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這是一座中等城市,四面環山。
前年修通了一條高速公路,接著通了高鐵。
這里就是一個悶罐子,每年到了夏季就是不刮風,上街的人都像在蒸桑拿。有了一點兒風吹過來,城里很多人都在街上迎著,就像是在過節。沒有了風,但街上的樹木依舊青翠,各種花卉也是隨之盛開。所以,這座城市的人都愛養花,陽臺上是,廣場上是,就連公共廁所里也是姹紫嫣紅。所以,園藝師在這座城市很吃香,花店也很多,都在認真裝扮著城市每一個角落,營造出美麗的格調。在電視臺里,做花卉種植指導的節目很多,其中比較出名的就是劉學仁的父親,大家都喊他劉大師。
劉學仁遠沒有劉大師出名,他就在市里研究院當一個文學所的副所長,算起來只是一個副處級。他當了十年副所長,與他同時期提拔的都已經升到全市各個單位的正處級,比他提拔晚的也成了他的上司。論水平,他的筆桿子在研究院能穩坐上第一把金交椅。論影響,他在全省都是響當當的,省里舉辦什么文藝理論研討,他都會坐在比較顯眼的位置上。有一度甚至盛傳他要到省里當個什么官,后來就沒有了消息。誰要是問他,他就是微笑著搖頭。在全市,誰要是舉辦什么研討會,必須要請到劉學仁。他出來規格就上來了,別看是個研究院的副所長,誰礙著他的面子都得請他。說起來,劉學仁歲數不大,也就是四十歲出頭,正是得志之年。大家都私下猜測,他很早就當了副所長,怎么就十年變成死胎了呢。有些人猜測是與主管領導合不來,可恰恰研究院的院長是他鄰居,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而且跟他父親又是至交。這位研究院的院長姓黃,特別喜歡養花養草的,每個禮拜都跑來或者請劉大師到家切磋。劉大師對黃院長也是有求必應,黃院長愛養山茶花,覺得山茶花好看,也有香氣。劉大師進來的時候,總見黃院長蹲在地上犯愁地看著山茶花軟塌塌的根莖。劉大師對黃院長抱怨著解釋著,山茶花不能澆水,澆多了就得爛了。黃院長每次都喃喃著,如今哪有不澆水的花呢。再說另外一個主管研究院的張領導,跟劉學仁是同班同學,都畢業于北師大漢語言文學專業,當年一起辦校刊,揮毫瀟灑于豪放婉約之間,兩個人畢業都回到這座城市。于是人們疑惑了,劉學仁天時地利人和都占盡了,為什么他就提拔不起來呢?
劉大師對兒子看得準,也下得去口。他對兒子說,什么也不要抱怨,就是你這個人太爭強好勝了,就顯你能耐。劉學仁不服,說,沒有啊,我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劉大師說,你那客氣就是爭強好勝的最好表現,嘴上笑著,眼睛里都是鄙視。劉學仁對父親刻薄的指責不以為然,那次父子倆不歡而散。劉大師對兒子說,都說牡丹是花中之王,可養花的人都不愛養牡丹,因為太嬌貴,養不好就死了。劉學仁氣不過,就指著陽臺上的牡丹問父親,你怎么能養得那么滋潤呢?劉大師嘆口氣,我怎么養,我就是不理它,就這么曬著它,它自己就不那么招眼了。劉學仁不說話了,他從來都覺得自己說不過父親。父親總是愛拿自己的養花道理教訓他,逼著他啞口無言。這次,劉學仁懟了父親一句,我在您眼里就從來沒有長大過。劉大師笑了笑,回答道,你從來沒有長大,但你從來沒有停止過成長。劉學仁覺得這句話意味深長,認為父親不可能說出這樣有哲理的話。后來他一查才知道,這是著名作家阿薩克拉克的墓志銘。他覺得自己小看了父親,大師就是大師。阿薩克拉克是英國著名作家,奇怪了,劉學仁找不出父親能知道這句話的原因。后來他內疚,自己確實太自負了,自己不知道的,父親怎么就能因此不知道呢。
春天來了,而且忽然一夜的時間所有花都綻開了。
依舊沒有風,這座城市的人都習以為常,沒有風,花該開也開。
劉學仁上班,他每天早晨五點就起來了,坐在沙發上看書。老婆席華華開始不適應,說他是神經病,后來就習慣了。他看著窗外那一抹黛色,其實他在等待著天明。今天他寫完了張領導的講話,主要是對全市文化系統的一個動員報告。里邊的很多話都是他想出來的,他覺得很愜意,盡管自己就是一個副所長,但他的觀點能借張領導的講話說出來。那就得層層傳達貫徹他的思想,劉學仁總在這個時候特別興奮。他是騎著自行車上下班,每次都有人看不慣這種舉動,覺得他就是一個騎車時代的人。席華華生氣地說,咱家是沒有多少錢,但買一輛車的錢還是有的。劉學仁搖頭,他就是一個隔斷時代的人。別人開車,他一定是騎車。后來,他的車被人給砸了。再買,很快有人就卸了他的后車轱轆。他就開始騎共享單車,還專門騎那種紅色的。他覺得自己就是父親手里擺弄的牡丹,紅色的最為昂貴。從他家騎到單位需要半個多小時,別人都堵塞在馬路上,他就暢快地穿梭在車輛之間,自由而行。開始,門衛不讓他騎進去,說再怎么著也是一級單位,不能由你就蹬自行車騎進來。后來,他較死理跟門衛爭執。最后還是黃院長說情,才勉強放他進來,但必須推著車走。后來有好事者拍到他騎車進研究院的鏡頭,發到網上,成了一段轟動新聞,點擊率很高,引得黃院長很不高興。有天,市里張領導到研究院調研時對黃院長開玩笑地說,看到那段視頻了,你們劉學仁真是一個寶兒啊。
