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由中國國家博物館承辦的“歸來——意大利返還中國流失文物展”開幕。這個并沒有在藝術行業和媒體內引起過多關注的展覽性質特殊,它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和旅游部及國家文物局主辦,展出了意大利政府向中國返還的796件中國文物藝術品。
這些文物的時代跨度從新石器時代至民國時期,包括新石器時代彩陶、漢代陶器、唐代駱駝俑、馬俑、人物俑等等。從價值上來說,它們并不是最珍貴的文物。但這批流散海外的文物成功“回家”的意義則是非凡的,因為這是近20年來最大規模的中國文物藝術品返還,如中國國家博物館官方所言,它成為了“國際流失文物追索返還領域的主要力量與貢獻表率”。
2007年,這批文物由意大利蒙扎地區保護文化遺產憲兵隊(Tutela Patrimano Culturale Nucleo di Monza)在文物市場率先發現,次年向中國駐意大利使館通報其做出的暫扣決定,中國國家文物局得知后,立即啟動文物進出境記錄核查、組織開展文物鑒定研究,認定這批文物藝術品大部分為中國出土文物,其所有權屬于中國,且均未獲得合法出境許可,因此依據相關國際公約向意方提出文物返還的要求。
7年之后,意大利米蘭法院通過刑事審判,確認中國政府對這批文物的所有權。真正的文物返還和確認接受工作一直到2018年11月米蘭法院做出返還文物的判決后才正式啟動。今年3月23日,在中國國家主席及意大利總理的見證下,中意兩國代表在羅馬交換了這796件文物的返還書。4月10日,這批流散在外多年的中國文物藝術品抵達北京。盡管留給國家博物館館方布展的時間極其緊張,但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場準備了12年的展覽。
針對這796件文物返還原屬國的司法審判過程之曲折,從10年的時長上便可得知一二。但它們仍舊是幸運的,在它們在意大利被發現的前一年(2016年),中意兩國政府在北京簽署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意大利共和國政府關于防止盜竊、盜掘和非法進出境文物的協定》,并且意大利政府自1969年成立保護文化遺產憲兵司令部后,已經在意大利境內繳獲了200多萬件文物和文化財產,并從美國、德國、荷蘭等國追回了不少意大利文物,可謂是國際上文化遺產保護行動的主力推動軍。當然,近年的“一帶一路”倡議推進了中意兩國在政治、經濟和文化層面的多方合作,在此趨勢的促進下,這796件文物才得以更為順暢地返回中國。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中國政府通過各種形式,已從國際上追回了5000余件流失文物,其中最為公眾所津津樂道的事件包括2013年圓明園流失鼠首兔首的捐贈返還,以及2018年從英國費盡周折(原本將在英國某拍賣行上競拍)追回的圓明園流失文物、西周青銅禮器”虎鎣”。這幾件流失文物都與1860年的圓明園浩劫直接相關,因此備受國內輿論關注,它們的順利返還具有著非凡的社會意義。其實,促成流失文物返還原屬國已成為國際社會的普遍共識,歐美的許多國家在近年也都不同程度地推進了文物返還的效率。2017年,法國總統馬克龍在訪問布基納法索時曾公開承諾將法國的流散非洲藝術品返還給非洲。之后,他委托了法國學者 Bénédicte Savoy 和塞內加爾學者 Felwine Sarr 撰寫了一份被稱為《Savoy-Sarr Report》的有關歸還非洲文物的研究報告,這則報告指出,約90%的非洲文物流散在非洲之外,其中約9萬件在法國,大多與法國殖民非洲的歷史有關。同時,這則報告倡議“永久性地歸還非洲流失文物”,并且指出,歸還的主要障礙在于法國的國有財產不可分割法,這個法律規定法國國有的收藏無法被出售或轉移。本著報告中倡議的精神,去年年底,法國總統馬克龍決定向貝寧立即返還26件文物,但是這個決定仍需要經過法國議會的批準,而批準所需要的時間是不可知的。

“歸來——意大利返還中國流失文物展”展覽現場,2016年

2019年4月9日,796件文物藝術品從意大利米蘭馬爾彭薩機場起運

2019年4月10日,796件文物藝術品順利抵達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法國皮諾家族無償歸還中國圓明園鼠首兔首

圓明園流失文物——西周青銅禮器 "虎鎣”

荷蘭國立博物館

在美國紐約法院下令將其返回伊朗之后,幾經輾轉、多次被偷的古波斯文物最終被安置在德黑蘭國家博物館中
在法國總統馬克龍如此激進的舉措下,為何文物返還仍舊舉步維艱?主要的原因之一在于各國的法律屏障。除了法國,其他許多歐洲國家。如英國、比利時等都具有類似“國有財產不可分割”的條款,因此面對許多來自別的國家的非法流散文物返還訴求,許多歐洲國家都會以“法律不允許”為由拒絕返還,但這其中有沒有例外?
荷蘭在文物返還方面屬于最主動的國家之一。針對其殖民時期掠奪而來的文物藝術品,荷蘭政府和博物館館方主動提出應該將它們返還給歸屬國。今年3月,荷蘭的國家世界文化博物館發布了向荷蘭提出返還殖民期流散文物要求的章程執導。荷蘭國立博物館則更為激進,官方主動與斯里蘭卡和印度尼西亞發起對話,希望能夠歸還1000件可能由非法途徑進入荷蘭的文物。荷蘭國立博物館館長Taco Dibbets公開表示:“荷蘭時至今日才開始注意到需要返還殖民時期的掠奪品實在令人感到羞恥……這件事不應有任何借口,我們早就應該這么做了?!?/p>
去年年底,在紐約TEFAF期間,倫敦古董商Ruper Wace的展臺上出現了一件公元前5世紀的波斯文物,如今這件文物已經被伊朗總統Hassan Rouhani帶回了德黑蘭,并安置在伊朗國家博物館中。這件文物在上世紀30年代初于普賽普里斯被挖掘出來,并在出土的4年后被盜走,幾經各國輾轉、被無數歐美學者研究后,才落入了Ruper Wace手中。在展臺處輪番被警方和檢方盤問后Wace表示:“我簡直驚呆了,這件作品在學界很出名,在我之前起碼有近70年的流通史。”
流散文物返還的意義不僅在于法律、政治甚至文化層面的正義性。從原屬國的角度看,追回流散文物再為合理不過,對于原屬國的民眾來說,這件事不論從教育還是文化認同感方面皆有益處,那么對于返還這些流散文物的國家來說,這件事意味著什么?法國總統馬克龍委托起草并簽署的《Savoy-Sarr Report》一度激起法國內部各方的爭論。對于歐美許多以掠奪文物為主要或重要館藏的博物館來說,流失文物返還潮也確實為館方帶來很多不確定因素,對于身處歐美國家的藝術史學者和教育者來說,也不見得是好事。專攻古羅馬與中世紀藝術的教授突然感嘆道,“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兩難境地是在多年前大學中的藝術史學科研討會上,幸好我們今天能夠在像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這種擁有多國文物的機構中欣賞到許多教科書和PPT教案中的文物樣本,否則,絕大多數人可能此生也沒有機會去意大利、希臘甚至更遠的東方親眼觀賞那些文化遺產?!蔽幕囊娮C物流散到海外,除了少數情況以外,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文物并不會得到妥善的保管。而脫離了本國文化語境的文物在異文化下被欣賞,文物的價值可能僅僅只是滿足觀眾的獵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