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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僅有的懷念 卻無比空曠

2019-08-27 20:51:54鄒漢明
野草 2019年4期
關鍵詞:方向

一九九〇年十月十九日,山區的夜晚早早地降臨了。

淳安縣治所在地排嶺鎮(即今千島湖鎮)上的每一戶人家,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餐桌上的歡聚照例就開始了。縣府機關事務局一間外墻漆成紫紅色(俗稱紅樓)的單身宿舍里,滿臉雀斑、穿著牛仔褲、身體單薄矮小、抽煙很兇的一名年輕人,此刻神色平靜,卻深陷于人生最最絕望的一刻。這會兒,老舊的寫字臺上,擺開著兩只酒杯,其中的一只,已經倒滿了四十一度的虎跑泉牌白酒(當地俗呼老虎酒),聞著這幾年已經相當熟悉的老酒味,年輕人端起酒杯,頭一仰,咕嘟喝下一大口;緊接著,他凝視了一會兒擺在面前的另一只酒杯,很沉重地端起來,盯視了一會兒,可酒杯還沒有湊近嘴巴,一股刺鼻的氣味迎面拂來,鉆入鼻孔,也顧不得那股惡心的氣味了,年輕人神色端凝,雙目含淚,果決地頭一仰,忍受著喉嚨一陣燒灼的痛感,咕嘟一聲,也是一大口喝下……就這樣,這一年,虛齡二十九歲的詩人方向,一口老虎酒,一口劇毒的甲胺磷農藥,義無反顧地踐行了他這一年里時常嘮叨在嘴巴上的那個“死”字。死,很快從一個抽象的名字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動詞,緊接著,又飄散開去,幻化成了一個任人評說的形容詞。

但說到死,日落以及幽暗

請你水到渠成,保持沉默

不僅口頭說到“死”,其實也早就寫到過它了。這是方向最后寫下的《挽留》一詩中的兩行。這一刻,什么都挽留不住一個年青詩人赴死的愿望。烈酒加快了劇毒農藥在血液里的運行,詩人的死亡,很快就水到渠成。

此時正在工廠里與工友們玩牌的詹黎平,接獲詩友王國年匆匆的告知后,牌一甩,站起身來就走。兩人匆匆忙忙趕赴方向的單人宿舍。推門而入的那一刻,詩人的這兩位朋友完全驚呆了。

“一個人,站著是有一個氣場的,可是,方向死了,人斜躺在單人床上,就像一張白紙,那么輕,那么輕……”

可是死亡是有重量感的。都快二十七年了,當我問及方向那一晚慘烈的赴死,現在仍在努力寫詩的詹黎平這樣跟我回憶當時的細節。

這慘烈之事實在出乎人們的意料。不過,仔細想想,也并非全在意料之外,只是一切太過于突然。事發之前的有些事,詹黎平他們當時也許不覺得,事發之后就清楚了,它們正是方向赴死的某種預兆。

也就是兩天前的十月十七日晚上,手頭并不寬裕的方向找到牌嶺鎮上一家簡陋的小吃店,掏錢請詹黎平和一對朋友夫婦一道喝酒。“他溫了四五斤黃酒,炒了四個小菜。”詹說,“那晚的主菜是兔肉炒蘿卜絲,店主根本沒有炒熟。他好像故意沒有炒,聞上去一股腥味兒不說,還咬不開,也根本下不了肚。”那天酒后,詹黎平,這位方向的小友護送方向回到紅樓的單身宿舍。方向叫住了他,兩人聊了一會兒。突然,方向拉開一只舊寫字臺的抽屜,胡翻亂找一陣之后,拿出了一支鋼筆,反常地非要送詹黎平不可。

第二天也就是十八日的中午,據詹黎平的工友告知,方向還去詹當時謀生的工廠宿舍找他,但詹黎平因在車間加班,方向并沒有找到他。如此匆匆前來,詩人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朋友去完成呢?現在誰也無從知道了。

方向死后的第二天,詹黎平陪淳安縣文聯的工作人員去方向老家左口鄉顯后村,他們囁嚅著向詩人的父親講完方向的死事,如釋重負地又陷入了沉默。痛苦的方向父親也沉默了好久好久,冷不丁開口說了這么一句話:前幾天,家里的門梁突然掉了下來……

