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2月22日,一條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傳遍大江南北。云南省下關市(現與大理縣合并,改稱大理市)下關中學一千多名學生中的絕大多數,立即自動到派出所,辦理了戶籍遷移手續,打點行裝,奔赴農村。1969年1月19日,在下關燈光球場召開了隆重的歡送大會。歡送會進行得熱烈有序,天氣雖然寒冷,但會場氣氛濃烈,情緒激昂,口號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在軍宣隊的指揮下,大家背著行李,整隊出發,步行前往60多公里外的賓川,幾天后,我們被分到各個生產隊,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落戶余家莊
下生產隊前的幾天里,分配方案成了所有學生最為關注的焦點。賓川各地自然條件差異很大,經濟發展水平不一,有的生產隊每十個工分能分一元多,有的只有兩、三毛錢。分到不同的地區,生產生活和收入大不相同,因此每個人都希望分到條件較好的地方。
這天下午,分配方案完成,各生產隊的馬車齊聚縣城,在宣布分配名單的同時,即刻將分配到本隊的知青拉走。剛打點好行裝,同班同學西泉找到我,說他表哥在本縣當工作隊,與公社大隊的領導較為熟悉,可以把和他幾個要好的同學安排到離縣城較近,條件較好的地方,約我與他同行。我一向對西泉精明能干、講義氣、顧朋友的性格十分欽佩,這樣的好事更何樂不為。于是向身邊同學交代一番后,便隨西泉離開縣城牛井,找到他表哥,沿著一條彎曲的小道,穿田野,過村寨,趟河水,向東北方向走去。
這一帶是賓川較為富饒的地區,寬廣的壩子,平整的農田,涓涓的清泉,一座座村莊隱映在濃密的樹叢中,風景如畫。我不由得喜歡上了這塊土地,卻不知哪里是我們的容身之地。
步行六公里,遠處一座小山把壩子一分兩半,南邊是牛井壩,北邊是力角壩。我們的目的地——余家莊就位于牛井壩北端,與力角壩的分界處。這是一個秀美的村莊,房屋雖然破舊,但綠樹環繞,一個個龍潭涌出清澈的泉水。四周是寬廣的農田,村的南北各有一個水塘,像兩顆明珠鑲嵌在村莊兩旁。余家莊屬于東風公社幸福大隊,分九隊、十隊兩個生產隊。有趣的是名為余家莊,但全村近百戶人家,卻沒有一個姓余的。工分值約5毛至7毛,在賓川屬于中上水平。村莊離縣城不遠,交通便利,通往永勝的公路,從村子東邊不遠處經過,一條土路從公路斜插出去,通往東山,連接著山區的平川、古底、拉烏、鐘英等鄉鎮。我們很快喜歡上了這個村莊,決定在這里落戶。
離開余家莊,走到大隊所在的羅官營,天色尚明,在這我們遇到原來是同校的同學,今天下午剛剛被馬車接到羅官營來的。分開不到半天,仿佛分離了幾年,異地相逢,分外親熱。可惜我們有事在身,只得寒暄幾句,便匆匆告辭。
離開大隊,天已盡黑,空中升起一輪皎潔的明月,給大地披上了銀色的盛裝,把彎曲崎嶇的田間小道照得清晰可見。天上,璀璨的星星如同一顆顆耀眼的寶石鑲嵌在頭頂的巨幕中。遠處群山朦朧,近處村寨閃光,四野幽靜,田園飄香,竹林似霧,宛若仙境。興奮的心情,絕美的景致,使我有一種如詩如夢的感覺,腳下輕飄飄地,似乎在騰云駕霧。已經走了不少路,卻毫無倦意,真想一直這樣走下去。
穿過爛泥村,前面是一個大水庫,寬大的圍埂上,高大的樹木像一座小山,又像一道高墻。圍壩間的小道幽深神秘,清澈的水面銀光閃閃,附近村莊的燈火時隱時現,我深深地沉醉了。突然水面上傳來了親切的家鄉口音,定睛一看,原來又是幾名知青在月光下的水庫里游泳。我猛然意識到,一千多名下關知青已經像撒蔥花一樣,遍布在賓川的每一個角落。今后我行走在這片土地上,絕不會寂寞,更不會孤獨。就像在我的家鄉下關一樣,處處有同學,處處有朋友。
果然,在沿路的仁和村、政通營、馬糞田、白羊村、李相莊,都遇到了出來遛彎的知青。他們或行走在月光下,或圍坐在水塘邊,或站立在樹蔭下,或突然從幽深的小巷里竄出。陌生的環境與熟悉的身影相互融合,模糊的視覺與清晰影像交替出現,這不但讓我感到驚喜,更加深了我夢幻的感覺,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記憶。