劉學仁上班到了黃院長辦公室交了那份講話稿,他就戳在那等著什么。黃院長瞪了他一眼悻悻地說,你就走吧。劉學仁笑了笑走了,他忘了關門,黃院長在他身后喊著,懂得關門嗎,不是在你家里。劉學仁聽完這句話又返回來,對黃院長說,你可別做大的修改,我寫這份講話稿費了不少勁兒。黃院長沉著臉,你不是我的領導,你就是一個寫稿的。不要以為領導讓你寫講話稿,你就尾巴翹上了天。劉學仁就是這樣,在任何會議上,不管哪位領導坐在那兒,他照樣指點江山,高談闊論。黃院長曾經警告過他,有屁回家放去,別在這臭嚷嚷。他每次給領導寫的文章都不許做大的修改,往往弄得領導上不來下不去。可沒辦法,他寫的東西就是才華橫溢,警句遍紙,誰都得用他。對社會上找研究院的事,他還愛自作主張,有時他解決完了,領導才知道。在研究院他幾次沒提拔起來,他曾經悄悄問過黃院長為什么。黃院長沒有回應。后來他追到廁所又問,黃院長不滿地說,你問事能不能挑個地方?我前列腺不好知道嗎?站在這小便需要時間知道嗎?你在旁邊一叨叨,我就解不出來,多痛苦啊。劉學仁就等到他小便完了再問,趕上黃院長解小便舒服了,告訴他,現如今是槍打出頭鳥。誰裝孫子裝得巧妙,就能提升當爺爺,而總想充當爺爺的主,總會是孫子。黃院長提醒劉學仁的這句話很快就在院里傳播,黃院長發火,劉學仁委屈。很快黃院長就調查清楚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大便隔間里蹲著三個人。那次,劉學仁自認為摸到了問題的癥結,但他又不愿意為此去討別人的喜歡,見了熟識的領導閉嘴不提升遷的事兒。那幾個頭頭都表示對他的事會盡心盡力,囑咐他少安毋躁。劉學仁沒有感激涕零,表面上繼續我行我素,見了頭頭們干脆梗著脖子,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卻十分渴望盡快坐上所長的位置。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劉學仁準備走了,他晚上去看父親。父親這幾天哮喘犯了,住進了醫院,是對花粉過敏。但這次很厲害,一直在喘,好像喘不出來就會憋死。父親昨天就仰天長嘆,說一輩子擺弄花,最后非得讓花給弄死!劉學仁發現所里的人都沒有動,他就問,下班了怎么還不走啊?大家面面相覷,有一個人囁嚅著說,現在誰都不下班,必須等天黑了,燈亮了才走。劉學仁不說話了,他知道這是給城里人看的。因為有一個人在報上寫了一篇這里的大樓晚上亮著燈,就是我們的坐標導航。于是,現在這里的燈晚上必須亮著,表明是在繼續工作,在引領著一種什么精神。夏天,天黑得晚,那也得等著天黑燈亮才能走。后來有的窗戶就一直亮著燈,原來下班也不關。劉學仁剛要走,聽到主管張領導的電話,讓他到辦公室來一趟。劉學仁很少到張領導的辦公室,不是他不去,是一般人很少去。張領導在會上說過幾次,我的辦公室隨便進,只要有事。劉學仁進去,看見張領導正拿紅筆劃著什么,他抬頭對劉學仁說,你老實跟我說,我紅筆劃的是不是你寫的?劉學仁看著,點著頭。張領導生氣地放下筆,說,你們院長就好瞎改,他把你那些好的想法都弄沒有了。你回去,把你原稿給我拿來。劉學仁沒有動,張領導問,我讓你拿去你聽見嗎?劉學仁為難地說,我這不就把黃院長給得罪了嗎。張領導拍著桌子,你小子不怕得罪我嗎!劉學仁從書包里拿出來那份原稿遞過去,張領導看了看,隨意地問,聽說你要走?劉學仁一愣,慌忙地問道,誰說的?張領導看著他,關切地問,無風不起浪,你想去哪兒呀?劉學仁一激靈,這么機密的事情,市里的張領導怎么會知道的呢?
二
席華華是一家醫院的婦產科副主任,接生上很有一套,社會上都喊她接生娘娘。可命運就是捉弄人,席華華不能生育。于是,人們就說她把生孩子的好命都送給了別人。有一次劉學仁憤怒地對席華華喊著,你接生那么多孩子,也給我生一個呀!席華華的軟肋就這么一截子攥在劉學仁手里,平常她怎么發泄火氣,劉學仁這一句話就說哭了她。前不久,席華華接生了一個難產,在只能保大人的情況下,孩子大人都平安了。這個難產婦的丈夫是省城一家新媒體的總裁,公司是他一手創辦起來的。這家新媒體又是全國著名網站的分站,客戶眾多,成了省城一扇人人都需要打開的窗戶。
那天晚上,席華華拉著劉學仁去了一家有名的魚館,邀請方就是這家新媒體的總裁。三個人一起吃魚。服務員端上來一個臉盤大的盤子,煮著一條鰱魚,還有海參鮑魚。總裁對劉學仁說,早就知道你這幾年不容易,你的才華就像我們今天吃的鰱魚,多好看,多肥碩,也得讓人一點點吃了。最后吃得你只剩下魚刺為止,然后像垃圾一樣倒掉。劉學仁起初是不愿意跟席華華來吃飯的,他對席華華說,你接生你的,我干我的。席華華悻悻的,我干得風生水起,我不許你這么窩窩囊囊。他對席華華問,我怎么窩囊了,就是因為沒有提拔我?席華華冷笑著,你在官場上混,不就是想混個官嗎?劉學仁不說話了,這也是他的軟肋。席華華沒有說錯,就像他說席華華生不出來孩子一樣疼。他對總裁笑了笑,多少有些不屑,您什么意思?總裁直截了當地說,不是因為你愛人給我接生了胖小子,是我早有打算。你來省城,到我們新媒體公司當副總。現在的老總三個月就要走,委屈你到我這里來先當常務副總吧,三個月后就是老總。省城的房價很貴,我們只能在郊區給你買房子,九十平方。但我能給你買車,不超過三十萬。劉學仁的心像是泥鰍那樣,一動一蛹,他覺得人家是把他當成人物了。當了十年的副所長,他最喜歡的就是對方能真正地尊敬他,而不是因為他那個不起眼的職位。
