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梳馬尾辮的小女孩在憧憬未來。其中一個問另一個,到2000年你多大了?32歲。到那時候你娘多大了?70多歲。你娘能活那么大歲數(shù)?你娘才活不到呢!本來歡天喜地憧憬千禧年的兩個小女孩,剎那間成了冤家。我就是當(dāng)年被問的那個小女孩。
說起來,與小女孩翻臉,最根本的原因是她犯了我的忌諱。父親已經(jīng)成為我睜眼都想不起模樣的故人,我不能再失去母親。
不用說,小女孩的話揭開了我定痂不久的傷口,露出鮮紅的血。我由擔(dān)心母親改嫁,改為擔(dān)心起自己尚未長大,母親已經(jīng)老去。同學(xué)的母親幾乎全都是花一樣的年紀(jì),唯獨(dú)我母親是他們奶奶那般蒼老。白天我是不開心的,夜晚也不開心,一入夢就是母親,冰涼冰涼的手,蠟黃蠟黃的臉,一動不動。夢里的我使勁哭,醒來還哭上半天,假如母親死了,我會成為孤兒。一想起孤兒這個字眼,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被子蒙住頭大哭。那時我不敢當(dāng)著三姐的面哭,她會擠兌我,說,哭,把爹哭死了,還想哭死娘?有一次,我又做了同樣的夢,哭醒了,母親問起,我把夢告訴了她。母親笑著說,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啊?活人哭死人,傻狗攆飛禽,萬一有一天娘死了,你可別傻哭,一死百了,連同母女間的緣分。母親怕我不懂,看著我,臉上依然保持著淺笑,可聲音像是從遠(yuǎn)古傳來,到時候,娘不是你的娘,你也不是娘的閨女嘍!我的眼淚肆意橫流,搞不懂母親說死為什么神情如此坦然,像是說一件與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沒等我搞明白母親的心,2000年閃亮登場。我由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成為一個乳臭未干小女孩的母親。母親已經(jīng)順順當(dāng)當(dāng)跨過了70歲門檻,身體硬朗得很,反而是三姐,患上肺癌,給母親帶來了致命打擊。起初三姐不停地咳,發(fā)展為吃一丁點(diǎn)兒的東西就嘔吐不斷,醫(yī)生先是按感冒治療,繼而按照腸炎住院輸液,半月后病情減輕出院,可她總喜歡用手心按摩心前區(qū),她說疼。有天半夜,母親打電話說,快來吧,你三姐不好。三姐怕我不信,對著話筒有氣無力地說,來吧,咱姐妹見最后一面。我人未動,先撥打了120,我打車到三姐家時,120已到,他們按照冠心病對三姐急救。第二天三姐再次休克,醫(yī)生說往北京轉(zhuǎn)吧。醫(yī)生下逐客令,我對三姐的病情明白了一二。
處理完三姐后事第二天,我去看母親。母親表情淡定,不等我開口,她問我,處理完了?我佯裝不知此話何意,說,輸幾天液就可以出院了。母親說,別瞞我了,我都知道了。那一刻,我明白什么叫骨肉相連,什么叫心靈感應(yīng)。既然母親聲明知道了,我便不再隱瞞,只好說,她人最后沒受罪。母親把話題繞了過去,清清嗓子安慰我,你和你二姐伺候老三,累得不輕,該歇歇了。說完,母親臉上竟然出現(xiàn)了淺淺的微笑,我自認(rèn)為母親經(jīng)歷生離死別多了,看淡了一切,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落下。母親說,走,到萬達(dá)(商場)轉(zhuǎn)轉(zhuǎn),娘給你買件衣服去。
然而,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母親眼神空洞,原本精氣神十足的老太太,坐在沙發(fā)上從清晨愣神到黃昏,一動不動,像尊雕像,我意識到下結(jié)論早了。
人生不幸一一砸在母親頭上,幼年喪父,中年喪夫,如今,人至老年又喪女。我寬慰母親,人死不能復(fù)活,您還有我們好幾個呢!但寬慰并沒有真正把母親從痛苦中拽出來,那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遮了一層霧,直挺挺的背,彎成了弓。望著母親,我心如刀割,心想,母親這回怕是難以挺過去嘍!
