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漢卿與《大德歌》考論

傅夢玲

關漢卿是元雜劇大家，同時也是散曲家，現存小令六十二首，套數十三。其作品除題材、數量豐富之外，還蘊含進步思想，古典戲曲研究領域的學者常以他為研究重點。與關氏有關的論著很多，囊括分析、考證、評論等。關漢卿《雙調·大德歌》有小令十首，在藝術和思想內容上與其他散曲相比，并無特別之處，但“大德歌”曲牌可以作為推斷關漢卿卒年的論據之一，這十首小令的內容亦可以透露出關漢卿所處時代的歷史環境。

大德年間文學藝術發展較為繁盛，此時期亦為散曲創作的蓬勃發展期，創制新的曲牌名稱當屬正?，F象，因此《大德歌》從年號而來當無疑問，且此曲牌應由關漢卿獨創。清代允祿編修的《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僅有卷25記載《大德歌》曲牌，將此曲牌歸為元散曲一類，雖未注明曲牌作者，但由此可以確定《大德歌》不是由詞牌轉變而來的，而應屬元代創制的。從隋樹森主編的《全元散曲》和唐圭璋主編的《全金元詞》也中可以看出，僅關漢卿一人創作《大德歌》，其他散曲作家并未創作，也未作詞曲誤收。

《樂府群珠》中收錄了元無名氏的一篇散曲《中呂·普天樂》，題為“大德天壽賀詞”，原文如下：

鳳凰朝，麒麟見。明君天下，大德元年。萬乘尊，諸王宴，四海安然朝金殿，五云樓瑞靄祥煙，群臣頓首，山呼萬歲，洪福齊天。

這首小令從內容上看是歌功頌德的作品，但或多或少還是可以透露出大德初年的一些情形：國家統一，社會穩定。元代入主中國以來，其間經歷十一主，歷時一百零九年，除元世祖、元順帝之外，中間九主共僅三十九年，而元成宗大德年就歷時11年，可見此時期國家相對繁榮，社會漸趨穩定。據《元史·成宗本紀》載，成宗基本沿襲忽必烈時期的政策，減免賦稅，賑濟災荒，停止對外戰爭，整頓國內軍政，限制諸王勢力，社會矛盾有所緩和，政治、經濟相對穩定。但關漢卿的十首《大德歌》并非歌頌之作，而是選取男女愛情、女子相思閨怨和詠景抒情的題材，其原因有二：一是有元一代，散曲曲牌與內容不一致是當時散曲創作上的一般慣例，而且元散曲中的小令多是由令詞發展演變而來，宋詞內容大多為兒女情長、離愁別怨，關漢卿的這十首小令無疑繼承了這一特點。二是雜劇創作需要考慮舞臺表演，關注票房、市場以及觀眾的反應，而散曲創作與雜劇完全不同，散曲作家可以直接在曲中抒發自己內心的情感、袒露自己的個性甚至是生活狀態，不需要迎合外部環境，散曲內容自然不必歌功頌德。

《大德歌》十首全部被收錄于楊朝英的《陽春白雪》，這十首小令在內容情感上并無內在邏輯關聯，應為關漢卿隨時隨地作就，而楊朝英只是按牌調順序，將此十首輯錄在一起?！洞蟮赂琛非八氖追衷佉粋€閨中女子一年四季的相思閨怨，情感細膩多變：

春

子規啼，不如歸，道是春歸人未歸。幾日添憔悴，虛飄飄柳絮飛。一春魚雁無消息，則見雙燕斗銜泥。

夏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綠楊堪系馬。困坐南窗下，數對清風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誰畫？瘦巖巖羞戴石榴花。

秋

風飄飄，雨瀟瀟，便做陳摶睡不著。懊惱傷懷抱，撲簌簌淚點拋。秋蟬兒噪罷寒蛩兒叫，淅零零細雨打芭蕉。

冬

雪紛紛，掩重門，不由人不斷魂，瘦損江梅韻。那里是清江江上村，香閨里冷落誰瞅問？好一個憔悴的憑欄人。

無論是散曲還是雜劇，女子戀情、風花雪月等都是關漢卿創作的重要題材，其中兩個重要原因：其一，元代科舉廢止，文人無法仕進，進而無科舉壓力和負擔，轉而在文學藝術上抒發和袒露自我情感，關漢卿亦是如此。據《元史·選舉志》記載，從元世祖至元八年（1271）建國至仁宗皇慶二年（1313），42年間不曾舉行過科舉考試，整個元代，即使舉辦過少數幾次科舉，也都存在民族歧視，不完全公平。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以后，朝廷執政大臣基本都是通過吏選為官，據《元文類》收錄的虞集主編的《經世大典敘錄》載：“元入官制，自吏業進者為多，卿相守令于此焉出，故補吏法最為詳密?！碧K天爵《滋溪集》亦謂“國家用人，內而卿士大夫，外則州牧蕃宣，大抵多由吏進?！薄段鼋蛑尽费裕骸笆菚r文翰晦盲，不能獨振，淹于辭章者，久矣?！彼谡蔚缆飞蠋缀跏菬o法“獨振”“志不得伸”，于是便與同時代知識分子一樣，進行藝術創作。

