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人間，他是蓋世英雄

夏知涼

盛夏的午后，知了聒噪地叫著。我說想要吃冰激凌的時候，爸爸笑得很難看。我知道，這讓他有點犯難，從村里到鎮上有兩公里的距離，而在37℃的三伏天，想要把一支冰激凌完整地帶回來，他需要有超能力。可是看著他皺眉的樣子，我突然心情大好，哪怕剛剛經歷了一場熱感冒。沒錯，我就是故意刁難他，誰讓他說暑假如果我不回媽媽那里，要什么他都給？可是，我想去媽媽那里，我不想窩在鄉下這個電視只能看中央一套的地方，我要和娜娜去露營，去海邊沖浪，去看新上映的電影，去吃麻辣雞翅和漢堡……

他跨上自行車走的時候，像一陣風，以至于我忽略了他已經45歲，左腿上還有兩顆鋼釘。他是跑著回來的，大滴的汗珠從臉上滾滾而下，然后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個保溫飯盒，里面裝的冰塊上放了兩支冰激凌。他像個追女生時羞澀的小男生一樣，舉著飯盒對我說：“喏，冰激凌來了。”我接過來時，他又轉身跑了出去，我問：“你干什么去啊？”他頭也沒回地說：“自行車在半路掉鏈子了，我去取回來。”那支冰激凌的名字很好聽，叫“甜甜心奶油雪糕”，但奇怪的是，為什么我吃的時候總覺得很苦呢？我抹了一把眼淚，哭著把兩支冰激凌吃完了。讀初中時，我的語文成績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班上的第一名，作文總是被當作范文張貼。后來，我就會故意做錯幾道題，將成績穩定在第二名或第三名。因為我真的不想考第一名，覺得每次在講臺上朗讀自己的文章，還要醞釀豐富的感情，很像個傻子。可是老師不管，非要約我的家長面談，覺得我有早戀的傾向。

他應召而去，反問老師：“為什么要爭第一呢？小孩子的成績能上能下，這很好呀！”老師很痛心地看著我說：“你爸說得不對，別聽他的。”他說：“我覺得所有的排序都是相對的，有一天，世界會變得很多元、很美好，那時，大家就不會為考第幾名而煩惱了。”語文老師直勾勾地看著他，愣在那里啞口無言。那一刻，我覺得他超級帥，簡直就是我的男神。

后來，我問他：“世界什么時候多元化啊？”他笑嘻嘻地說：“就在不遠的未來。”于是，我就一直等那一天的到來，等啊等，卻等來了他們離婚的消息。我覺得他騙了我，哪有多元化的世界，只有多元的家庭。說實話，我不太愿意跟媽媽去城市里生活，因為那樣我就得離開我的小伙伴。可是，媽媽居然用糖衣炮彈誘惑我，于是，我背叛了他，跟媽媽去了市里，偶爾放假才回來看看他。每次假期結束時，他都會把我送上車，傻兮兮地笑著跟我擺手，然后又把頭扭過去。時間如同過山車一般，從我的青春里呼嘯而過，大學畢業，我走向社會，開始工作、戀愛……他在電話里跟我說：“帶回家讓我看看唄。”我說：“好，過中秋節時就帶回去請您把關。”

他開心地說：“那拉鉤，不許反悔，回來我給你們做紅燒魚。”遺憾的是，在他看到自己的準女婿之前，我們就分手了。那天，我在黃浦江邊給他打電話，剛接通，我就忍不住哭了起來，說：“爸，我想你了……”他慌亂地說：“好孩子，沒事的，有老爸在，天塌不了！”

第二天，我就買機票回了鄉下老家，他騎著自行車去鎮上接我，把皮箱放到后座上，用繩子捆好。我說：“老爸，我想吃冰激凌了。”他笑了笑，去給我買了一支，拍了拍車橫梁說：“敢不敢坐上來？”我挑釁地看著他說：“您行不行啊？”他不屑地撇撇嘴說：“你當我老了啊！”于是，我吃著冰激凌，坐在他前面，時光一下子就回到了我七八歲時的光景，那時，下坡的時候，他大聲地喊：“坐穩了，要下坡了！”他像個歐洲中世紀的騎士一樣，把自行車蹬得飛快，風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路邊的白楊樹一排排向后倒去。那真的很炫，很拉風，我覺得他就是我心目中的超級英雄。只是上坡的時候，他下來了，滿頭的汗。他掏出一支煙點上，坐在路邊說：“累了，歇一會兒。”他終究還是老了。我說：“您不是答應我不抽煙了嗎？”他咳嗽了兩聲，笑著說：“一個人沒意思時就抽兩口。”

他給我做了最拿手的紅燒魚，非要我陪他喝幾杯。我說：“喝就喝，誰怕誰？”于是，三杯五盞就喝起來，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說：“其實，認識你媽前，我也愛過一個姑娘，差點就結婚了，后來因為你爺爺不同意，我們就分開了。”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繼續說：“那時想起來就很后悔，怎么不勇敢一點，可是后來我就想，如果我和她結婚的話，就沒有你了，你說不上就是誰家的閨女了，那我可不干。”我說：“真榮幸當初您拋棄了她。”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其實，上天就給了兩個人那么多的緣分，強求不得，失去未必是壞事，從其他地方會得到更多。”我知道他是在寬慰我，可還是難過。于是，那天我和他都喝多了。后來，他突然就病倒了，醫生說：“治愈的可能性不大，已經病很久了。”他揉著我的頭安慰我：“人哪有不老的？這輩子有你，我就很知足了。”

他走的那天是個下雨天，雷聲很響，把我的回憶都震得轟隆隆的。我多么希望他的超能力再顯神力，可是，超人也會老，超人要去另一個世界救人了。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現一本相冊，里面全是我的照片，從l歲到14歲，每張照片他都在后面認真做了標注——“小公主滿月咯。”“小寶貝會爬了。”“去幼兒園第一天，哭得很難看。”“上初中了，祝學習進步。”“照顧好自己，爸爸愛你。”……我就這樣翻著，院子里的老自行車孤零零地躺著，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去給我買甜甜心奶油雪糕，像個有超能力的英雄一樣，舉著飯盒對我說：“喏，冰激凌來了。”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以后這冷暖人間，我要一個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