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青山說:《歡樂頌》《大江大河》與《都挺好》,接連幾部“現象級爆款”的出現,也讓背后的作家成了焦點。
阿耐本是網絡作家,操作的卻是相對陳舊的“職場小說”。與同時期的安妮寶貝、慕容雪村、顧漫、辛夷塢等相比,阿耐的寫作更容易被主流接受,她的《歡樂頌》成為首獲“五個一工程獎”的網絡小說。阿耐小說有其獨特的魅力,有著許多“專業”作家寫不出的意味。這個魅力在于解構的勇氣,它始終在挑戰著“原生家庭”,那是注定無法進入天堂的現代人制造出的代用品。
在阿耐筆下,家庭不再神圣,也不再是心靈的港灣,它只是一個舞臺,虛偽才是真正的主角。在《都挺好》中,蘇大強極端自私,蘇明哲刻骨偽善,蘇明成則拒絕成長,他們都是病人,而病根就在于:以愛為遮羞布,真正在維持和運轉現代家庭的,其實是冷冰冰的權力。
權力讓人狂妄,讓人無知,讓人失去自己。
這在阿耐的成名作《歡樂頌》中也有表現:主角安迪(頗有阿耐本人的影子)出身名門,才貌雙全,卻因痛苦的童年而留下內傷——她的外婆與母親都患了精神病,安迪生怕落入那種不體面的狀態中。她焦慮、多疑而輕怒,因此喪失了愛的能力。最終,在包奕凡的熾愛中,安迪走出陰影。然而,愛情的結果難道是再組一個“原生家庭”?則下一輪的傷害正在趕來的路上。阿耐小說觸及了一個真問題,即:作為現代人,我們有幸擁有了自我,這使我們能更清醒地感受到,家庭對自我的傷害,這猶如噩夢,終生纏繞著我們,永遠無法解脫。
曾幾何時,人類文學刻意回避這一傷害,并通過“打是親,罵是愛”之類巫術式的反轉思維,以淡化相關的記憶。很少有人追問:父母就有權傷害孩子嗎?如果一個人無法按自己的方式選擇生活,他還是自己嗎?
阿耐筆下人物不乏都市式的幽默和偽瀟灑,他們在紅塵中也承擔著具體苦痛,但真正左右命運的,卻是殘缺的自我。當人不自覺地變得惡毒、虛偽、殘酷和功利時,我們就有理由追問:這些真是天然如此、與生俱來的嗎?是誰將它們植入我們心中的?在《歡樂頌》中,阿耐也未必真的想討論“重男輕女”之類議題,引入它,可能只是為了表達父母們的庸俗、無知與品位低下。可就是這么一個可笑的議題,在父母權力加持下,居然不可超越。這份無力感,在每個人的成長中都能找到痕跡,所以它喚醒了人們壓抑多年的郁悶和憤怒。
事實是:阿耐在寫異化——人與物、人與人、人與世界,彼此的關聯正在徹底崩潰中?;钤诋斚?,唯有內心冰冷、堅硬,既調侃別人也調侃自己,努力活成一具徹底的行尸走肉,完全不考慮意義與明天,才能勉強體會到快樂。既然一切都已被安排好,那么,除了適應它,你又能如何?如果注定只能按劇本度過此生,在該有愛情的時候扮演癡情,在該奮斗的時候扮演上進,則惡毒至少給人一種存在感,讓我們覺得還活著。無法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所以我拒絕做人。在阿耐幾乎所有小說中,都能找到類似的內部邏輯。這賦予阿耐小說以獨特的張力,即使不依賴“狗血情節”,也能做到緊張、曲折和豐富。
值得特別稱道的是,阿耐比同期的網絡作家走得更遠,因她更有內省能力。太多網絡作家放棄了追尋,轉向坐地狂歡,體現在文本中,就是絕對排除現實,流連于玄幻、仙俠、癡愛的偽世界中,無法自拔。此外,還有許多網絡作家將問題簡單化,干脆把全部責任推給外在世界,通過追問、質疑,構建出一個虛擬的、似乎英雄主義的自我,滑向新的沉淪。
當世界像傻子般地一往直前時,小說是躲在角落里說風涼話的那個人。也許在具體手法上,阿耐小說有可議的空間,但小說不是末藝,它是一種智慧,阿耐小說恰好為讀者提供了這種智慧,所以動人心魄。
李金鋒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