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關于花的小型震撼

歐陽晨煜

2016年，歷經了慘敗的高考，我咽下了在故鄉蘭州氤氳17年的眼淚，選擇了異城——上海。在飛機的龐大陰影里告別了父母，直到上海濃縮在雙排的跑道燈旁時，我才意識到新生活的來臨。拖著飽腹的行李，穿過白玉蘭的深夜，我來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集體宿舍。那房間像是一種彎彎曲曲的容器，盛著溶溶漾漾的上海灘的氣味，縱橫里隱匿著人際的復雜和獨處的艱辛，而我只能在轉角獨自養一個西北的太陽。

我在這個房間度過了三年，仍因挫敗和不肯合群而無法習慣，然而回饋給我驚喜的，卻是宿舍里那個無人愿意停留的開放式陽臺。那是唯一一個屬于我的舒適空間，安靜、斑駁，曳著光點。整日沉溺在那里的感受，大概是把整棟樓的風和泡沫打開，透過玻璃看地圖上標注橙色的蘭州，然后跌跌撞撞地墜入北方的溫熱。在梅雨連綿的江南氣候里，處處循環著陰天，而在我的天氣預報里，那片橙色區域從未有過藍色預警，一如既往的明亮，沒有陰影。

擁有這體積很小的幸福后，一改往日，我心里全是郁郁蔥蔥，那是一種綠色經過的形狀。不再甘于狹窄潮濕的空氣和腐朽的生活，我開始穿梭于鮮花市場，在綠色逃逸的冬日里，去深層地體味花草的鮮活力量，甚至在每月的某天設定了“大粒流動花苞的聚集日”。在那些淋漓著清透的植物面前，我像是一臺剛學會吐奶油的冰激凌機器，在固有的生活模式上繞圈吐著新鮮的白色花紋，而它們早已融入其中，成為最重要的色彩。

馬不停蹄地搬運和裝飾過后，我就這樣開始經營著長方形的“陽臺花卉”，從未想到這竟讓我流下了一滴上海牌滾燙的淚水。

在極端厚重的空氣里，那些捆綁著枝葉，倒懸在宿舍墻壁上的花漸漸形成了移動的風景，那些正襟危坐的大束濃郁也掌握著動人的秘密。它們在不經意間打破了異鄉的隔閡，形成了有限空間內最別致的小型震撼。安全感第一次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擁我而來，教會踉蹌的我，放下偏執和失敗，扔下抵觸和抗拒，拆開緊繃已久的記憶，重新與盈盈笑意產生聯系。

就這樣，我推倒了那些裝滿敏感情緒的積木，從最底層開始重建我的生活。而周遭的一切，也在不知不覺中微妙地變幻著。站在陽臺上看花卉的女孩，從一個，變成了四個;花瓣旁的鼻息，從一種，變成了四種;駐足陽臺的目光，也從一束，變成了四束;就連歡笑的腔調，都從一種，變成了四種。這些馥郁聯結了城市版圖上不曾相遇的四種顏色，南北位置上迥異的四個點，讓我們紛紛落入花香的“陷阱”，在同樣的沿海緯度上并蒂相連。

那天之后，長方形“陽臺花卉”的經營者，變成了四個共生的異鄉人，從澆水、修葉、剪枝，到培土、裝飾、拍照。當甜黃、奶綠、紫青色的花拌著細鹽綻放之時，它們不再只是友誼和包容的點綴，而成為那些我曾被無力和孤獨吞噬的日子里馥郁的滴管，一滴一滴落在我曾粗糲的皮膚上，留下冗長而溫柔的痕跡。

我開始試圖在春天打開自己，和那些花兒一樣。我開始了自己的破冰之旅，從畏懼社交，到融入集體活動;從適應環境，到創辦屬于自己的社團;從獨來獨往，到和志同道合的寫作者們相識。我在自己的天氣預報里驅散了烏云，那曾經停滯過的暴雨和陰霾，也逐漸消失在了版圖上，而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家鄉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近。上海也因此從一個分隔我和北方的冰冷城市，變為了擁有白玉蘭標志的第二故鄉。

還有一年，我將畢業暫別這里。原來所謂的“小型震撼”都是有形狀的，而在我的大學生涯里，它一定是朦朧清甜的花瓣形狀。就像新橙蘸新雪，在我初來乍到的日子里，恐于剝去厚厚堅硬的外殼，蜷縮在緊張里。而花事所帶來的，是我心中突破自我的一場余震，好像五月的夏天劃破山脊，清澈的溪水充斥著日落的顏色緩緩流下，那波光粼粼之間，浸滿溫暖耀眼的生活。

我也被灌進去，和它們一起，成為瓶上方空氣里流動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