其二，關漢卿為當時書會才人，長期生活在勾欄瓦舍，除了創作之外，自己還粉墨登場，親身實踐，且多與倡優等女子交往，特殊的生活經歷與自身的才華天賦讓他對女性心理及女性現實處境有更為透徹的了解，因此關氏作品此類題材較多。元代熊自得《析津志》記載關漢卿“生而倜儻，博學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流，為一時之冠。”可見當時其才華傳誦一時。清乾隆新修《祁州志》卷八《紀事》言：“漢卿....高才博學，而艱于遇?！绷_以桂評價關氏為“高才博學”?！赌蠀巍ひ恢ā焚浿楹熜闾讛悼梢钥闯鲫P氏與當時頗受名公文士推重的名伶珠簾秀的親密關系，正是由于這類交往，才使關氏對于女性題材作品的創作達到成熟細膩境界。

“粉墻低”“綠楊堤”“鄭元和”分別吟詠元雜劇婚姻愛情故事，與四季題詠主題相似：

粉墻低，景凄凄，正是那西廂月上時。會得琴中意，我是個香閨里鐘子期。好教人暗想張君瑞，敢則是愛月夜眠遲。

綠楊堤，畫船兒，正撞著一帆風趕上水。馮魁吃的醺醺醉，怎想的金山寺壁上詩。醒來不見多姝麗，冷清清空載月明歸。

鄭元和，受寂寞，道是你無錢怎奈何？哥哥家緣破，誰著你搖銅鈴唱挽歌。因打亞仙門前過，恰便是司馬淚痕多。

“粉墻低”借《西廂記》中崔張對愛情的忠貞，歌頌至死不渝的感情。“綠楊堤”以元雜劇《蘇小卿月夜販茶船》內容贊揚妓女蘇小卿的機智，嘲笑茶商馮魁的愚蠢，反對商人用金錢拆散愛情的社會現實。“鄭元和”以《李亞先花酒曲江池》中元雜劇故事歌頌李亞仙內心的善良以及對愛情的堅貞，批判了封建婚姻制度。三首小令選取的都是愛情題材，從不同角度折射出關漢卿的婚戀觀：愿天下心廝愛的夫婦永無分離。其散曲中也包含這種婚戀理想，如：“不求富貴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圓備者”，“再團圓，幾時一處共相隨”等。

最后三首為抒發人生感慨，表達對嫻靜生活的向往之情以及對人生的哲理思考：

謝家村，賞芳春，疑怪他桃花冷笑人。著誰傳芳信，強題詩也斷魂。花陰下等待無人問。則聽得黃犬吠柴門。

雪粉華，舞梨花，再不見煙村四五家。密灑堪圖畫，看疏林噪晚鴉。黃蘆掩映清江下，斜纜著釣魚艖。

吹一個，彈一個，唱新行大德歌。快活休張羅，想人生能幾何？十分淡薄隨緣過，得磨陀處且磨陀。

“謝家村”據唐孟啓《本事詩·情感第一》記載“人面桃花”故事，抒發失去美好事物的悵惘，物是人非的人生感嘆?！把┓廴A”詠景抒情，風格疏淡，表達了作者對安閑穩定生活的向往和贊美之情。最后一首為哲理性的總結，表明一種隨性自在的人生態度。關氏在現實當中雖失去仕進之路，內心沉悶、失落，但正是因為社會穩定，經濟繁盛、思想開放的現實環境，作家可以轉而關注兒女私情、美酒風月、美麗的自然風光，可以吟詠性情、思考人生，可以選擇“十分淡薄隨緣過”的人生態度，這樣的人生選擇在充滿戰亂、社會矛盾尖銳、思想禁錮深重的時代是很少有的。

學界對于關漢卿生卒年問題的討論近年來方興未艾，各家學術著作和論文當中都論及關漢卿卒年問題，各有其見解，但關氏卒年的確切日期尚無定論。由于材料的限制，要想完全解決這個問題，確定關漢卿具體卒年，還需更加豐富的出土文獻。整個元代，保存下來的史料文獻少而散亂，從文學作品還原歷史場景雖略為片面，但作為一種史料補充和旁證，亦無可厚非。

參考文獻：

[1]（清）允祿、周祥鈺等編纂.《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北京大學圖書館影印本.

[2]無名氏輯（明抄本）《樂府群珠》.國家圖書館.

[3]元·熊夢祥.析津志[M].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1983.

[4]元·蘇天爵《滋溪集》.四庫本.

[5]元·蘇天爵.元文類·經世大典敘錄[M].商務印書館，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