在老實巴交的方向父親眼里,這是他們家的一種不祥的預兆。

方向之死,使得這個貧寒之家的某種希望硬生生地破滅了。也使得他這一年里交往最多的朋友詹黎平放棄了視之為生命的詩歌創作。此后二十年,詹黎平沒有觸動詩歌。而王國年從此干脆放棄了文學創作,盡管后來方向的文聯秘書長職位由他繼任。但,在很多年里,詩,不約而同地成為活著的方向的朋友們之間約定俗成的一個忌口。

不用說,詩人之死轟動了那一年安靜的淳安縣城排嶺鎮。

排嶺,是清代的易名,明嘉靖《淳安縣志》作“牌嶺”。這個命名,很可以看出此地的地貌。說一句實話,那一年的排嶺鎮不大,走一圈不過十來分鐘。這個噩耗,也就很快傳遍小縣城的角角落落。方向的自殺,其實不獨排嶺鎮吃了一驚,由于離之前詩人海子的臥軌身亡,時間也只過去了一年半,身在南方的方向以這種決絕的方式離世,消息傳出,也著實給當年的中國詩壇不小的震動。

此時的方向,在詩壇同行的眼里已經成名。這里有一首《對一個紅薯的渴望》的詩和一組刊發于一九八九年第一期《詩歌報》的組詩《農業的黃昏》可為佐證。

現在我仍回憶得起來,當年我讀到方向的這兩個作品的時候,我是怎樣的吃驚,并為之暗暗叫好。

我記得是在一張報紙上讀到這首《對一個紅薯的渴望》的:

在這樣的夜晚

我多么希望有一個紅薯

像父親的手來到我的桌上

這樣的一個紅薯

又像遠道而來的紅孩子

剛從火塘里跳出來

身披塵土

它來到我的桌上

這是一首奇特的詩,是方向第一首見個性的詩。它的出眾之處在于,詩人這么早就天才地認識到了抒情詩歌中敘述元素的重要性。整首詩,語調舒緩,如同在一個安靜的夜晚有一個人在跟你在拉家常一般。詩分兩節,前一節,長度居然達到三十六行,后一節,卻唯有悚然起驚的這么一行。詩歌在相當具體地描繪了紅孩兒一般的一顆紅薯之后,忽然來了一次大力的收束——“桌上空無一物”。這個結尾好生荒誕,卻又令人悚然起驚。這六個字,恰如六記巴掌,把癡迷于正宗紅薯香味的讀者啪啪啪給拍醒了過來。當然,在詩的技藝上,這是節段與節段間刻意制造的一股張力。但正是這一行,讓前三十六行一口氣制造的一個密實的詩歌空間有了一片意味深長的飛白。

現在回想起來,整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唯一不間斷訂閱的文學刊物是安徽宿州路九號寄出的《詩歌報》(后更名《詩歌報月刊》)。那年,我在桐鄉一個非常偏僻的農村中學教書育人。我一邊教語文,一邊堅持讀詩和寫詩。上午九點鐘光景,一陣丁零當啷的鈴聲和鏈條聲響過,踏著腳踏車的郵遞員小楊照例遞給我一份對開大報,那是我每次早早守候著的一道精神大餐。我依舊清楚地記得,一九八九年第一期《詩歌報》收到時,我迫不及待打開的那個瞬間——在“詩壇新星”的欄目下,一眼就看到了方向的組詩《農業的黃昏》。快讀之下,大為驚嘆。正是這組詩,詩人開始在中國詩壇建立起自己的知名度。

一年以后,當方向自殺的消息傳到,我與詩人雖緣慳一面,卻有滿腔的說不出的吃驚和悲痛。過了一些時候,我在一位寫詩的朋友那里讀到方向自己打印制作的最后一輯八首詩:《出神》《感謝》《質樸即絕對》《天使與戰士》《拆解文字》《恍惚馬年》《悔悟》《挽留》。多么好的八首詩,我恭恭敬敬地抄錄在了一個筆記本上,既是致敬,更是學習。此后,我有機會不斷聽到沈澤宜、伊甸、柯平等詩友充滿遺憾地談起方向以及他短暫的詩歌生涯。

方向一九六二年出生,一九八一年考入湖州師專,在大學老師、詩人和詩評家沈澤宜先生的影響下,開始了他短暫而卓絕的詩歌生涯。一九八四年,師專畢業分配至淳安縣教育局。一年后的一九八五年,我考入湖州師專。再一年,沈先生教我當代文學課,重點講解今天派特別是北島的詩歌。此后,我也開始了迄今仍沒有放棄的詩歌創作。由此可知,方向實是我的同門師兄。而他與我此后關系緊密的兩位老友柯平和伊甸,私交也極為密切。正是這多層的關系,多年來,我一直有到方向墓上深鞠一躬的愿望。