又是一年春風(fēng)勁,母親這支枯萎的老藤竟然長出新枝,發(fā)了新芽,對我們五個兄妹,尤其是對最小的我,格外上心。只要我下班稍晚兩分鐘,母親一準(zhǔn)焦急不安地在屋里踱來踱去,她說,死了一個老三,娘不能再讓你們幾個有任何閃失。2007年初冬,我出差福建,走幾天,母親在家擔(dān)心受怕了幾天,母親說我從小暈車,吐得膽汁都出來了,要是路上暈車可咋辦呢?那些年,我愛人常年在外,母親住我家,衣食住行,從不讓我操心,趁我不在,擦地、洗衣服、買菜。母親說,你工作忙,身子骨弱,娘幫你干點(diǎn)活,你就稍稍輕巧些。
我渴望母親就這樣陪伴著我,永遠(yuǎn)不老。沒有想到母親已經(jīng)偷偷在做去另個世界的準(zhǔn)備。不知從哪天起,母親養(yǎng)成把鞋子放到枕邊的習(xí)慣。娘,干嘛把鞋放枕邊呀?母親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怕地上有蝎子鉆進(jìn)鞋窠簍哩!我認(rèn)真地說,都是瓷磚,哪有呀?母親用其他話搪塞我。有朋友說,老人怕突然大限已到,家人找不到鞋,他(她)走不了。
母親今年94歲,記憶力比兩歲的孩子不高。大年初一,一臉迷茫之相,問我小印去哪了?還說他死了。二姐聽見后,批評母親,咋大過年的說不吉利的話?母親一臉無辜,俺找不到二小子了,不興問問?我給二哥打電話,叫他趕緊跟母親微信視頻,母親看見后,吐出一口濁氣,眉宇間的疙瘩舒展了,說,這下可放心了。不大會兒,繼續(xù)問我,小印去哪了?又說他死了,說著,臉又陰沉下來。不幾天二哥一家從老家來,母親看見后,對我說,他是真的假的?二哥湊在母親跟前,娘,您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母親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一家人喜極而泣,繼而我們笑母親老了,母親不滿意地說,哼,要是你們孩子丟了,試一試?看你們不哭死才怪!我鼻子一酸,掉下眼淚。沒過幾天,母親又說二園(孫子)不見了。
即便母親活到百歲,即便母親糊涂得不認(rèn)人,我還是不舍得她踏上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單行道。記得母親曾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莫非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是吃了長壽果的緣故?對于長壽,連母親自己也否定是從她母親那里繼承的,她母親活了不過60多歲。母親說長壽果像指甲肚這么大,人形。當(dāng)初她叔伯嫂子生產(chǎn),叔伯舅要外出,把母親叫跟前說,四妮,我給你吃一個長壽果,舅去集上買土雞回來給你嫂子吃,先說上,樹上的果子是舅配藥用的,可不能摘啊!母親點(diǎn)頭答應(yīng)。可舅舅前腳走,她后邊沖著長壽果相起面,一個個有鼻子有眼的果子,母親越看越覺得稀奇,想著只吃一個,舅舅一定不知道,可吃了一個又一個,吃到最后一個時,慌了神,人小鬼大的她,突然笑了。舅舅回來見枝頭空落落的,問母親,四妮,樹上的長壽果呢?母親一口咬定,我沒見!我查閱過一些關(guān)于長壽果的資料,沒發(fā)現(xiàn)家庭有種長壽果的記載。母親長壽,成了解不開的謎。
誰能萬古長存,誰能永生不死?歷史上再精彩絕艷的人物,都抵不過時間之殤,大限一到,還是塵歸塵、土歸土。秦始皇為求長生不老藥,曾派徐福帶領(lǐng)千名童男童女到蓬萊、方丈和瀛洲尋找所謂手中有長生不老藥的仙人,到頭一無所獲,開天辟地第一個皇帝奈何不了死神,乖乖踏上黃泉路。凡夫俗子的我,曾經(jīng)在飄著肥皂味的洗澡堂里,看阿姨用一洗黑染發(fā),如今一洗黑的換代產(chǎn)品,成了我偽裝年輕的道具。再看大姐,她年輕時皮膚光潔細(xì)膩得像象牙瓷,舉手投足間有著舊上海大家小姐的高貴、典雅,如今70歲剛拐過彎兒,卻有了我母親那般年紀(jì)的衰老,枯瘦枯瘦的,宛如一棵倚靠在土墻殘喘的老棗樹。時間還繼續(xù)向大哥后背加碼,以至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得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子,看半天,才能判斷到底是不是喊他。要知道大哥年輕時,是三鄉(xiāng)五里少有的相貌英俊者,走起路來如一陣勁風(fēng)掠過。時間同樣沒有放過終日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二哥,在他臉上刻了深淺不一的線。哦,原來都有時間貼在臉上的符。
鄰家小女孩昨日還扯著奶奶的手,唧唧歪歪要買小浣熊方便面,這會兒,她的手被古怪機(jī)靈的女兒緊緊牽著。可笑的是牽我之手,發(fā)誓與我偕老的男人,還跟孩子似的愛聽恭維話。他參加完同學(xué)聚會回來,一臉春風(fēng)地告訴我,遇到我同學(xué)說我一點(diǎn)兒不見老。驚醒沉浸在不老傳說中的丈夫是不是有些殘忍?我暗自說,如果你沒變老,眼角的魚尾紋是誰留下的?你頭頂上一縷一縷的白發(fā),又是哪里來的?盡管我也愿意聽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老同學(xué)說,你一點(diǎn)兒沒變。
時間是什么?它是醫(yī)治痛苦的一服良藥,它是季節(jié)的催化劑,它可以把岸邊的小樹變粗,還可以把咿咿呀呀學(xué)語的幼兒,變成背起書包上學(xué)的少年,可以把青春華發(fā)漂白成老者蘆花。最重要的是,時間還沖淡了我對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的嗔恨。
(空靈,原名韓冬紅,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美文》《散文百家》等報(bào)刊,著有《會傳染的快樂》《舞者自言》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