在公社備了案,謝別西泉的表哥,我和西泉踏著月光,迎著微風,返回縣城。往日擁擠熱鬧的住地,已人去樓空,只剩下很少的幾個人。他們告訴我,下午宣布分配名單,生產隊來接人的時候,球場上亂成一團,許多同學都哭了。有的好朋友被分在兩地,死活不愿分開,連親兄弟姐妹也不能分在一起,我的二弟榆分到廣莊,而我則被分到相對邊遠貧瘠的力角。我感到十分慶幸,由于西泉的關照和他表哥的幫助,我調到了一個相對較好的村莊。
第二天,生產隊的會計陳萬春駕著馬車來接我們了。一輛馬車載著9名知青和全部行李,從公路進入余家莊。我、云鶴及兩個女生分到十隊,其余五人在九隊。晚飯后,陳家院子里走進兩個三十來歲的莊稼漢子。二人身材不高,略顯瘦削,但樸實中透露出精明,熱情中隱含著無奈。這是十隊的隊長劉朝漢和保管員朱羅中,他們是來接我們到他隊里去的。
來到村莊的北邊,十隊的所在地,隊長首先給我們安排了食宿。我和云鶴住副隊長袁鵬家,我在袁鵬家吃飯,云鶴到會計楊能家吃,兩個女生吃住都在村民馮光彩家。接著保管員給我們每人借了三塊床板,我和云鶴抬到袁鵬家,袁鵬找來幾根樹枝,搭成四個架子,擺在堂屋中,把木板往上一放,行李一鋪,其他東西往床底下一塞,就安下家了。
剛剛安頓下來,就有人來通知,馬上到曬場開大會。我們不敢怠慢,立即趕往曬場。曬場旁邊有一間不大的房間,上書文化室幾個大字,一盞汽燈把房間照得通明透亮,這是余家莊夜間最明亮的燈光,生產隊的會議大多在這里舉行。
文化室擠得滿滿的,知青的到來是全隊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件新鮮事,村民們興致都很高,人到得比較齊。男人叼著煙鍋,女人納著鞋底,年輕人唧唧喳喳,孩子們流著鼻涕,嬉笑打鬧。會議開始,隊長一聲咳嗽,全場立刻安靜下來。他高舉紅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表情莊重嚴肅地說:“首先讓我們懷著無比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然后帶領大家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歌聲整齊嘹亮,看得出這首歌他們已經唱過多次,熟得不能再熟了。接著再宣讀了幾段最高指示,才轉入正題,說今天的會議主要是歡迎到我隊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他講述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重要意義,特別強調了“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要求本隊的貧下中農一定要關心愛護和幫助知識青年。劉朝漢隊長的話講得自然流暢,入情入理,令我倍感溫暖,也深受鼓舞。我想不到這個不起眼的農村基層干部,竟有如此之高的政策水平和良好口才,今后在他的領導下生活勞動,實在又是一種幸運。在幾個村民發言之后,我代表知青講話,我首先表達了我們堅決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的廣闊天地里,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的態度,對余家莊十隊的貧下中農給予我們的接納幫助表示衷心的感謝。最后表示了我們一定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不怕苦不怕累,認真改造思想,把自己培養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決心。之后其他隊干部講話,隊長又安排了第二天的工作,直至晚上十一點多鐘,會議才結束。