其實劉學仁是省城的人,當初他大學畢業要去省城的,在一家報紙當編輯。但父親執意要到這座城市里來,因為這座城市給了父親一個大師的稱號,讓他成了著名的園林執掌。席華華也是渴望到省城,省城靠近大海,總能有風吹過來罩著身子舒服。他和總裁說話都是省城的話,很親切動聽。省城距離這座城市三百多公里,語言就隔著千重疊嶂。自己活活被焊死在這個位置上,他要求幾次離開研究院,都被卡住。離開他,確實市領導的講話就沒有了亮色。起初,劉學仁升職的希望死了,在慢慢僵硬。總裁這番話在觸摸著他的內心,劉學仁憂心地對總裁說,我是怕院里不放啊,我是文學所的副所長,又是大領導的文脈。總裁給他夾了一筷子鰱魚脊背上的肉,新嫩新嫩的,像是一塊剛煮熟的嫩豆腐,慢慢地說,辭職吧,你那里給的,我這都能給。你那里不能給的,我這里也能給。劉學仁笑了,我知道你能給我什么,你剛才不是說了嗎。總裁看了看繃著臉的席華華,說,你愛人可以到省城的婦產科醫院做主任,那家醫院是我們新媒體的主要客戶,我有話語權。席華華臉上頓時有了紅暈。劉學仁說,你能兌現嗎,現在條條框框這么多。總裁說,你一答應跟我見面,我就打電話跟醫院說了,你愛人的接生水平在全省拿手指數能有幾個呀。醫院巴不得了,如今新媒體是最有前途的,醫院也需要我們的關注啊!
劉學仁和席華華吃完晚飯回到家,席華華去洗澡,沒一會兒就蹦出來,赤身裸體,惡狠狠地嚷著,你就不能為了我,其實也為了你,答應他們。在這里生活真沒意思,沒有一絲風吹著,都是一個模式地過日子。誰都不想變,誰都懶得動,給脖子上套塊餅就能活著,也不懂轉轉。劉學仁看見席華華青白的身上流著水珠,水珠在她身上滾來滾去。劉學仁轉移著視線,他覺得席華華在誘惑他,他說,我不是不想動,我是一個高級研究員,又是一個文學所的副所長。你說我辭職就辭職了,我就不是體制內的人了。席華華哼著鼻子,你就是讓體制鬧的,你就不知道人挪活樹挪死的道理。劉學仁不在意地說,我知道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那是報恩。我不想這么輕易得到,我還有我的尊嚴。席華華撇撇嘴說,我怎么聽著有些醋味兒。劉學仁小心地叮囑道,這件事得保密啊,我也害怕他,都因為這個世界騙子太多了。席華華又鉆進衛生間,劉學仁聽著嘩嘩的水聲,欲望又沖出來。沒有想到,席華華從衛生間出來,躺在床上就睡了。劉學仁覺得他身邊滾過來一股水氣,彌漫在他全身。劉學仁輕輕搖晃著席華華,席華華狠狠地說,你別理我!劉學仁在她耳邊輕輕咬了一口,說,我不是也猶豫嘛。席華華突然翻過身,給了他一個結實的后背回敬他,說,我跟你結婚這么幾年,你做事一直都在猶豫。
夜深了,劉學仁似睡非睡,他內心很糾結。雖然這座城市沒有風,可是這個新媒體的總裁給他吹過來一縷清風。他閉上眼睛,席華華突然翻過身,緊盯著劉學仁眼睛,才注意到他的眼瞼很厚,當遮掩住的時候,會感覺他還在注視著你。席華華有些心酸,覺得跟了這么一個男人沒有意思。一早,總裁突然打來電話,問劉學仁,想得怎么樣?劉學仁笑了笑,矜持地說,我需要考慮一下,辭職不是一句話就能辦的事。對方哈哈大笑地說,辭職就是看你的決心,而不是領導的決心。劉學仁盯了一句,你千萬不要因為我愛人給你們接生就知恩圖報。總裁笑了,我看了你的很多文章,也掂量了你的分量。我是做生意的,不做賠本的買賣。
劉學仁沒有想到他的事情居然被市里張領導知道了,當事人只有三個人,他和席華華以及那位總裁。究竟誰是猶大,他騎車在街上走著,覺得悶悶的,覺得后脊梁骨生寒,真是無風也起三尺浪。他剛到所里就接到電話,去一趟黃院長辦公室。單位的走廊很狹長,總是拐來拐去看不見一條直路。據說設計方就是想讓大家小心翼翼地走,因為很有可能突然遇到誰當面走過來難堪。劉學仁每次走這條路都要透過窗戶看外邊的山,山似乎距離很近,觸手可摸。天陰的時候看不到陽光,因為都讓山遮攔了。走到盡頭就是院長辦公室,他剛拐去就看見黃院長在那兒站著等他。黃院長很高,要比劉學仁高一頭,每次劉學仁都得仰望著黃院長。兩個人站在窗戶前說著話,劉學仁很奇怪為什么不讓他進去。他知道一準是因為昨天寫張領導那份講話稿的緣故,黃院長肯定是挨了張領導的罵,要朝他撒。他也習慣了,沒有想到黃院長卻只字不提,輕輕說了一句,有人舉報你呀。劉學仁一愣,這么幾年很少有人舉報他,因為他十年都沒有提拔,反而引起同情。誰要是拿他下刀就是欺負弱者,會遭恨的。黃院長說,你跟市圖書館要了一千多塊錢的書,而且限期讓人家送給你。劉學仁愕然,脫口罵了一句街。黃院長陡地陰沉著臉,問,你罵誰呢?劉學仁氣哼哼地說,那是市圖書館要下架的書,準備放庫房了。我是借看的,借條都有。我限什么期,我是跟市圖書館說好三個月必還的。黃院長擺擺手,你可以解釋,但你也不能罵人呀。劉學仁沒有說話只是運著氣。黃院長說,那你也是有問題,你還是利用你的權力。