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
晚間八點半鐘左右,隔壁有人走過來說,方才聽到廣播,說日本接受波茨坦協定提出的條件,決定投降了。消息有些突然,使人半信半疑。外邊落著點點滴滴的雨,我撐開一把雨傘,走到巷口,想看看外面有沒有什么動靜。街上一切如恒,行人在雨中走來走去,有的緩慢,有的匆忙,并沒有顯出與往日不同的樣子。我在巷口站了一些時,對這消息有些懷疑。同時卻想,消息如果是真的,它這時必定已經在市中心攪起波瀾,等到波瀾擴張到這偏僻的巷口,也許要有相當的時間吧。最后,我有些不耐煩,與其這樣等待著,不如多走幾步,去迎接那個波瀾。于是,我在巷口的雜貨鋪里買了一支洋燭,把它燃起,仰仗著一點微弱的燭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這被雨淋得泥濘不堪的街道。走到一家報館門前,看見已經貼出一張紙。我舉起燭光一照,上邊果然寫著“日本已于今日投降”幾個大字。我心里說,這應該是真實的了,同時遠遠的也仿佛聽到騷動和歡呼的聲音。
我面對著這幾個大字自言自語地說:“八年的戰斗,如今就這樣結束了嗎?”我想到這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好像放下了一個長年的重擔,同時又感到,整個的世界也在喘了一口氣。
這樣的“喘一口氣”,我在八年內不曾有過,全中國也不曾有過。但是在八年前,“八一三”的前夕,卻有過一次。
那時我在上海附近黃浦江邊的吳淞鎮。自從“七七事變”發生以后,緊接著是日僑的撤退,日艦駛入揚子江,平津的陷落,全國的情緒一天比一天緊張。上海一有戰爭,首當其沖的吳淞鎮便對這一切感覺最敏銳。所以鎮上的居民起始是三三兩兩,最后是成群搭伙,都先先后后地離開這里,使這座一向繁華的市鎮,忽然成為一座好像是剛從地里挖掘出來的死城。
我因為工作的關系,不能離開這里。但是,當我在八月十二日的早晨又走到鎮上時,鎮上忽然活躍起來,與昨天完全不同了。茶館里、飯館里、商店的廊檐下,麇集著許多服裝一致的兵士。可是茶館里沒有茶,飯館里沒有飯,商店里沒有貨物。我看著這些兵士是新鮮的,這些兵士看這座市鎮也是新鮮的。
他們以好奇的眼光在一條條空曠的街巷中走來走去,我也以好奇的心情走遍全鎮。這時忽然在街上出現了一個農夫,挑著一擔西瓜,他也帶著詫異的神情,東張西望。他多半是從遠方挑著這擔西瓜到這里來賣的,并不知道這里已經起了這么大的變化。
他把這擔西瓜放在一座橋上,經過一個時期的躊躇,最后向這來來往往的兵士一招手,大聲喊道:“弟兄們,把這一擔西瓜分著吃了吧,反正我也不愿意再挑回去了。”他剛說完這句話,在他周圍已經聚集起十幾個兵士。
我看著這幅景象,心里感到輕松而爽朗,真好像一段新的歷史要從此開始。我想,這段歷史只要一開端,過去的許多恥辱都會從此勾銷。我懷著愉快的心情回到我工作的地方,把一切的事作一個結束。到了下午,開往上海的火車已經停止了。我只好跳上一只黃浦江上的小船,離開這一有戰爭便首當其沖的吳淞鎮。船在日本軍艦的中間穿過,軍艦上常常有日本的軍官拿出望遠鏡向四方瞭望。我在船上還不住地想,吳淞鎮的居民把一座空空的市鎮丟給那些兵士,誰會想到呢,遠遠來了一個農夫挑著一擔西瓜替他們對兵士盡了一些地主之誼。
船到上海,已經是萬家燈火,當我回到家里向家人述說這一天的經歷時,閘北一帶的炮聲已經響起來了。我聽著炮聲,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好像放下了一個長年的重擔,這重擔曾比“九一八”還早地壓在我們身上。同時感到,整個中國也喘了一口氣。
一個人在這時是多么幸福:當自己喘一口氣的時候,也真實地感到,幾萬萬人都在同樣喘一口氣。
1945年,昆明。
(責任編校宋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