躺在簡陋的床上,聽著里屋袁鵬一家響亮的鼾聲,我遲遲沒有入睡。雖然一切進行得異乎尋常地順利,我找到了一個較好的安身之地,但我不知道我要在這里生活到什么時候,不知道今后的前途命運如何,不知道還會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和考驗。我只知道,我面臨的將是艱苦的勞動和艱難的處境,我將告別過去,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我的知青之路就此開始了。
知青第一天
清晨,東方剛露出一絲魚肚白,出工的鐘聲就回蕩在余家莊上空。我們和其他知青從睡夢中驚醒,立刻翻身下床,拿著勞動工具到水塘邊集合,滿懷激情,參加勞動,開始了第一天的知青生活。
隊長劉朝漢一手拿鋤頭,一手緊握一桿紅旗,早早站立在塘邊。見我們到來,特意問了一句:“紅寶書給有帶來?”我們沒想到出工還要帶《毛主席語錄》,來不及答話,連忙跑回住處,找出一直帶在身邊的小紅書,連滾帶爬地趕了過來。這時村民已基本到齊,果然每人兜里都揣著一本紅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有的還舉著一塊塊制作精美、規范的木牌,上面寫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等毛主席語錄。
“走咯!”隊長一聲令下,高舉紅旗,走在最前端。眾人抗著鋤頭,舉著語錄牌,緊隨其后。來到田間,插好紅旗,放好語錄牌,隊長把手一揮,包括袁鵬十二歲的兒子小瑞林在內,四十多個男女老幼一字排開,揮舞鋤頭,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堅硬的泥土,在鋤頭的猛力打擊下,被迫破碎,四散開來。這熱烈的勞動場景似乎只有在電影中才會出現,想不到我竟親身經歷了,不由得熱血沸騰,和眾人一樣,把鋤頭高高舉起,奮力砸下,努力干了起來。
這天的勞動任務是打土垡,就是把犁起來的土打碎,好種植棉花。這活看似簡單,實則累人。余家莊的土是黏性土,干后又硬又粘,鋤頭砸下去,常常被反彈起來,一塊土要好幾下才能打碎,因此特別傷手。環顧四周,我感到有些奇怪,明明勞動力有強有弱,特別是幾個知青速度明顯不如其他村民,但隊伍始終成一條直線,分不出前后快慢。仔細一看,原來大家都很“自覺”,相互“照顧”,打得快的就放慢節奏,或打輕一點,打得慢的則不甘落后,盡量加快速度,追趕上來。
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時間,我剛想走開,找個地方躺一下,發現大家不但沒有散開,反而圍坐在一起,拿出《毛主席語錄》本,原來休息時間要先學習毛主席著作。隊長讓大家翻開語錄本的某頁,領大家讀了幾段,然后結合本隊的情況,講解幾句,再從懷里掏出“老三篇”(《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要我給大家念。看得出這些語錄和老三篇他們不知已經學過多少遍了,有些都已經背得了,現在再學依然是那樣認真,那樣虔誠。
收工的時間終于到了,拖著疲憊的身軀,我回到袁鵬家。他妻子已做好了早飯,雖然又累又餓,我還是抓緊時間洗臉漱口。袁鵬和他的兒子小瑞林奇怪地看看我,他們好像餓了很久,坐下迫不及待地即想動筷。因為他們從不漱口,最多用大拇指沾點水,在牙齒上抹幾下,腳臉要到臨睡前才洗。在他們看來,如果都像我這樣,每次收工回來都要洗臉漱口,實在太麻煩了。
早飯的菜很是簡單,一大碗清水蘿卜,無油無鹽。好在旁邊有碗蘸水,里面放了點干辣子面和鹽巴。打開盛飯的甑蓋,甑子里紅彤彤的一片,不知是什么東西,吃到嘴里才知道是紅薯面。我歷來不喜歡這種甜蜜兮兮的東西,但肚子太餓,只好不管味道如何,先填進肚子再說。
添第三碗飯,甑子里的顏色又變了,變成了黃色,那是包谷面飯。平時米飯里摻點包谷面,我都不喜歡吃,但比剛剛吃的紅薯面,總算強多了,又連吃三碗。等我吃飽了肚子,抹抹嘴要走開的時候,甑子里的顏色再次發生變化,變成了白花花的大米飯。我饞得直流口水,很想嘗上幾口,可肚子不爭氣,實在裝不下了,只得遺憾地離開。
這頓飯讓我用自己的切身體驗見識了農村的貧困和生活的艱難。