沈先生的晚年,曾要求伊甸、沈健與我編輯重新恢復的《遠方詩刊》。二〇〇九年,復刊的第一期《遠方詩刊》上,我特意精選了我認為方向最好的十一首詩。也正是在選編他詩的時候,我再一次通讀了詩人留給世間唯一的這部《挽留》。方向不多的遺作,再一次震動了我。我想,總有一天,我得為這位英年早逝的詩人寫下一點什么,以紀念他閃閃發光又人為中斷的詩歌才華。

很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么一個問題,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一個天天迫近皇冠、日出、村莊并喊出“為這一切,我要活著”的詩人,在“一腳踏進詩歌圣殿……手指接觸圣杯的最初瞬間”(沈澤宜語),走上了一條義無反顧的死亡之路。

詩人之死,正如布羅茨基所說,“聽起來總比‘詩人的一生更為具體。”布羅茨基推究其原因,認為“大概‘生和‘詩人作為兩個詞來說,既積極卻又含糊,幾乎可以看作同義詞。而‘死——哪怕當作一個詞——是既肯定又確鑿,有如詩人的產品,即詩,其主要特征恰恰在于最后一行。”

方向生命的最后一行,驚心動魄,也實在不忍卒讀。

這是一行行動之詩,固然有海子的自殺以及其后一代人理想主義的消弭于無形,但就我所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戀人與他的分手,這個鐵板釘釘的事實,才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這里,我們不得不回頭來說一說詩人的愛情,那一場無言的結局。

方向與女友,同為湖州師專八一(2)班同學。方向是班長,女友是團支部書記,兩人的能力都很強。在他們班,方向嗓音盡管略帶沙啞,但也稱得上能說會道(我其實在他寫給伊甸的書信以及他的創作談《我觀今日詩壇中的自己》一文里,早就覺出了他的這個性格)。他的同學回憶,方向主持班級活動、給同學布置任務的時候相當老練。師專三年,班長與團支部書記,工作上總有不少的交集,漸漸地,他們兩人發生好感直至正式確立戀愛關系。但兩人談朋友一事,除了稍微走漏一點風聲,保密的工作總體上做得也相當不錯。畢竟兩人都是班干部,相比于其他同學,他們兩個總歸要來得成熟一些,看得全面一點。他們的愛情不算張揚,外人一般也就不太清楚,但,世間沒有不透風的墻,方向與女友的戀愛關系,最終傳到了系里。當年,大學不鼓勵大學生戀愛,大學生戀愛,學校知道了,是一定要干涉的。據說就因為戀愛,方向失去了一次留校的機會。但,總的來說,在湖州的這三年,方向是幸福的,不僅找到了愛情,鍛煉了自己的工作能力,還令人羨慕地開始發表詩歌作品。那時,在校學生能夠在正規文學刊物上發表作品,無論如何,是不多見的。

方向趕上了一個“如火如荼”(這個

詞我至少在他的詩歌里見到過兩次)的詩歌時代——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個時代,文學界毫無懸念地以詩歌為木鐸。那時,據我的一個長輩告知,一個作者,即使在《詩刊》只發表四行豆腐干小詩,傳到偏僻的縣城,也一定是當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九八三年,作為一名在校學生,方向開始在《飛天》《東海》等老牌文學刊物上發表詩歌。因為已經在詩壇嶄露頭角,他得以與當年風頭正健的詩人柯平交往。當時的柯平,家在湖州市區駱駝橋附近的金婆弄。很多時候,下午五點鐘一過,在北校區學校食堂匆匆吃過晚飯,方向一放下飯盆,就沿著人民路,一路往南,走到駱駝橋處向右轉個彎,穿過人聲鼎沸的衣裳街,熟門熟路地來到金婆弄,找到一個熟悉的門牌號,登上一架逼仄的木梯,來到二樓的小房間與柯平坐聊詩歌。可是,每次八點半一到,柯平感覺到,方向就有點坐不住了。晚上八點半,對柯平來說,夜晚才剛剛開始,他的話匣子也只打開了小半只,話說得還不過癮,但方向得急急回返了,因為師專北院男生宿舍的大門九點鐘就要關門落鎖,超過九點,回宿舍的男生就不得不去翻越那扇哐當作響的大鐵門,弄不好,傳達室的老頭會出來吆喝,還會嘮嘮叨叨地去告知他的班主任。這一點,作為班長的方向很注意自己的行為。他顯然認為,翻校門會給老師造成不好的印象。盡管師專三年,男生很少沒有去翻那扇不難翻越的大鐵門的。