你換一個平常人試試,看市圖書館給不給。劉學仁悻悻地說,我一個小副所長有什么權力。黃院長說,舉報信寫給了我,也寫給了市紀委和張領導,要求嚴肅處理你。劉學仁撲哧笑了,嚇了黃院長一跳。黃院長說,你笑什么?劉學仁問,打算怎么嚴肅處理我呀?黃院長皺著眉頭,本來要準備提拔你當所長的,你就再次歇會兒吧。劉學仁不解地問,我這不都解釋清楚了嗎。黃院長說,那是你的解釋,這得組織去調查吧。劉學仁說,等組織上給我調查清楚了,我就成黃花菜了。他突然想起來以前的兩次提拔,都會有人精準算好時間寫他的舉報信,于是順理成章地擱置自己。劉學仁突然內心很苦,甚至是疼。他真的沒有幾個親近的人,找不到能訴說的對象。回家跟席華華不能說,得把他煩死。有時候能跟父親叨叨幾句,父親總是用養花來開導他。說花卉不會嫉妒,但是它有比嫉妒更可怕的本能,那就是生存本能,它們會相互抑制別的花卉生存,為自己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
黃院長問,你能知道誰舉報你嗎,而且掌握的情況總是八九不離十。市圖書館借給你的書目都有,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小子喜歡的。劉學仁搖頭,黃院長嘆口氣,你連舉報你的人都猜不出來,是不是你的悲哀啊。或許這個人還是你的哥們兒,你們一起喝酒吃菜,或者一起上山玩耍呢。劉學仁使勁兒想,也想不出所以然。黃院長轉身走了,他背對著劉學仁大聲地說,跟你父親說說,我想要一盆紫睡蓮,每年只開七天的花。他答應給我,這都大半年了沒動靜。劉學仁說,你養盆開七天的花干什么?
黃院長回過頭,慢吞吞地說,那才金貴呢。
三
春天沒有風,所有女孩子的裙子都飄不起來,懶洋洋的。
劉學仁喜歡外邊晾衣服的風景,所有衣服在風中飄蕩著,像是一群人在飛翔。可現在衣服都規規矩矩戳在那兒,像是人在上吊后垂直在那里等著收尸。家門口路上的楊樹很多,風刮起來樹葉會響動。劉學仁愛聽樹葉響動的聲音,他覺得有韻律,尤其是晚上,嘩嘩的如海浪般一起一伏。有次,劉學仁突然半夜爬起來,端著錄音機去把風刮樹葉的效果錄下來,然后在他的文章里去渲染那意境。單位有些女同事喜歡劉學仁這種癡迷感,有幾個人甚至會跟他在樹林里到處游逛,當然是在風中。如果是黃昏,太陽還沒完全褪色的時候,風又不大不小,樹葉里的聲響又比較適中的剎那,劉學仁會跳舞,那幾個女同事也跳。這時,劉學仁看女學生的腿最為愜意,因為旋轉,那一條條秀腿會在夕陽中茁壯成長。為這事,黃院長找他批評,說,你大小也是一個所長了,說話辦事得規規矩矩,這影響有多不好啊。劉學仁怔了半天才問,我有什么不規矩的?黃院長說,你吃飽撐的跑去錄風干什么,神經啊。劉學仁說了一句,我喜歡呀。黃院長變了臉,批了一頓劉學仁不懂政治,甚至說到了不懂得維穩這樣的話。劉學仁不管那個,去年秋天那次,又是一個黃昏,風又不大不小地刮起來。劉學仁下班,在單位前面的廣場上情不自禁地跳起舞,單位的姑娘們也跟著跳。黃院長走過來看著劉學仁,劉學仁滿不在乎地繼續跳,單位的姑娘們都蔫溜溜地走了,就剩下劉學仁自己跳得很陶醉。
今年春天沒有風吹來,每天,劉學仁起床除了看書就是看天氣預報,電視屏幕里那個女孩子總是笑瞇瞇地說,今天風力一二級,說得那么幸福。劉學仁就會極度失望,沒有風,那還算是春天嗎。他騎著自行車就奔了常去的望風臺,在官場上久了,就如同抽上了咖啡因,對官位追逐的癮頭隨著越來越大,以至不能自持。劉學仁在等待中發現自己的人格發生變化,文章越寫越官樣,處理事兒越來越圓滑,對領導越來越愛挑好聽的說。他苦惱至極,于是話越說越少,白頭發越來越多。父親看出他的心思,說,你在單位待的時間太長了,在溫室里生長的花朵,經歷不住外面風雨的摧殘。花跟人一樣要多經歷些風雨,老是被保護得很好,很難適應外面的生活。
突然刮風了,風勢很強。
劉學仁一場興奮,他騎到了望風臺,發現已經有不少人了。這里能俯瞰整個城市,這時候突然云彩之間露出一條縫隙,瀉下來一縷難得的燦爛陽光。他站在那兒沐浴著暮風,清爽爽的。云層越來越厚,好像壓在他頭頂。瞬間,他看到整個城市被沉浸在一片金色里,別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見一個留長發的小伙子把手伸進女孩子的上衣,女孩子在呻吟。劉學仁的血在沸騰,他下身在挺拔。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跟席華華做愛了,最后那次是跟省城的總裁喝完酒后回來,席華華洗完澡那次。因為席華華太亢奮了,一直在跟他憧憬去省城后的美好生活。風就跟變魔術一樣,驟然停了,就像是誰按了風扇的開關。他下山了,覺得沒有風真難受,渾身濕漉漉的。他騎的是共享單車,扔到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見他渾身是汗要開空調,被劉學仁攔住說不用了。