早飯后稍事休息,再次出工。這時晴空萬里,烈日高照,氣溫急劇上升。賓川地處金沙江干熱河谷區,常年干旱少雨,即使在冬天,中午溫度也很高。大家高舉鋤頭,狠狠砸向泥土,一個個揮汗如雨,每砸一下,塵土飛揚,瞇得眼都睜不開,泥土和汗水裹在一起,粘在身上,又累又難受。我算是真切地體驗到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
為了不被拉下,我還不得不時時加大動作的頻率,加重手上的力度,以在最短的時間,砸最多的次數,獲得最快的進度。烈日和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很快榨干了我身體中的水分,把它變成汗水揮發到空氣中,流淌到地面上,我感到又渴又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感覺頭腦快要炸開,嘴唇已經干裂,迫切需要飲水。但還不到休息時間,只得再次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間休息,可我還不能走,還有雷打不動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大事。在用幾乎冒煙的嘴艱難地讀完了老三篇之后,我飛奔到遠處的小溝里,不管溝水是否渾濁,也不管其中有什么小動物,趴在地上,一陣狂飲。水穿過喉嚨,進入腹中,感到無比暢快,無比甜美,任何瓊漿玉露,山珍海味也不過如此。
水是生命之源,補充了水分,我精神和體力恢復了,又返身投入到艱苦的勞動中。
終于收工了,這下我無心洗漱,直奔飯桌。晌午的飯還是早上的“三色飯”,菜倒有了點變化,沒了清水蘿卜,換了一碗不知名的菜,黑乎乎的,上面有不少白色的泡沫,聞起來怪怪的。袁鵬告訴我這是用棉花籽油炒的野菜。對此我已經顧不上了,管他什么味道,能填飽肚子就行。飯桌上我留了個心眼,沒有像早上吃得那樣快,否則又吃不上米飯了。吃了一碗紅薯面,一碗包谷面,很快白米飯就要露出來了。突然袁鵬兩歲多的小女兒要拉屎,懶得出去,就蹲在飯桌旁拉。一泡稀屎落地,滿屋臭氣熏天。袁鵬一家毫不在意,照樣吃得津津有味。我感到一陣惡心,食欲全無,我再也吃不下去了,站起來說:“我吃飽了。”袁鵬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連忙厲聲呵斥孩子。他妻子關切地說:“晌午飯一定要吃飽。”我只得違心地說:“我吃得快,吃飽了。”
下午的勞動在原地繼續進行,還是那樣地熱,還是那樣地累,還是那樣一成不變地揮舞鋤頭,還是那樣地汗流滿面。對這些村民來說,他們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了,對我們第一次參加勞動的知青則是痛苦的磨煉和艱難的考驗。終于兩個女知青受不了了,她們向隊長提出,身體不舒服,要到公社醫院去看病。隊長心里有數,爽快地答應了。兩人長舒了一口氣,把鋤頭一丟,匆匆離去。
開會過程中,饑餓攪得我坐立不安。會前我喝了兩大碗水,想敷衍一下肚子,可是它毫不上當,憤怒地發動了瘋狂的報復。直到筋疲力盡地躺到床上,深沉的倦意終于壓制了腸胃的抗議,我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睡夢中的我被人輕輕推醒,我火冒三丈,正想發作,睜眼一看,竟然是袁鵬。他一手端著煤油燈,一手放在嘴邊,做了個不要作聲的手勢,示意我悄悄起來。真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極不情愿地翻身起床,跟他走進廚房,只見灶臺上放著一只鑼鍋,旁邊擺著一小碟咸菜。掀開鍋蓋,一股熟悉的米飯香氣撲鼻而來,饞得我口水直流,稍稍壓下的饑餓感上升到頂點。袁鵬邊給我盛飯邊說:“我曉得你晌午沒有吃飽,晚上想給你做,又怕……只好等她們睡了,再做給你。”一股暖流在我的心頭涌出,迅速流遍全身,先前對袁鵬的若干不滿煙消云散,只剩下興奮和感激。這鍋飯全是雪白的大米,沿鍋邊還淋上了寶貴的香油,使鍋巴金黃閃亮,又香又脆,真可謂色香味俱全。再加上饑餓這個最好的調味品,這頓飯我猶如出席最高等級的國宴,仿佛參加了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吃得美味無比,吃得酣暢淋漓,吃得心滿意足,吃得回味無窮。