一九八四年,方向師專畢業,帶著“熱愛詩歌,如火如荼”的激情,無奈地回到故鄉淳安縣。淳安是山區,那時交通相當不便。方向先是被分配在縣教育局做秘書工作。第二年,類似于當年全國各地詩友的文學舉動,他與當地詩友王國年等創辦半島詩社,先后出刊六期油印的《半島詩刊》。其間,他自編多輯詩歌分送詩界的朋友。這些油印的詩集(1983—1990)是:《響鈴》《有色藝術》《陽光下的復活》《縱坐標上的主體意識》《金色玉米》《火焰》《冬藏》《挽留》。一九八六年,對方向來說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年頭。二月,他完成論文《伊甸園里的青春歌》,評述伊甸的詩。九月,寫成長文《論北島詩歌的憂患意識》,論述今天派的主將北島。值得注意的是,兩文中的觀點——倡言“生活流詩”以及“憂患意識”,均來自老師沈澤宜先生的提倡(一年后,沈先生給我上當代文學課,在他的影響下,我也完成了七千多字的論文,無獨有偶,內容也是談論北島的“憂患意識”)。由此可見,方向與我的詩歌觀念,相當一部分受惠于沈先生。

我在這一份詩人耳熟能詳的履歷里,發現了方向性格的兩重性,一方面,他很感性地寫作詩歌,另一方面,他又很理性地從事詩歌評論的工作。

理性與感性,交匯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很明顯,方向是一個矛盾體。

方向性格上有多重的一面,他會情緒失控,也很容易走極端。據他師專同寢室的室友回憶,他領導著全班,卻又不免有點兒憂郁。與班級這個大群體,他其實有格格不入的一面。在學校里,他是學生干部,也很早就入了黨,須知,學生黨員在那個年代并不很多。可是,在非常的那一年,他又滿懷理想主義激情,在一個小縣城里,引人注目地沖在第一線。在這一點上,他還真與老師沈澤宜有那么一點兒相像。

他為什么會有這樣沖動的行為?我在他尚未在公開刊物發表的論述北島憂患意識的論文中找到了這樣一句自言自語: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易傳·系辭下》)是的,其有憂患。

師專畢業后的方向,工作上非常順利。其時,賞識他的一位中學老師主政淳安縣,老師對昔日的學生,對這個淳樸的山民之子,格外青眼有加。方向因此并沒有像其他師專畢業生那樣去中學任教,而是直接分配在了教育局。兩年后,又調入縣政府辦公室做副縣長的秘書。再一年,在淳安縣第一屆文代會上被選為文聯秘書長、文協主席。一個月后,方向正式調入淳安縣文聯。短短三年,方向的工作一調再調,在人事關系相對穩定的小縣城,這都是非同尋常也是非常不容易辦到的。

“方向這幾年太順利了……應該有人好好打他一頓,把他打醒,過了這個坎,他也就沒有問題了。”方向生前的另一位友人余昌順不無遺憾地對我這么說。

工作上的過分順利,加上年輕,與眾不同的詩人脾氣,也會助長一個人性格中的一些不良因素。一九八六年暑假,伊甸旅行經過淳安縣城,恰巧方向不在,接待他的是方向的同事、一位文聯的工作人員。這位同事口沒遮攔,對伊甸說了一些事,說著說著,漸漸就變成了一次不滿方向的數落,比如,平常,方向不頂班,辦公室凌亂,還自由散漫……諸如此類。同事所說,也許都是生活中的小事、瑣事,但大致也可以覺出方向畢業后的生活狀態。在淳安,他確乎過著一名詩人的生活,而非秘書長的辦公室生活。詩人的生活一向潦草,很容易為人詬病,何況詩人還那么年輕。

很多人不知道,方向工作后大約兩年多的時間,盡管忙于創辦半島詩社,出詩刊,組織文學活動,熱心指點身邊的朋友寫詩,他自己卻幾乎沒有寫。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五日,他在寫給伊甸的一封信中說:

師專之后,我后來就寫得少了,直到完全封筆二年有余,這段日子,我閉門思過……我給自己訂了一個龐大的讀書計劃,準備以年進度100為限力爭五年讀完500本經典哲學、美學、經典文學、文藝理論及其他政治學、人類學、心理學著作。去年(88)我完成92本哲學著作閱讀(主要是西方,特別是德國古典哲學),最近在看西方政治學著作,準備今年轉向美學。我力求大家,為此想打一個扎實的基礎。