天很熱的時候,劉學仁從不開空調,換句話,雖然空調是供冷熱風的,但他只在冬天開熱風。席華華對他的舉動很憤然,說你不開空調是典型的自閉心理。劉學仁覺得空調出來的風是人工的,不是自然的,他無法接受。席華華說風本身就是制造出來的,你渴望風就是渴望交流。風就是交流出來的產物,空調不過是讓人加工了一下。劉學仁依舊不理會,很熱的時候他就靠洗澡消暑。他甚至在床頭放把扇子,睡不著就扇扇。席華華嘲笑他,你應該去出家,你不配享受現在的物質生活。席華華打來電話,說接了一個大手術,晚上不回家吃飯了。劉學仁在家附近找到一家小酒館,他看見研究院辦公室的小董在那兒正自飲自斟。小董就住在他家樓下,沒有結婚,一直在找對象,但找不到他滿意的。他經常在這里和小董見面聊天,小董見到他很開心,說,今晚我請客,你到前面去買兩個燒豬腳,特別好吃呢。他走到前面才看清楚,原先那個熟悉的老大爺不在了,換成了一個很清秀的女孩兒。他以前沒有見過,因為偶爾這個女孩子也出來賣過燒豬腳。劉學仁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女孩兒隨意看了看他,轉過臉也不跟他搭話。有人走過來喊著女孩兒的名字叫奈奈。劉學仁笑了,因為聽著像奶奶。他隨口說了一句玩笑,女孩兒挖他一眼,那臉粉紅粉紅的如牡丹。他回來,小董已經給他斟滿了酒,酒很香。小董突然伸過來腦袋神秘地說,知道嗎,李院長三個小時以前突然出了車禍,現在幾乎成了植物人。劉學仁腦袋嗡的一下,李院長是研究院的副院長,也是他的主管院長。還有兩年就退休了。小董喝了一口酒,狡黠地說,你的機會不就來了。劉學仁知道小董和李院長關系不好,兩個人吵了一次架,都瞪著大眼珠,舞著拳頭吼叫。吵完架,李院長就氣得進了醫院,說是讓小董氣的。后來小董做了四次誠懇的檢查才肯放過,李院長再上班,依舊對小董不依不饒。小董說,我剛從醫院回來,大夫說他不會醒過來了。劉學仁跟李院長也是面和心不和,他甚至懷疑舉報自己的人就是李院長。因為他曾經提醒過李院長,李院長寫的文章里有一段是抄襲的,抄襲的就是他在北師大上學時一個同窗的文章。李院長不服,讓劉學仁拿出證據,最后逼得劉學仁拿出來同窗發表的文章原稿,而且都用紅筆描出怎么抄的。李院長臉色漲紅,在那兒不斷喘著粗氣。后來,李院長咄咄逼人地問他,這件事你跟誰說過?劉學仁很惱火,回敬了他一句,我為什么要跟別人說,你知道不就得了嗎。小董咀嚼著燒豬腳,滿牙齒都是油,跟劉學仁說,你現在有兩個競爭所長的對手,一個是社會所的錢副所長,一個是市文聯理論研究室的盧學超。劉學仁沒有說話,小董笑著,今天是不是黃院長跟你談話了?劉學仁點點頭,小董狡黠著,不就是那點兒破書嗎,不至于影響你的仕途。劉學仁驚訝地看著,說,你也知道這件事嗎?小董說,我聽見李院長跟別人說的,反正是在廁所聽的。說完,小董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嗆出來。劉學仁啃燒豬腳,吃不出什么滋味,看到剩下的白骨頭有些恐懼。
當劉學仁如熱鍋上的螞蟻時,北京一家大報紙邀請他去參加一個有關文創理論問題的研討會,會議日程三天。黃院長迅速就批了,院里所長們因私事外出一般都是不準的。可黃院長批完了以后還笑了笑,對他說,你借市圖書館書的問題,有關部門也調查過,還沒有最后的結論。但有一條是肯定的,你是所長,畢竟運用了你的權力。劉學仁很氣悶,但又無法再說什么。黃院長感嘆地說,李院長昏迷不醒,你是不是看看去。現在院里去的人很少,也讓我心寒呀。人在權力在,人走影響無。劉學仁走時說了一句話,我父親讓我告訴你,你的紫睡蓮開花可能要早,凋謝也會早。黃院長點了點頭,笑著回答,哪怕開兩天我都高興,起碼花開了。小董找到他勸他別去北京,怕他一走人家好抄了他的后路。一向做事利落的劉學仁猶豫了,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舉棋不定,因為他不想放棄進京開會這個機會。在這座城市里,能進北京開這么一個會是極為少見的,也是他地位的一種顯示。況且,他開會的消息在院里成為美談了,因為等待提拔而不去,會讓人恥笑,這比殺他都可怕。劉學仁有個犟脾氣就是遇事從不和別人商量,包括和席華華,一向都是他自己拍板定。
他想出一計,晚上到院里負責組織的張院長家。張院長如果不讓他去就意味著自己提拔有戲,若讓他去就預示著無望。敲開門,張院長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劉學仁俯身端詳,見張院長的臉憔悴得如一張老樹皮,皺巴巴的,顴骨高挺著,支撐著整個臉面。算起來,張院長比他大不了幾歲,但這幾年迅速衰老。當年在北師大時,張院長上臺朗誦高爾基的《海燕》,顯得那么青春肆意,氣勢磅礴,贏得滿堂的彩。張院長睜開眼,慢悠悠地說,我剛才竟然睡了一覺,太難得了,現在一直失眠呢。半年前,張院長找到劉學仁,悄悄地說,你跟席華華說,看醫院心理科有沒有貼近的人,我失眠很厲害。后來,劉學仁跟席華華說,席華華說,什么失眠,那就是抑郁癥。劉學仁緊張地對席華華擺著手,你可千萬別說人家抑郁癥,傳出去他政治生涯算完了。后來,席華華帶著心理大夫跟張院長在一家茶社坐了一會兒,心理醫生當面診斷是輕度的抑郁癥,但必須吃藥。每次都是劉學仁給張院長秘密帶藥來,都是什么黛力新和百憂解。在傳說張院長要提拔到另一座城市當副書記的時候,張院長果斷不讓劉學仁再帶藥,說,睡好了,這些藥就不用了。風聲過后,張院長沒有動,也就沒有再跟劉學仁提帶藥的事。依舊是小董傳遞給他信息,說,因為傳言他臨走時安插一些人在各個要害部門,以防止自己走后遭到冷遇,省里主要領導聽說后很是惱火。
