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旭巖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許多細節已不甚清晰,但有些感動卻令我終生難忘。一個10多歲的男孩剛剛經歷了母親病故的重創,跟著父親在北京靠賣報紙謀生。有一天,男孩突然病倒,在家堅持了整整一個月,實在扛不住了,才被父親送到醫院。入院時,他父親身上僅有200元錢。這是他們父子進報紙的錢,是謀生的最后一點本錢。
很快,我們診斷出男孩患的是重癥,吉蘭-巴雷綜合征,要靠呼吸機才能維持生命。這時,錢成為最大的問題。面對這個我們不愿談卻必須談的問題,不到40歲的父親非常痛苦。最后,他叫來一位老鄉幫忙守著兒子,然后滿面愁容地回老家借錢。三天兩夜后,他帶著1.2萬元錢回來了——他借遍了全村。可就是這三天兩夜,孩子花掉的醫藥費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數。
兩天后的一個清晨,一輛破三輪車停在了搶救室門口。我走進病房,看到男孩的父親已經收拾好了。“我們已經沒錢治了,謝謝你們的好心。趁孩子還有口氣,我要把他拉回老家。”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我告別。在急診科,這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發生。
我站在那里,看著他把男孩的氣管插管拔出來,看著男孩的氧合從100%降到92%,再降到85%……我的內心在激烈地交戰:救不救?
過去了大概30秒,格外漫長的30秒,我小聲說了一句:“插管!”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身后馬上遞過來一個喉鏡。原來,護士已在我身后守候多時。她早有準備,就等著我糾結之后的這聲命令。
兩周后,男孩脫離了呼吸機。三周后,順利出院。出院時,父子倆跟醫院簽了一份長達30年的還款協議,每月還200元。即便這樣,他們還是經常還不上。
男孩出院后,經常會在晚上溜到我們分診臺的窗前,扔下兩份當天的晚報,轉身就跑。每次他來,為了他的自尊,我總是假裝沒有看見他。當他轉身飛跑出去時,我就會很享受地看著他的背影。
這時候,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我做急診醫生近30年,有太多的辛苦、太多的委屈,但和這種無可比擬的幸福體驗相比,那些都不足掛齒。
對于臨床醫生而言,最難的部分永遠不是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