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斌
近日,筆者在翻閱《毛澤東年譜(一八九三一一九四九)》時,看到1926年1月1日記載:“在《中國農民》第一期發表《中國農民中各階級的分析及其對于革命的態度》一文?!薄拔恼聦⒅袊r村分為八個階級和階層:大地主、小地主、自耕農、半自耕農、半益農、貧農、雇農及鄉村手工業者、游民?!睂τ谄渲刑岬降摹鞍胍孓r”一詞,筆者甚感迷惑,雖從上下文也能推測出其具體所指,但對這一詞語的具體含義,還是存有一探究竟的想法。于是,筆者便翻閱工具書,但工具書并未收錄此詞;繼而在網絡上檢索,發現共有16萬余條與“半益農”相關信息,但大多與毛澤東和毛澤東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有關;經詢湘潭本地人,得知“半益農”也非湘潭方言。這與毛澤東善用人民大眾語言的風格不符,也有悖常情常理。鑒于“半益農”一詞在大革命時期的毛澤東思想生平研究中被多次提及,實有必要對這一提法進行一些考訂,以確定其來龍去脈和確切含義。
“半益農”的提法,最早出現在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司令部編印的《革命》雜志上,該雜志1925年12月1日出版的第4期,發表了毛澤東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在文中,毛澤東將半無產階級分為“半自耕農、半益農、貧農、手工業工人、店員、小販”6種,并對半益農描述道:
半益農與貧農都是鄉村的佃農,同受地主的剝削,然經濟地位頗有分別。半益農無土地,然有比較充足的農具及相當數目之流動資本。此種農人,每年勞動結果自己可以得到一半或一半以上。不足部分,種雜糧,撈魚蝦,飼雞豕,勉強維持其生活。于艱難竭蹶之中,存聊為卒歲之想。故其生活苦于半自耕農,然較貧農為優。其革命性則優于半自耕農而不及貧農。
這篇文章經作者修改后在1926年1月1日出版的《中國農民》上以《中國農民中各階級的分析及其對于革命的態度》的題目發表,即本文開頭所述《毛澤東年譜》所記內容。因題目限定范圍為“農民中各階級”,故在轉載時,作者去掉了不屬于“農民”這一范疇的手工業工人、店員和小販,將自耕農、半益農、貧農統歸為半無產階級:
半自耕農半益農貧農這三種農民的數目,在中國農民中大概自一萬五千萬至一萬七千萬。分開來說半自耕農大概占五千萬,半益農貧農各占六千萬,乃農村中一個極大的群眾。所謂農民問題,一大半就是他們的問題。這三種農民雖同屬半無產階級,然經濟狀況大有分別。
對于半益農,毛澤東沿用了在《革命》上的說法:
半益農與貧農都是鄉村的佃農,同受地主的剝削,然經濟地位頗有分別。半益農無土地,然有比較充足的農具及相當數目之流動資本。此等農人每年勞動結果自己可以得到一半。不足部分,種雜糧,撈魚蝦,飼雞豕,勉強維持其生活。于艱難竭蹶之中,存聊為卒歲之想。故其生活苦于半自耕農,然較貧農為優。其革命性則優于半自耕農而不及貧農。
兩相比較,十分接近。再對比兩文中對半自耕農、貧農的描述,同樣可以看出兩份刊物上的描述完全一致。這并不奇怪:兩篇文章的刊出一在前一年歲末,一在后一年年初,時間相差無幾。后文的范疇“中國農民”要比前文的“中國社會各階級”小些,在轉載時,由于時間并不充裕,只需把前文超出農民這一范疇的部分簡單刪去即可,所以前后文在涉及農民的問題上表述幾乎一致。
兩個月之后,在1926年3月出版的《中國青年》第116、117期上,該文再次以《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的題目出現。由于這一版本針對的讀者對象和作者想要借此解決的問題與前兩版本發生了變化,所以“與最初版本比較,《中國青年》文本發生了很大變化”。盡管如此,在這一版本中,涉及“半益農”的描述與《革命》《中國農民》的描述卻極為相似。
后來,這篇文章經毛澤東親自修改,以最初發表時的題目《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選入《毛澤東選集》并作為開篇。
由于是毛澤東親自修改定稿,《毛澤東選集》版本當然最為權威,也為探究“半益農”的確切含義提供了根本依據。在這一版本中,對于半無產階級,毛澤東沒有再提“半益農”,而改用如下的表述:“此處所謂半無產階級,包含:(一)絕大部分半自耕農,(二)貧農,(三)小手工業者,(四)店員,(五)小販等五種。”與最初發表時相比,除了不再提“半益農”之外,毛澤東還在“半自耕農”前加上了“絕大部分”的定語,并將“手工業工人”修改為“小手工業者”,顯然概念的外延更為準確。
雖然不再單獨提“半益農”,但在行文中,可以明顯發現,毛澤東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并未發生根本改變,他仍認為這部分人是存在的,他說:
貧農是農村中的佃農,受地主的剝削。其經濟地位又分兩部分。一部分貧農有比較充足的農具和相當數量的資金。此種農民,每年勞動結果,自己可得一半。不足部分,可以種雜糧、撈魚蝦、飼雞豕,或出賣一部分勞動力,勉強維持生活,于艱難竭蹶之中,存聊以卒歲之想。故其生活苦于半自耕農,然較另一部分貧農為優。其革命性,則優于半自耕農而不及另一部分貧農。
對比前幾個版本,毛澤東此處所謂“一部分貧農”與“半益農”只有極少的表述略有不同,如這部分貧農除卻“種雜糧、撈魚蝦、飼雞豕”外,“或出賣一部分勞動力”,以“勉強維持生活”。這在以前對“半益農”的描述中不曾說到。盡管如此,對比上下文,仍可基本斷定,毛澤東在前幾個版本中提到的“半益農”,即是《毛澤東選集》中所指“一部分貧農”。這是沒有疑問的。
據此,筆者認為:“半益農”應為“半貧農”之誤。之所以作出這種假設,有以下幾個方面原因。
第一,從概念上看,“半益農”即是《毛澤東選集》中“一部分貧農”,而這部分貧農總體上是貧農的一部分,與另一部分貧農相較,其生活狀態要好一些,“貧”得并不徹底。所以,在毛澤東最初思考這一問題時,沿用“自耕農”“半自耕農”的習慣,將其稱之為“半貧農”順理成章。第二,從版本的發展來看,“半益農”的概念最早出現在《革命》雜志上,其后的《中國農民》沿用了這種提法,《中國青年》雖對《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做了修改,但涉及“半益農”的部分并無改動。這表明:這個概念一開始即被提出,并非中途出現。而待毛澤東親自定稿《毛澤東選集》時,由于他考慮得更為成熟、全面,這個概念也就不再提。據此可推定,“半益農”的第一次出現即為“半貧農”之誤,其后的版本延續了這種錯誤的提法,直到毛澤東親自修訂改正為止。第三,從字形上來看,在《中國農民》和《中國青年》兩份刊物上,“半益農”之“益”字和“貧農”之“貧”字十分近似。鑒于此,似不可排除當年排版工人由于一時疏忽將兩字混淆的可能。
所以,筆者據此認定: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一文中提到的“半益農”,應為“半貧農”。這樣,在毛澤東著作中出現的這一概念也就容易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