,他的疑慮從未打消,盡管湖南省強療所對他說過弟弟病情已穩定,可以出所,“但誰來保證他不再闖禍甚至殺人呢?”
誰也不敢保證,無論是公安機關還是醫院。“什么人沒有風險?即便普通人出獄后都還可能再犯罪。”湖南省強療所一位精神科醫生感到不解,“難道要關他們一輩子?”
“這些達到出所條件的病人,只要能夠堅持按時吃藥,危害社會的風險會很小。”在湖南省強療所副所長姜勝利的印象中,只有極個別的精神病人出所后會再肇事肇禍。
但僅是監督他們吃藥就讓許多監護人為難。李天說他自己有家庭,現在深圳打工,兩個姐姐同樣都在外省為生活奔波,“你說我們這樣忙,又不在身邊,怎么監督他吃藥?”
“何況還有后續的復查,那意味著花錢。”李天進一步解釋,貧困始終困擾著他們一家,也阻礙著李昊的回歸。湖南湘雅第二人民醫院精神科主任王小平算了一筆賬,一個精神病人要維持病情穩定和基本生活費用,每年的成本在兩萬到三萬元左右,“倘若患上其它疾病,費用還將直線上漲”。
導致的結果就是,許多監護人即便有能力看管,也不愿意接病人回家。“接回去既要花錢,還要擔心他們再犯。”管教大隊民警鐘勁東認為這是親屬感到最無奈的地方,“而在這里親屬不用花一分錢”。
即便有親屬愿意看管,病人回家的路上還有另一道不好邁過的坎。
根據《國家公共基本衛生服務規范》要求,精神病人所在的村或居委會、派出所以及當地衛生部門必須對其實行跟蹤、嚴密監控。
湖南省強療所所長雷景群在各地調研時,經常有地方干部央求他不要將病人送回去,因為上級要考核對精神病人的監管情況,民警不得不到村里一處一處地找,然后拍照發給考核部門,“本來警力就不夠,他們還要干其它活,自然不樂意”。
“還是要讓能夠重返社會的病人出所。”湖南省強療所政治部主任梁凱認為,這不僅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體現,也是其他精神病人能進去的前提。
2018年,湖南省各級法院共作出了八十多份強制醫療決定,實際進入湖南省強療所的只有三十多人。沒能進去的,一部分由于公安還沒移送,小部分因患有傳染病、嚴重疾病而不予收治。強療所所長雷景群說了句實話:“我們剩下的空余床位不到30張,就是他們進來我們也收不下。”
湖南省強療所的當務之急是,如何消化“積壓”的精神病人。該所收治的病人中,住所8年以上的占46%,進去時間最長的楊任安,從1982年被送進懷化的監護所算起,已經待了37年,他的病情穩定后本可出院,但找不到家屬,出所之事只能無限期擱置。
年齡最大的病人吳福現年81歲,他在2014年殺了妻子,后被送進湖南省強療所。如今,吳福的病情早已穩定,但親屬擔心他出去之后再發病,也不愿接其回家。“他都被搶救過一兩次了,哪還有能力危害他人。”梁凱苦笑道。
“不僅湖南一省的病人被積壓,這也是多數省份面臨的難處。”梁凱去外省調研后作出了這樣的判斷,“特別是經濟欠發達的地方。”
西安市公安局強制醫療科副科長王育鵬對此種處境深有感觸,他們近年收治的強制醫療對象近140人,法院同期解除的強制醫療收治對象僅有10人,“明顯供不應求。”王育鵬說,“若進、出困難長期存在,強制醫療的壓力會變大。”
2018年之后,湖南省強療所的壓力明顯增加。按照湖南省公安廳的要求,從這一年開始,他們對強制醫療對象要做到應收盡收,而此前只收治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放火造成重大損失這三類。
有五百余張床位的湖南省強療所,即便以后擴充到最大容量也不過1000個床位,若只進不出,收治工作還是難以為繼,甚至可能因為警力不夠帶來危險。目前,醫療所在編民警21位,與精神病人的數量配比約為0.04∶1。
一種思路是,讓市州的強制醫療點加大收治力度。但2018年下半年,湖南省強療所走訪全省13個市州(長沙除外)時發現,多數醫療點經費少、床位少,醫療資源不足,處于停滯和半停滯的狀態,他們用“名存實亡”來形容。
湖南省強療所從2017年就已經在尋找解決“出所難”的辦法。當年,湖南省副省長、公安廳長許顯輝提出要把湖南省強制醫療所打造成為全國標兵所。
所長雷景群早就意識到,擴建或增加醫療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建立一個強療所需投資上億元,建成后省財政每年還要撥付1500多萬元。
不斷論證后,強療所領導層形成了共識:關鍵要解決病人出去后的保障問題,但這“非公安一家之責,也非公安一家所能為”。
如何解決積壓的精神病“犯人”?湖南湘雅二院精神科主任王小平認為,長久之計還是應搭建起以家庭為基礎、機構為支撐的社區康復體系。他舉例說,解除強制醫療的人出所后可以被送往社區接受護理和康復。“國外多采用這種‘社區康復模式,像美國就有社區精神衛生中心和社區治療康復團隊提供服務。”
法官王晚東也贊同這種做法,他建議中國需要有類似社區戒毒或社區矯正的精神病人康復社區,在社區內可以整合家庭、公安以及衛生、民政等力量和資源,“這樣我們解除強制醫療時才會心里有底”。(文中病人及其家屬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