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 發自天津
“這是五千年文明的歷史中一次空前的遭遇,一次由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期間無法避免的文化遭遇?!瘪T驥才這樣概括他這些年致力奮斗的文化境遇與個人的命運。因此,他的心態平和從容:“從宿命的角度看,我的‘悲劇命中注定?!?/p>
馮驥才說自己經歷了兩次轉型:從繪畫轉到文學,又從文學到文化遺產保護。
轉向文學之前,馮驥才畫了十五年畫。在1970年代末開始的新時期文學大潮中,他放下畫筆,記錄一代人匪夷所思的命運。進入1990年代,他心中忽然沒有了方向盤,放下文學,投身民間文化遺產保護的“漩渦”。
“如果我還在書齋里寫作,不會知道可怕的文化現實正在全國發生。”馮驥才說。
從1983年起,馮驥才就是“文革”后作家里的第一批全國政協委員。當時全國政協委員中的年輕作家只有馮驥才、張賢亮和何士光,老作家有蕭乾、周而復、姚雪垠、馮牧和陳荒煤等,還有李可染、吳作人等藝術家。馮驥才做了七屆三十五年全國政協委員,其中三屆任常委。
2001年起,馮驥才擔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這并不是“閑職”。同年,他就啟動并主持“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2008年,溫家寶總理授予他國務院參事聘書。作為政協委員和國務院參事所提的建議,跟作為個體的知識分子提的建議并不一樣。
“個體知識分子可以走到街頭去保護老城,可以在路上宣講,可以把重要的東西拍攝記錄,甚至向政府建議某座房子別拆。”馮驥才說,“政協委員和國務院參事不一樣,這個工作要求你站在國家的角度和立場上,提出你的批評、意見,同時提出可操作的建議。”
二十年來,馮驥才主持完成了《中國木版年畫集成》《中國唐卡文化檔案》《中國傳統村落名錄》,以及第一期8.7億字的《中國口頭文學遺產數據庫》等民間文化搶救和保護工程。他還倡議設立國家文化遺產日、汶川大地震遺址博物館以及增加傳統文化節日假期等。
從一個個體的作家轉變為“社會化”的知識分子,從一個當年因未能保護天津老街而當眾失聲痛哭的“失敗者”,馮驥才成為了今天常常為國家建言并成功使之實現的行動者。
以下為馮驥才口述。
“你們的書桌 應該搬到 田野上去”
最近二十多年我做文化遺產保護,一開始完全出于情懷。那時候大家樂呵呵地都要搬入新居,所以舊居拆掉了,人們很高興。馬路墻上寫“拆”字,人們是沒有感覺的。人們覺得這房子是過時的,是歷史的棄物,沒有想到精神性的東西,沒有想到城市的性格、文脈、應有的歷史記憶是城市重要的財富?,F在旅游業高速發展,人們發現旅游對象沒有了,都被拆了,所以不能不造假。
2000年,我們民協和北師大召開了一次以發展民俗學為主題的會議,請了季羨林、啟功、于光遠這幾位老先生。我們在會上預備好一個“文化宣言”,我說你們現在討論民俗學、民間文化很重要,但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研究的對象已經瀕危了、要死了。你們的書桌應該搬到田野上去,這個時代文化的使命首先是搶救。于光遠、季羨林等好幾位老先生都支持我們,在“文化宣言”上簽名。我就把這件事寫提案在政協會上提出來。
沒過兩個月,中宣部部長丁關根約我去談了兩個小時,當時副部長劉云山、劉鵬,還有新華社社長李從軍都在。丁關根說這件事必須要做,太重要了。他說你上文化部去一趟,孫家正部長讓所有司長聽我講了一次。我講我們文化面臨的問題,必須要搶救。后來國家建立非遺的工程,請我去做專家委員會主任,開始評非遺名錄,把這件事情做起來了。
非遺怎么抓???你必須要抓住一個具體的把手。我們就提出注意傳承人的保護,所以在每一個非遺項目里評定一個傳承人。國家、省、市、縣四級的幾十萬件非遺名錄,現在基本都確定了。