歌 ?聲
從家鄉下關到賓川余家莊插隊落戶已經半年多了,我們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日未出而作,日落尚未息的生活方式,習慣了艱辛的體力勞動和艱苦貧困的生活,甚至有些麻木了。日復一日,沒有希望,缺少歡樂,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然而小石的出現,卻給我們余家莊的知青戶帶來了歌聲和歡樂,使我們枯燥的知青生活發生了巨變。當時,我們已經各自從農戶家里搬出來,統一住到集體戶的住所。這是全村最大的四合院,南邊的一方房子,樓上一大間,樓下兩小間,外加一個廚房。樓上7個女同學住,并兼做倉庫。樓下靠里的一間,不到十平方米,4個男生住。外面一間是我們的飯廳、客廳和公共活動場所。院心是我們合煤餅、晾曬衣物,為村民理發的地方。院外的空地上有我們自己修建的廁所和豬圈。男生住的房間,原來只有一個巴掌大的窗戶,隔墻搖搖欲墜。是我們自己動手,開出了明亮的窗戶,重砌了位置合理的隔墻。四張床沿墻擺放,中間只有不足兩平方米的空間。各人的物品都只能放在床下。現在看來是何等簡陋擁擠,但當時,它卻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溫馨的棲息之地。
外間是我們活動最多的地方,遇到不開會的夜晚,我們常聚集在這里,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邊做家務邊愉快地談天說笑。外間的門,平時立著為我們看家護院,吃飯時則躺下,為我們擺湯上菜,身兼數職,無怨無悔。廚房的灶是我們自己砌的,既可以燒煤餅,又可以燒煤球,在村中獨具一格。院外的廁所也是自己建造的,而且男女分開,在余家莊,只此一家。旁邊同樣是自己建造的豬圈,為我們養出了一頭肥豬,在油水奇缺的年代,補充了適當的營養。殺豬那天,像一個盛大的節日,許多知青前來祝賀,大家放開肚皮,飽餐一頓,一頭豬當天就吃掉了四分之一。
余家莊位于力角和東風兩個公社的交界處,知青往來,常經過我們這里。只要是知青,不論相識與否,都受到熱情的接待。不僅吃飽喝足,睡得好,晚上還要開一個小小的晚會。大家盡情唱歌、跳舞、彈琴、講故事、說笑話,小小的房間里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那天收工回到住處,房間里已等候著兩個人,一個是石榴村的知青阿曼,另一個則是陌生的年輕人。阿曼來串戶是理所當然的,但另一個人是誰呢?他又來做什么呢?
面對大家疑惑的目光,阿曼一本正經地鄭重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小石,印尼華僑,著名歌手。”小石也禮貌地微笑著對大家說:“你們好,很高興到你們這兒來玩。”
看到小石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勻稱的身材,細膩紅潤的皮膚,一頭濃密黝黑的卷發,英俊的相貌,活脫脫一個標準的美男子。再加上瀟灑的風度,一口流利純正的普通話,不要說女知青,連我們男知青的眼睛都看直了。天!真不知阿曼從哪里搞來這么一個“尤物”。
余家莊有11名知青,四男七女。精明干練,很有威信的西泉,像一位一言九鼎的家長,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每天有一名知青值班,負責全部家務,大家一收工,就可吃到簡單但熱氣騰騰的飯菜。今天又有“貴客”來臨,值班的知青特意加了幾個菜,于是大家卸下門板,作為飯桌,凳子不夠,把鋤頭把橫過來,搭在土基上做凳子,高高興興圍坐在一起,飽餐一頓。
飯后,男知青點上8分錢一包的等外煙,女知青迅速收拾好碗筷,興致勃勃地等著欣賞小石這位“著名歌手”的風采。
小石毫不推辭,更不扭捏作態,連喉嚨都不清,張口便唱。
歌聲從他口中飛出,屋子里立刻鴉雀無聲,洪亮的聲音,優美的音樂,高超的演唱藝術,緊緊抓住了每個人的心。一首歌唱完,立即響起一陣發自內心的贊嘆和熱烈的掌聲。小石滿懷激情,唱完一首,馬上又來一首,似乎永遠唱不完,永遠不會疲倦。這天晚上,歌聲伴著掌聲、歡笑聲,直至深夜。
