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厲以寧以“厲股份”在中國經濟史上留名,在當年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大辯論中,他始終堅持以所有制改革為主線。
南方周末記者 周小鈴
發自北京
“中國經濟改革的失敗可能會由于價格改革的失敗,而中國經濟改革的成功必定取決于所有制改革的成功。”
1986年4月,56歲的北大經濟學教授厲以寧在北大“五四”研討會中向眾師生講述自己對中國經濟體制的改革思路。在這次會議上,北大經濟管理系青年教師平新喬首次聽到厲以寧對“股份制”改革的思考。
厲以寧以“厲股份”在中國經濟史上留名,在當年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大辯論中,他始終堅持以所有制改革為主線。
站在對面的是與他同齡,又是同鄉的另一位經濟學者吳敬璉。他被稱為“吳市場”,在改革順序上,堅持市場化先行,認為應先推行價格改革。
此后,經歷了“價格闖關”、承包制等多種嘗試后,1992年的鄧小平南方談話和十四大報告,才正式讓股份制改革走上舞臺。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教授聶輝華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厲以寧推行股份制的貢獻可總結為解決企業融資難題、明確企業有限責任、完善公司結構治理這三點。
現年89歲的厲以寧仍擔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名譽院長。2013年,他接受媒體采訪時,公開表示:股份制改革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證券市場是改革開放以來最成功的改革(成果)之一。
股份制一波三折
在厲以寧提出所有制改革成功論之前,中國領導人已經開始向外界尋求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藥方。
鄧小平兩度邀請世界銀行到中國開展調研,“世界銀行1984年經濟考察團”在1985年定稿并提交中國政府的報告中提出,把國有企業改造成由董事會控制的股份公司,并把股份分散給主要關心這些公司利潤水平的多家公共機構。
“實際上,世界銀行的方案已經提到了‘股份制。”北京師范大學經濟與管理研究院副教授改革史研究者范世濤談道。
世界銀行的報告雖然從宏觀層面給中國經濟發展把脈,但并沒有明確指明具體、清晰的改革路徑。但范世濤認為,這份報告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意識形態的障礙,幫助股份制在中國落了地。
與此同時,經濟學界對經濟體制改革方向也存在分歧,一方主張以價格改革為主線,一方則主張所有制改革為主線。此外,還有一方則是與世界銀行合作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主張的“兩條主線”并重的改革方法。
此后,中央開辟了少數的股份制試點城市,如北京、上海、深圳等。平新喬回憶,他留校任教并擔任厲以寧的助手時,常陪著厲教授前往多地調研,推廣股份制。
調研回來后,價格改革的論斷占據了上風,四川的改革試點停滯。
厲以寧曾公開發表回憶股份制的文章稱,1980年代后期,外界批判“股份制企業”是“私有化產物”的聲音源源不斷。
在范世濤看來,1986年的股份制設計也存在缺陷。一是僅把股份制作為一種融資方式,沒有考慮到企業治理結構的問題;二是主張公有制主體下由政府大股東控股,忽略對中小投資者的保護。
平新喬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厲以寧主張價格改革“小步走”,不是一步放到位。改革應先培育一批適應市場經濟需求的企業主體。
但吳敬璉教授曾公開發文批評雙軌制下出現倒爺橫行的“尋租”現象。
對此,平新喬搖了搖頭,“這種情況下,尋租是難以避免的,取消倒賣的出路是市場化,而市場化也并非一個晚上就能完成。”
1988年,“價格闖關”的失敗,讓政府和經濟學界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重新放回所有制改革。建立現代企業制度成為所有制改革的目標。
同年,厲以寧所在的北京大學課題組負責人,在為國家體改委提交的中期經濟改革規劃方案中,明確提出改革的時間表,建議用8年左右的時間明確企業產權關系。
據范世濤介紹,當時,吳敬璉、錢穎一已經組織課題組研究國際企業理論最新進展,組織翻譯了哈佛大學法學院院長羅伯特.C.克拉克的《公司法則》不過這個譯本因為種種原因并沒有公開出版。