劉學仁說,我準備明天去北京。張院長笑了笑,你很有出息,還有北師大的文風。我是不行了,就如同一輛汽車報廢了。劉學仁說,你是組織院長,掌握著生殺大權,怎么就報廢了呢。張院長坐起來,在屋里溜達著,說,我樹敵太多,誰都覺得我是拿刀的,其實我就是一個剁餡兒的。我也不會養鳥養花什么的,對寫字畫畫的又一竅不通。想當初咱倆在北師大的時候,我比你能寫吧。現在我想寫一篇散文,寫出來的都是報告。你說,我廢了吧。我去省城開會,天涼了,想去商場買一件衣服。付賬時人家要我支付寶,或者微信。我不會,刷卡也不行,我口袋里有一張公務卡。但不敢花,花了就算是違紀。最后我用的是人民幣,人家看我就跟看外星人一樣。劉學仁笑著,張院長說,我回來跟你嫂子說,你嫂子說我就是一個廢物。兩個人一句冷一句熱地聊著,劉學仁看見陽臺上擺著一盆仙人掌,就說,這個還需要養嗎,都是刺兒。張院長說,不養就是最好的,要我養非死不可。劉學仁說起李院長,張院長擺擺手,說,你跟我別說官場這些人,我們說什么都不好。上次,我在食堂吃飯,我說了一句秘書小歐裙子漂亮。幾分鐘后就聽到要準備提拔她的消息,也有別的女人穿上她那樣的裙子在我跟前轉,這不開玩笑嗎。說著說著,張院長突然很激動,甚至連淚水都在眼眶打轉轉,弄得劉學仁不知所措。他知道張院長不會為自己肯透一點點兒口風,只好悻悻地告別。張院長給他一袋普洱茶,說是捎給同學韓樹起。劉學仁接過來,說,這小子是特別愛喝普洱。張院長拍了拍他,我知道他看中你,是你在北京的重要引線!
四
劉學仁回到自己家里已經快半夜了,席華華正為他收拾東西,牙刷香皂衛生紙刮胡子刀什么的,那衛生紙裁得一截一截的,疊得整整齊齊,提兜兒讓她塞得滿滿當當。席華華有潔癖,每次劉學仁上廁所,席華華都要再刷一遍。劉學仁的內褲和襪子從來都是一天一洗,而且逼著他自己洗。自從省城那家新媒體總裁說了那事后,席華華有了變化,那就是開始對劉學仁放松了。給他做早點,這在以前都是劉學仁的活兒。說來,席華華跟劉學仁談戀愛,是張院長撮合的。張院長老婆生孩子就是席華華接生的,本來孩子是沒戲了,讓席華華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張院長感激她,就強迫劉學仁上位。劉學仁不是很喜歡席華華,覺得她身上的皮膚雖然白嫩細膩,可五官長得有點兒粗糙。關鍵是席華華生活得很實際,他本人總想有點兒小資情調,每次都讓席華華破壞得很徹底。兩人就這么稀里糊涂結了婚,劉學仁對席華華一般,后來席華華惱火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你礙著張院長的面子,怕耽誤了你提拔的前程。劉學仁矢口否認,可有了點功名以后,才發現自己確實沒愛過她。可為了官場的名譽,他表面上海誓山盟,導致席華華被蒙蔽,開始沉湎于溫馨之中。燈熄滅了,劉學仁怎么也睡不著,身子碾得床吱吱亂響。席華華跟他叨叨的是總裁給她打電話了,問你想得怎么樣。劉學仁想的是李院長出車禍,在提拔他的時候不會有人投反對票了,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升遷機會,錯過了,又得等上好幾年才行。從小董說的三個人選看,白所長平庸,盧學超文筆不錯,但沒有任何背景,做人又比較木訥。他想來想去,就自己合適。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沒有意思,怎么這樣熱衷一個所長的職位。父親跟他說過,凡是花長出來高人一頭的,結果都先耷拉著腦袋。比如蜀葵,躥得很快,一斤才三十多塊錢。
窗外的月光很暗,云彩在周圍不斷飄動著。席華華抽冷子問,你到底是答應不答應呀,給人家一個準話。她從暗中說話的聲音很硬,把劉學仁嚇了一跳,忙問,你還沒有睡啊?席華華慵懶地說,你不是也沒睡嗎。劉學仁找個借口,說在張院長家喝普洱喝多了,有些興奮。他把手順進席華華的被窩里,如魚一樣游動著。席華華猛然掀開他被子順溜鉆了進去,叫劉學仁吃驚的是她竟然赤身裸體。每一次做這種事兒時,劉學仁都要求席華華脫得精光,而席華華都不是很情愿,覺得怪不好意思。因為劉學仁總愛亮開燈,像是欣賞油畫般地欣賞她的裸體,看得她發毛。兩人做完了事,劉學仁想睡覺了,他還迷迷糊糊地聽席華華講,到北京有好看的風衣別忘了給她買回一件……劉學仁沒好氣地說,咱們這沒有風,買風衣干什么?席華華笑著,我們到了省城就有風了,在海邊上散步,還刮海風呢。
