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高中歷史教學中的文化自信

王瑋

一、問題的提出

家國情懷是新課標高中歷史學科五大核心素養之一。而家國情懷中的重要一條就是增強學生的文化自信。可見增強文化自信是高中歷史教育的應有之義。

關于文化自信，筆者聽過一些公開課。有的老師講英國君主立憲制，從中國古代君主專制與雅典民主的對比引出西方民主傳統，最終導入英國的代議制民主政治，最后提醒學生要有文化自信，不照搬他國模式。有的老師以“同樣是看戲，為什么中國人越看越專制，西方人越看越民主”這個問題導入中國戲曲文化，并作為貫穿全課的核心立意。最后提醒同學們，戲曲文化是寶貴的精神財富，要提升自信，將戲曲發揚光大。這些課本身精彩紛呈，值得我們學習。但他們最后升華的文化自信真能落實嗎？我想未必。

顯然，上述兩個課例都未加討論就把中國古代君主專制與西方近代民主政治作為比較的出發點。這只是冰山一角。很多老師愛用中西對比教學，而比較總是需要共同前提的，比著比著，中國古代專制、西方近代民主似乎就成了不言自明的前提甚至常識。專制的作用到底怎樣、中國古代是不是專制，學界尚有爭論，但按照今天的流行話語，專制是貶義詞這一點則是確定無疑的。首先專制落后，民主先進，人類從專制走向民主的歷史敘事框架似乎是不容置疑的常識。然后高中學生又被告知中國古代是專制的且不斷加強，西方則完成了從專制到民主的近代化轉變。這些知識點未經反思，又在課堂和考試中被反復強化。一揚一抑，久而久之，會留下什么印象？顯然，中國古代落后，西方是近代化典范是最直觀的印象。如果不加具體分析，這種近代形成的進步、落后觀念就很容易遭到放大和引申。那么中國整個傳統政治文化的負面印象、西方文化的典范印象也就難以避免，文化不自信也就隨之而來了。中國傳統文化是中國文化的根基，中國古代史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載體。如果不經具體分析就給中國古代史貼上君主專制的標簽，從而自覺低人一等，再怎么強調不照搬西方模式，再怎么發揚曲藝文化，中國文化也只能淪為西方中心論的注腳，淪為所謂西方主流文化補充，又遑論落實文化自信？

真正的文化自信不是“西化”，而是“化西”，而是以我為主，兼收并蓄，為我所用，走出新的別人沒走過的中國道路。

因此要想真正落實文化自信，重新反思已經化作常識的中國古代君主專制論，將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

二、中國古代君主專制論的由來與反思

自秦至清的中國古代帝制王朝是中央集權的、是君主制的。然而是不是君主專制的就不好說了。君主專制這個帶有明顯貶義的概念是舶來品，而且是伴隨著文化不自信而流行開來的舶來品。唐朝人自然不會缺乏文化自信，當然也不會說自己是君主專制。那現代中國人腦子里的君主專制是怎么來的呢？讓我們借鑒侯旭東、王紹光等學者的研究成果，用歷史的眼光加以梳理。

古希臘人按一人、少數人還是多數人掌握統治權來劃分希臘世界的城邦政體，比如亞里士多德就提出君主制、貴族制、民主制等六種政體。歐洲近代以來，被我們譯為君主專制、專制主義的詞有兩個：一個是absolutism，更準確地應該叫絕對主義、絕對君主制，常用來描述15-18世紀歐洲英法等國的絕對王權。這種絕對君主的集權統治在結束封建分裂，形成近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并不是個貶義詞。然而，針對歐洲以外奧斯曼帝國等廣土眾民的君主國的是另一個詞despotism，這個同樣譯為君主專制的詞則完全是貶義的，強調獨裁奴役、肆意妄為。而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古代君主專制，恰恰是選擇從后者貶義的角度去理解的。

18世紀，孟德斯鳩重新劃分出三種政體。沒有君主，強調共同參與，照顧整體利益的是共和政體;君主按法律規定執政的是君主政體，相當于君主立憲政體;強調壟斷，君主按自身意志獨斷專行的是專制政體。值得注意的是，孟德斯鳩開始把中國納入負面形象的專制政體。

正是18、19世紀，隨著歐美列強迅速崛起，為列強擴張提供合法性支持的西方中心論也被精心建構起來。自由、立憲、共和種種概念作為文明進步的表現向西方人印象中的半文明、野蠻世界傳播。隨著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浪潮，這套理論在全世界范圍內成為無可置疑的“普遍真理”。最終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也以之為理所當然。人們在現代化的名義下，按照西方的觀念和話語重塑對自身歷史的認知。

正如侯旭東總結的，中國古代專制論本是孟德斯鳩等人半研究半想象的產物，卻在缺乏論證的情況下短短一二十年就被中國人普遍接受。這是清末民初國族危機下焦慮的結果。清末民初知識分子批判中國古代的君主專制，恐怕更側重的不是專制本身，而是借專制這個貶義詞展現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情感態度，進而虛心向西方學習。是啊，清王朝積重難返，亡國滅種就在眼前，如果不矯枉過正，怎能刺痛國人？近代士人救國心切，向西方探求真理是值得理解和尊重的。西方傳來的先進理論和經驗也確實起到了警醒國人，救亡圖存的歷史作用。然而后人有沒有想過，歷史也是不斷發展的。隨著時間流逝，當初有意的反省固化成條件反射式的常識，自我反省會不會淪為自我矮化而不自知？百年后的今天，如果我們中學教師為了教學方便，不加具體分析就把整個中國古代納入君主專制不斷加強的軌道，難免會對學生文化自信的養成起到不利影響。

三、余論

對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是文化自信的重要源泉。中國古代史則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主要載體。然而近代以來，列強侵略、憂患叢生，面對深重的民族危機，人心震撼，中國人漸漸有失去文化主體性和自信心之勢。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外國的月亮就是圓的觀念難以避免。中國古代專制論等似是而非的論調也在學習西方，救亡圖存的焦慮中掌握了話語權，從而成為常識。如今，中國崛起、民族復興的新時代到來了，增強文化自信正當其時。當然這一事業任重道遠，光靠簡單說教是不夠的。及時對那些誕生于不自信時代的、仿佛不言而喻的常識展開反思，進而打造中國話語，重講中國故事，將是重拾文化自信并真正落實下去的初始環節。

參考文獻：

[1]王紹光：《理想政治秩序：中西古今的探求》，北京：三聯書店，2012年。

[2]錢乘旦：《西方那一塊土：錢乘旦講西方文化通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3]劉禾：《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徑》，北京：三聯書店，2016年。

[4]侯旭東：《中國古代專制說的知識考古》，《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