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春艷
一不留意,我已走進歲月的巷口深處,而路口處,始終有母親,望眼欲穿,在等待我的歸來。
不記得母親是在哪一年買了一臺修鞋機。母親把它放到獨輪兩腿平板車上,顛簸著走幾里土路到集市上給人修鞋,一推就是好幾年……從此,母親有了一個稱號:小皮匠。而我也是在那幾年和母親有了距離。我開始自卑,甚至在心里埋怨過她——我總覺得母親做的是臟活累活,不體面。
然而母親似乎并沒有覺察青春期女兒的心理。我討厭母親的粗陋、簡樸、呆板、沒情趣、不大方,更討厭她是個臭皮匠。這樣的心情在我幽暗潮濕的心房肆虐蔓延。于是,只要是逢集,我就繞道而行,以避開母親的攤位。我怕母親看到我,怕她會突然喊住我,用又黑又臟滿是機油味的手從圍裙口袋里拽出皺皺巴巴的紙票給我。我更擔心這個時候被同學看見了,他們會知道我有一個修鞋的母親。
歲月并沒有因為我的自卑自私而跳過一日,一不留意,母親的“作業車”已經換了三輛:平板車換成了腳踏三輪車,腳踏三輪車又換成了電動三輪車。母親還是那樣風里來雨里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任勞任怨地在歲月的路上顛簸前行。有時,她還會騎著車去鄰村“遛鄉”,一去就是大半天。通常,她都是帶點干糧和水。到了莊上,準有很多人拿出要補的鞋給她,她都認真地幫人家修補,卻只收很少的錢。那些人待母親特別友善,逢人就夸母親鞋補做得好,還會給母親一個西紅柿或者黃瓜之類的解渴。可我還是不想多跟母親接觸,不太愛跟她說話。我嫌棄她的手藝活。有同學來我家,我都迅速地找來大口袋把修鞋機蓋住,生怕讓他們瞧見。
還記得一個冬日的夜晚,我起來上廁所,發現母親的屋子還有亮光,以為母親睡著忘記關燈了。于是,我輕輕地走過去。那個時候,風冷颼颼的,可母親還坐在機器旁。她右手搖動機器的把柄,左手扶著鞋邊,機器有節奏地引領針腳忽上忽下。母親低著頭,彎著腰,傾斜著身子,眼睛專注著機器上的鞋子,很平靜。柔和的燈光下,母親全身似乎泛著光芒,暖暖地照過來。我已經多久沒有仔細看看母親了?一不留意,我固執地與母親隔開了好大距離,而我任性地從不靠近。
借著光亮,我看著母親。歲月無情地染白了母親的鬢角,她的臉上爬滿了深一道、淺一道的皺褶。她干裂的嘴唇緊閉著,手指上纏滿膠布,指甲又黑又臟……我的心一陣緊,一不留意間,母親已不再年輕。母親看到我,抬起頭,放下手頭的事情,招呼我過去坐在她邊上,讓我幫她剪一下指甲。她說起又可以賺多少錢,到年底可以給家里添置什么……起初,母親是用大剪刀剪,我建議用指甲剪剪。脆脆的聲音劃過夜空,也劃疼我的心。母親的手多粗糙啊,手指有的變了形,已無法正常彎曲,指甲上還有被砸后留下的傷痕。我的眼睛模糊了,抬頭看母親:她的眼球多紅啊,里面布滿了血絲。冬夜燈下,母親給人家修棉鞋,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肩膀硬了,脖子歪了。為了給孩子攢生活費和學費,她選擇這樣的苦活,我有什么理由嫌棄她?
母親用孱弱的身子挑起了生活的重擔,用汗水和勤勞筑起了溫暖的愛的城堡。
曾經自以為是的我,一不留意間長大了。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害怕同學的眼光,也不屑同學的風言風語。每次放學,我都會特意去母親的攤位前面,遠遠地,我可以聽見母親與同行的談笑聲。母親是快樂的,雖然她處于社會底層,干著苦活;母親是不屈的,雖然她身材矮小。她用身教贏得了自尊,也指引我如何面對生活與學習中的艱難困苦。不管我在歲月的深巷如何迷失自己,總有一股力量讓我回頭。
一不留意,母親做鞋匠已有十來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