走出北京站,劉學仁身上發涼,雖到了春季,可北京比家鄉冷多了,凍得人骨頭疼。北京現代化大都市的氣派,四周的高樓就像大山盤旋在周圍,使他覺察出自己所待的那座城市太寒酸。他按著會議通知的指示,坐地鐵到西直門下。車廂里很擁擠,他就像貼相片般地戳在那兒,窒息得喘不過氣。出了地鐵,走一百多米就到了國務院二招。他知道,像這樣的會議規模在自己那座城市得派高級轎車去接,可在北京,他這樣的副處級干部拿笤帚街上隨便掃。他能參加會,正如張院長所說,是因韓樹起。他在北京一家大報紙當副總編,讓他得此發表了幾篇大塊的文章。他好不容易在某房間找到接待人,接待人正在舉著手機打電話,滿嘴京片子,正侃著怎么對付美國簽證的事情。對方估計是一個女人,因為接待人說話的姿態很是曖昧。劉學仁耐心等他侃盡了興,他想也可能就這主兒還是位正處級。他被安排在三號樓住,接待人告訴他,會議明天才開,就一天,剩下一天是參觀。劉學仁急切地問,回程的票能給買嗎?接待人瞥了一眼劉學仁,說,你自己買呀。劉學仁再問,今天我吃飯怎么安排?接待人不耐煩地掏出幾張飯票,說,外地的就你一個人,自己到飯堂吃吧,明天隨會議一起吃。我就不陪你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接待人又撥起電話,出房門時,他聽到接待人開始侃美國十年簽就是一個幌子,你能去幾次呀。
到了飯堂,發現吃的是自助餐。劉學仁順著菜盤夾著菜,菜桌前站著服務員,用眼鉚著他,劉學仁怯怯地夾了一小點兒。劉學仁覺得人家沒有瞧不起他,是自己心理作祟。偌大的飯桌坐著孤獨的自己,劉學仁罵韓樹起也不來見見自己。想當初在北師大一個屋住著,上下鋪,天熱時都光著腚,底下長幾根毛都知道一清二楚。那時候,他和韓樹起跟張院長吃喝不分,還都喜歡小資一下,喝個咖啡,甚至一起討論哪個女同學最漂亮。北師大在新街口,背靠著小西天。三個人還一起遛到電影資料館看電影,盡管電影票很貴。吃了幾口,劉學仁一想人家韓樹起對自己夠意思的了,就那幾篇文章,使劉學仁的名字在自己城市光輝了許久。這時,一大幫人進來,桌子上一下子熱鬧起來。他問旁邊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人,你們這是開著什么會?那人回答,全國省市醫藥局長會。劉學仁覺出對方挺隨和,就來了興趣問,你是哪個省的呀?那人笑著說出一個省名。劉學仁好奇地問,你是局長?那人樂了,點點頭,還給劉學仁端來一碗小米粥,說,這個粥不錯,很有營養。劉學仁臉有些紅,低下頭悶頭吃飯。省里的局長就意味著是自己那座城市的市長,可自己只能算是個區區的副處級。劉學仁菜盤子里的東西不多了,他不好意思再站起來去夾,旁邊那位局長看出他的羞澀,端起他的盤子,給他堆得滿滿的擱在他面前,劉學仁感動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在院機關食堂吃飯,黃院長都是下邊人給他端菜盛飯。每次吃完飯,都會有人給他洗碗。誰看見都覺得很正常,因為上一屆院長也是這樣的。
北京的春天很短,外邊的樹木稍微有一抹青綠。
劉學仁難得這么清閑,他本想給韓樹起打個電話,后來又覺得自己撐不住勁兒。下午沒事兒,他洗了個澡,睡了一會兒不覺一激靈醒了。他恍惚看見李院長站在跟前,一臉的興奮,說我醒過來了。劉學仁心臟在蹦,他上北京前想去看看李院長,走到了醫院門口又縮回去。他怕別人看見自己去探望有非議,什么黃鼠狼給雞拜年之類。他覺得自己很猥瑣,一點兒鮮活的動力都沒有,好像被什么異化了。他看著天花板,覺得太低顯得壓得慌,一骨碌起來。心里不踏實,又惦念著提拔的事兒。他覺得自己就是捻捻轉,總恨不得有人抽他才能動。他煩燥了就走出二招的門,門口是個鳥市,什么樣的鳥都有。在往前走就是一條賣舊物的街,顯得很熱鬧。有賣鳥食罐的,一個個小巧玲瓏。還有擺毛主席語錄的,賣十五塊錢四十塊錢。他家的箱子里還有一大摞,嶄新的,是當年他父親不經意留下的。劉學仁有些想不通,像國務院二招這樣神圣的地方怎么會允許這么多雜七雜八的市場存在。在他那座城市的市政府門口連個賣冰棍兒的都不讓待,有一個賣報攤還給清理走了。
五
晚上吃飯是涮羊肉,每人面前擺一個小酒精鍋,桌上放滿了鮮嫩的羊肉片,薄得像一層紙,還戳著幾瓶啤酒。那位局長主動挨在他身邊,問他是哪兒的,劉學仁有些自卑地說出自己的城市。那位還把劉學仁所待的那個省的局長喊來,說,見見你的老鄉。老家的省局長一來,連說了幾個市長的名字,問劉學仁認識嗎?劉學仁慚愧地說,我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我。省局長聽罷忙熱情地拿出名片來,遞給劉學仁,說,以后你跟他們提我,他們誰都得老老實實地對你。知道為什么嗎,你們那兒的醫藥都是我批供應的。說完,他先自己呵呵笑,接著三個人哈哈一樂,推杯換盞,劉學仁又激動了老半天。老家的省局長對那位局長說,現在晚上還能讓喝啤酒,已經很不簡單了。那位局長說,京城就是京城。兩個人開始說醫藥方面的價格問題,劉學仁插不上話就閃開了。