直至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和黨的十四大召開之后,股份制改革才得以全面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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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量不動, 增量先行”
“存量不動,增量先行”,是厲以寧對于股份制改革的基本思路。
平新喬將其理解為“小步走”的股份制改革,“實際上,這也是走了雙軌制的思路。”
1986年,厲以寧在《所有制改革和股份企業的管理》一文中說明了設置國有股和企業法人股的設想。
范世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國外的國有股有時用黃金股制度,就是沒投票權。國有股比重過大會導致這些企業本質上還是國資企業,現代企業中股東大會、董事會、管理層相互制衡的作用沒有發揮出來。“還是同一幫人說了算”。
“要上市必須有國有股,否則連第一步都走不出去。”平新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中國與西方不同在于,考慮國有資本此前的投資貢獻,設置國有股和國家股權代表。對于企業而言,公有制企業以企業留利入股,也需設置法人股。
其中,國有股稱為大的非流通股(簡稱“大非”),法人股(企業股)稱為小的非流通股(簡稱“小非”)。這就是那個年代常見的“大小非”。
1992年,國家體改委等五部委聯合下發了《股份制企業試點辦法》,根據投資主體的不同,股權設置有四種形式:國家股、法人股、個人股、外資股。
在保持“增量先行,存量不動”的情況下,中國的股份制企業逐漸增多。
據中國網,1992年,全國已經批準建立了近四百家股份制試點企業,使全國股份制企業達到三千七百多家。同時,國務院批準九家企業改組為股份公司,并到境外上市。
改革存量市場
股份制運行一段時間后,很快就出現了新的問題。
1993年,我國頒布的《股票發行與交易管理暫行條例》中明確規定,國有股不能上市流通。次年出臺的《股份有限公司國有股權管理暫行辦法》規定,國有股持有者不得以任何方式放棄國有股收益和縮小股權比例。
厲以寧注意到,由于非流通股的比重過大,股東會常常面臨開不起來的情況。
范世濤也向南方周末記者強調,由于現代企業制度要求多方力量形成權力制衡,當時小股東話語權不足,加之民營企業效率遠遠高于國有企業,那么民營企業“為什么要把錢投到一個低效率公司當‘吃瓜群眾呢?”
當時,厲以寧正在著手籌備《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的設計工作。1998年,證券法獲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高票通過。
平新喬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時不參與市場流通的國有股、法人股存量過大,嚴重影響股權結構,企業機制并未改變。由于流通市場股票的流通量很小,只要買方資產足夠大,股市很容易被“操盤”。
此時,改革存量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就這樣,開始了股份制的第二次改革。
平新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厲以寧提出,改革存量需要解開非流通股,讓非流通股也在資產市場流通。
此舉違反了起初上市時非流通股暫不上市的承諾。鑒于此,非流通股持有者需給流通股持有者一定的補償。補償的數額根據該企業利益好壞來決定。通過補償實現了非流通股票向流通股轉變。
2001年1月,吳敬璉接受央視記者采訪時公開批評股市像一個“沒有規則的賭場”。他指責管理層錯誤地將股票市場定位成為國企服務的融資工具,股票市場成為特權公司“圈錢”的“巨大尋租場”。
次月,厲以寧、蕭灼基、董輔礽、吳曉求、韓志國等五位經濟學家在北京科技會展中心召開記者懇談會,與吳敬璉公開辯論。
“當時厲老師不同意‘股市是賭場的說法。”平新喬坦言,在公有制企業上市時,設計國有股和法人股是必要的,但1990年代后期,國有股和法人股的非流通對股市發展產生不利后果。因此,平新喬認為,吳敬璉的觀點是有道理的。
非流通股減持的情況,在2005年進行的“股權分置”改革中得以解決。“2008年,大半非流通股都減掉了。”平新喬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但時至今日,中國股市仍沿著為國企融資服務的慣性運行,對中小投資者的保護仍付之闕如。
2019年,ST康美(600518.SH)、*ST康得(002450.SZ)等一批上市公司財務造假案爆發,監管層對其“罰酒三杯”式的懲罰力度,再度引起人們對上市公司造假成本為何如此之低的質疑。
(南方周末記者王偉凱對此文亦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