他演唱的歌曲多種多樣,有愛情歌曲《草原之夜》《蘆笙戀歌》《燕子》《康定情歌》;印尼歌曲《寶貝》;歐洲歌曲《洛列萊》《紅河谷》《星星索》《再見吧,媽媽》;馬來亞歌曲《南洋之戀》;西哈努克親王寫的《親愛的中國》;印度電影歌曲《流浪者》;朝鮮歌曲《三千里江山》《青山坡下》;越南歌曲《太陽下山了》等。其中唱得最多的是蘇聯歌曲,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樹》《喀秋莎》《列寧山》《三套車》《小路》《在遙遠的地方》《頓河上的向日葵》《在貝加爾湖的草原上》等等。甚至還有一首外語演唱的阿爾巴尼亞歌曲《中阿友好萬歲》。至今我還記得其中的幾句:“夫拉里里尼耶夫,巴夫耶夫賽,夫朗隆都尼衣代,巴布尼西耶”。至于當時流行的樣板戲《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以及《洪湖赤衛隊》《冰山上的來客》《劉三姐》等更是毫不費力,信手拈來。
我們之中也有幾個愛唱歌的,但只會唱些老歌、革命歌曲、毛主席語錄歌。什么《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愛北京天安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之類,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多優美動聽、風格各異、具有異國情調的歌曲。再加上他出色的演唱技藝和全身心投入的激情表演,把歌曲的魅力和韻味發揮到了極致,令我們如醉如癡,都聽呆了。我們度過了下農村以來最歡樂的一個夜晚。
從此以后,小石成了余家莊的常客,成了我們知青點最受歡迎的人物。我們熱情地接待了他,他也給予我們真誠的回報。他不僅繼續為大家演唱,還熱心地教我們唱歌。
我們學習唱歌的方式及其簡單而有效。沒有樂譜,也不必一句一句地教,只要聽他唱上幾遍,再相互跟著哼哼幾下,就會唱了。不僅詞不會錯,連譜都不會跑調。真可謂“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我們學習的積極性和效率,即使和正規音樂學院的學生相比也毫不遜色。毫無音樂細胞,從不在公開場合唱歌的我,在小石和大家的感染之下,竟然也學會了不少歌曲,甚至能用三種不同的嗓音分別演唱革命樣板戲《沙家浜》中胡傳奎、刁德一、阿慶嫂三個不同的角色,引得大家一陣驚嘆或哄堂大笑。現在想來,確實有些可笑,但當時只感到一種精神上的釋放和無拘無束的歡樂。到目前為止,我會唱的歌居然幾乎全是當年在余家莊,從小石那里學會的。
當時余家莊沒有通電,不開會的夜晚,往常我們只能圍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或做點家務,或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實在無聊而枯燥。小石到來以后,這樣的夜晚變成了一個個歌曲演唱會,變成了解除疲勞,抒發情感,展示才華的舞臺,變成了狂歡的時光。他的歌聲也在余家莊知青中扎下了根,他給我們帶來的歡樂令我終身難忘。這些歌,隨著我們串戶時到各個知青點演唱,又散布到全縣各地,給在艱苦環境和艱辛勞動中苦苦度日的知青們帶去了歌聲,帶去了歡樂。
編輯手記:
1969年1月,下關中學近千名學生,響應毛澤東主席“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步行到賓川,分配到各個生產隊,《余家莊記憶》講述的就是作者袁光熙當年在余家莊當知青的故事。文章從如何曲折落戶余家莊,第一天當知青的勞苦,知青戶的歌聲這三方面來敘述,以點現面,娓娓道來;作者寫得很耐心、細致,對那段已經逝去的歲月記憶猶新,不僅再現了當時的生產生活情況,也穿插著作者彼時的一些內心感受,展現了他們堅韌、吃苦耐勞的品性,對理想境界的不懈追求和對社會進步的永不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