回到房間,劉學仁還回味著剛才吃飯的情景。在他那座城市,市長們雖然也是省局長級,可架子都不小,看個什么演出,觀眾都坐齊了,得等上老半天,他們才會從貴賓室里集體走出來,在音樂聲中朝觀眾揮揮手,有模有樣。有一回開座談會,劉學仁無意中坐在一位市委副書記旁邊,兩人因為一篇講話稿打過交道,正閑談,被黃院長一個眼神叫出去訓斥他,說那是你屁股該坐的地方嗎?劉學仁不服,說這又不是梁山泊英雄好漢排座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說歸說,等他進去,只好悄然坐在旮旯,市委副書記喊了喊他,他也只是簡單笑笑。一直到開完會,市委副書記的旁邊沒人再敢坐。他曾經私下跟張院長說,過去周總理去北京人藝看戲,照合影的時候就站在后面,那些演員也覺得很正常。張院長說,現在不行了,都事先安排好座位圖,按照級別排。同一級就按照提拔的先后排,不這樣不行啊。劉學仁問,為什么?張院長笑了笑,說,約定俗成。劉學仁開玩笑,那你是不是每次都在黃院長前面呀?張院長笑了,我站在哪兒都行,很多不是以我意志為轉移的。劉學仁躺在床上無聊地看電視,突然手機聲響起,他看號碼陌生以為打錯了,就沒接,可電話鈴很執著。劉學仁攬過話筒,一個女人的聲音有些耳熟。是劉先生嗎?晚上到我這兒吃飯吧?我在凱萊飯店八樓805房間。劉學仁有些緊張,他聽別人說,有女人常住高級賓館,打電話約男人留宿就是陷阱。他緊張,在官場上躍躍欲試要提拔的人,都會格外小心在哪條陰溝里會翻船,往往一個疏忽就會前功盡棄。他忙說,我是個正派人。對方一本正經地說,你別誤會,我絕不會勾引你的,這是公司辦公室的電話……對方沒說完就咯咯笑起來,像是搖響了萬粒金鈴。劉學仁一下子想不起是誰,不知說什么好。對方的聲音放縱起來,說,我是于冰啊。
劉學仁一聽這名字,渾身就軟了。
于冰比他小三級,也是學中文的。劉學仁是北師大文學刊物的業余編輯,于冰是在投稿中和他一見鐘情,墜入情網。那時北師大對同學之間談戀愛卡得很緊,一旦發現,畢業分配時哪兒遠哪兒苦往哪兒分。劉學仁是黨員,書記找他談了一次話以后,劉學仁當機立斷,在一個周末找于冰含淚吻別,連說自己是個廢物,不值得她愛。出乎他的意料,于冰聽罷也不多說一句話便一笑了之。韓樹起罵劉學仁是個混蛋,說,你以為你是誰呀,不就是一個小城市的老百姓嗎,你父親不就是一個養花的花匠嗎。張院長當時出面支持劉學仁,只是說,你現在離開她是為了她的幸福,她是誰,你是誰呀。兩個人的講話其實都如出一轍,就是你劉學仁狗屁不是,門不當戶不對。后來劉學仁聽校里傳聞,讓他愕然,那就是于冰又和他的另一位同學打得火熱,形影不離,這同學就是如今報紙理論部的主任韓樹起。兩人都是北京來的,那同樣的京片子語系自然填補了雙方的寂寞。沒多久,韓樹起自殺未遂,弄得整個北師大的輿論都不得安生,其原因是于冰無緣無故甩了他。劉學仁畢業時,于冰曾找他談過一次話,留下一句讓劉學仁一輩子不會忘記的話,你是我第一個深吻的男人。多少年以后,劉學仁偶然聽韓樹起講,于冰結了一次婚,又離婚,帶著個男孩子。后來,劉學仁幾次問韓樹起于冰的情況,惹惱了韓樹起,說,我都忘掉她了,你還惦記個屁呀。劉學仁畢業回來以后,就跟席華華了,于冰成了他一個始終不結疤的痛。這次到北京,他總期待著那有一些邂逅,當然他知道這就是癡人說夢。
天色有些晚了,北京的街頭依然在燦爛。只是風拍到臉上像是小刀子在割。劉學仁出門打車,攔了幾輛都未理睬他。劉學仁懷疑,司機們是不是有特異功能,知道他是一個外地小城市的人。氣憤中,一輛車停在他的面前。車上,劉學仁有意識地說著普通話,怕人家瞧不起他,而且兩眼緊盯著車表,司機皺著眉,你再看該多少錢還是多少錢。劉學仁羞澀,因為在他那座城市乘出租車都會看表的,因為司機總是在跳表。窗外高大的建筑物五彩繽紛,把馬路映襯得也斑斕起來,他有好多年沒有來北京了,這次來有一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車到了凱萊飯店,他走進金碧輝煌的大廳,一個穿白長裙的少女悠閑地彈著鋼琴。黃頭發的外國人三三兩兩地聊天,兩臺鑲滿玻璃的電梯時上時下,讓他有些暈眩,便暗自嘲笑自己,怎么這樣見不得世面。他埋怨于冰,到了你家門口了,也不下來接一下,怎么北京人都顯得這么臭大氣。光看見電梯上來下去的,劉學仁沒找到門,就輕輕走了上去。小心翼翼推開于冰的辦公室,見她正打電話。她朝劉學仁瀟灑地擺擺手,示意他坐下,那姿勢很風情。劉學仁坐在沙發上,有時間欣賞于冰。十多年沒見,還是那模樣,時代把女人都變得青春永駐,她臉上皮膚白皙皙的,化了一點妝,口紅恰當地點綴出女人的魅力。于冰雖然穿著簡單,但都是名牌,周身透著華貴。因為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屬于拔地而起。那腰部收縮得恰到好處,承上啟下。臀部接連著兩條長腿,每一塊肌肉都在盡可能地顯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溝陷得深,肩胛骨突出,富于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揚起雙翼。劉學仁想起席華華,天天忙接生,白頭發已經在兩鬢伸出,眼角的皺紋也在像刀刻的一般凹著,腰也悄悄肥了一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