到2011年,中華大地到底有多少文化遺產,我們基本清楚了。接下來開始保護,就得有方法。我們定傳統節日,一開始四個:清明、端午、中秋、春節。后來又增加三個:元宵、七夕、重陽。一般的節日像端午、中秋過去沒有假,人們就沒時間過節。所以我們提出,必須在傳統節日放假。國務院很快就接受了。
春節我們過去三十不放假,從孫中山的時候就不放假。三十是合家團聚的日子,全家吃餃子,節日高潮就是三十晚上。春節必須要讓老百姓過充分,有節日及其文化的滿足感,才能把傳統召喚回來,所以三十必須放假。我在“兩會”時寫了提案,過一個多月就接到國家發改委的電話,說提案通過了,國務院已經同意三十放假。
還有建立國家文化遺產日(注:現名文化和自然遺產日),也是我提出來的。因為我在法國考察,知道歐洲做完文化普查之后,定了每年9月有一天全民要敬畏自己的遺產。所以我在“兩會”時先向李嵐清呼吁這件事。后來國務院接受了我的提案,定下來從2006年開始每年6月第二個周六過國家文化遺產日。
“我們現在 留下多少, 后人擁有多少”
2001年,我們開始對山西的古村落后溝村做調查。中間有幾次我們想啟動古村落保護,但有困難,因為村落是一級政府,跟遺產不一樣,國家必須下決心。
正好在2011年中央文史研究館紀念成立六十年,溫總理主持,我做了《為緊急保護古村落再進一言》的發言,發言很激烈。我當時還跟溫總理講了幾句話,說溫總理在汶川地震的時候,也關心禹里鄉。禹里是大禹的故鄉,當時沉在堰塞湖底下。我說何止大禹的故鄉,五千多年農耕文明的歷史上有價值的村落太多了。2000年村落是360萬個,到2010年還剩下270萬個,十年消失了90萬個。最大的問題是所有村落都沒有村史,哪些村落消失了都不知道,我們怎么面對后人。
我講完話,溫總理馬上就說,我們不能讓后代人不知道什么是古村落,什么是我們的家園。中新社當時發了一篇“溫總理和馮驥才對話古村落保護”的報道。
沒過半個月,我忽然接到通知,住建部的一些領導到天津看我。我知道這是國務院有布置了,后來由住建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和財政部聯合對傳統村落保護立項。我建議首先建立傳統村落名錄,國家就接受了我的意見?,F在傳統村落名錄已經包括6800個了。
后來到換屆的時候,李克強總理邀請我們在中南海給第一次政府工作報告提意見。我是文藝界的,袁隆平是科技界的,林丹是體育界的??偫怼⒏笨偫?、國務委員都在,我就把古村落的問題提出來了。我說村落現在已經開始做了,關鍵是沒有經費,希望國家支持。會后李克強總理批了很大一筆錢,支持傳統村落的保護。
可是新的問題又出來了,村落里沒人。當非遺進入市場,成了商品,新的問題也出來了。歷史文化是一次性的,如果失去,不可能重新恢復,沒有就沒有了。我們現在留下多少,后人擁有多少。比如澳門的文化遺產就是那一面大墻,變成最珍貴的歷史見證。跟我們童年的照片一樣,有幾張就是幾張,多一張也不可能了。
我在國務院參事室工作十多年,一直講國家文化戰略結構的問題。我認為國家的文化方略應該是金字塔式的結構。一個國家文化應該有金字塔尖,比如說,如果沒有“黃金時代”那些重要的作家、藝術家,俄羅斯的文化就是高原,不會有高峰。如果我們現代文學沒有“魯郭茅巴老曹”,那么文學的面目就會變得平庸。金字塔的塔尖要有一批杰出的文藝家和經典作品,必須用金字塔的塔尖來彰顯我們當代讓人仰視的高度;我們不能把它平面地放在市場里,變成一大片消費品。
國家的文化遺產要想進入人類文化遺產名錄,應該規劃哪些東西是代表民族文化最重要的部分,瀕危的必須成為國家保護的對象。那些重要的、有突出貢獻的文化人物,國家應該重點支持,讓社會尊重。金字塔的中間,中層的文化應該怎么做,金字塔底部的市場文化,即時尚、流行的大眾文化怎么做,我都給出了詳細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