這確實是一個龐大的閱讀計劃,極可以見出詩人的雄心。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伊甸也常以方向每年閱讀一百本書的勤奮來給我樹立苦讀的標桿。

這一番大規模的閱讀,稍后,也為方向詩情的噴薄做好了思想上的準備。

即使沒有寫詩,方向也熱情地對待詩歌以及喜愛詩歌的人。有一次,他的一個同班同學拿著一首幼稚的習作來請他指點,方向認真地讀了詩,詩寫得實在不怎么樣,但他并非一口否定,而是滿臉熱情,對這位喜愛文學的同學說:“還可以,還可以。你寫啊!寫啊!”方向的鼓勵,許多年以后,還回響在這位比他小三歲的同學的耳邊。

詩人生命的最后一年,在一種極端孤寂的境地里,一系列力作,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簡直是噴涌而出。這顯然與方向大量的閱讀和深入的思考有關,閱讀激發了他的模仿力和創造力,使得他的詩歌開始納入一個域外的泛文化的譜系之中,這也給他的創作最終鑄就了一個高飛的平臺。

他給我們留下的唯一一冊詩集是港版的《挽留》,很薄,只收入了七十首詩,是詩人去世后一位熱愛方向詩歌的愛好者掏錢給他出版的。這當然遠非詩人全部的詩作。它只是一些公開發表的詩歌的結集。據詹黎平回憶,方向與女友分手后,仍“把他最新的詩作工工整整地抄寫一份寄給懂詩的女友”(見詹黎平《紀念方向》),而這些不留底稿的詩歌,是否尚存留于世間,我們至今不清楚。至于更多的方向早期詩歌,我們至今無緣得見。

這一次,我與淳安詩友談論方向,不經意中注意到了一個現象:在他們每個人的回憶里,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詩人最后一年的反常情況,比如,那一年他煙抽得很兇,一天一包半,抽的都是很劣質的香煙。他還喜歡上了喝酒,總體來說,方向的酒量不算大,四十一度的老虎酒最多可以喝半斤,通常他也就喝個三兩。還有,方向自絕之前,曾有過一次嘉興之行。他到嘉興是來看他的詩友伊甸,結果伊甸不在,玩兒去了。他就去找了他的大學同學。據與他聚會的同學回憶,他們那個時候看到的方向就有點不對勁了,抽煙抽得一塌糊涂,一支接一支,人又消瘦,還滿臉的疙瘩,焦慮感明顯地寫在臉上。老同學煙酒之余,胡侃亂聊之余,大家其實都注意到了他嘴巴里不斷蹦出來的那個“死”字。自殺前的最后一年,“死”字常掛在他的嘴邊。不獨嘴上說說,這個寒冷的語詞,還被詩人相當認真、相當頻密地寫入了他的詩歌。以他生前編定的最后兩輯打印稿《一棵青草》和《挽留》為例,就有:

最后的情人在手掌上安靜地睡去

……

……一種非凡的境界留下空白

語言在詩中死了又死

——《一棵青草·敘述》

……用智慧死亡

用唯一的愛情掩飾背叛和孤單

——《一棵青草·柔情》

一個人的年紀要從生前算起

他活著,由來已久

他尚未活夠

他死了,無比沉痛

但還得去死

——《一棵青草·計數》

這就是真實的憂傷

死亡真實的聲音:在海上

——《挽留·質樸即絕對》

把骨頭留下

你需要這樣死過一大堆日子

——《挽留·拆解文字》

他比別人更快活地

應聲倒在自己的錯覺里

——《挽留·恍惚馬年》

尚未開始

已經結束

這就是生活

——《挽留·悔悟——海子之詩》

但說到死,日落以及幽暗

請你水到渠成,保持沉默

——《挽留·挽留》

總共十七首詩,竟有八首寫到死亡。如此密集地在詩歌中談論死亡,處理死亡,即使放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詩歌大潮中,也是一個異常的行為。

方向是一個有著濃烈死亡意識的詩人。但我認為,他的這一個思想,其來源相當復雜,既有閱讀哲學美學書籍的因素,也有海子自殺的現實經驗,更有那個時代狂躁的病癥。不消說,海子的自殺,在詩歌界被放大了。那個時候,率爾操觚者,有誰沒有寫過一首“死亡之詩”。與方向關系密切的詹黎平就寫過一首,當這首標題《死亡之詩》的詩拿給方向看的時候,方向的回答意味深長,他對這位小他三歲的朋友說:“你肯定比我活得久!”言下之意,他不會活得很長。但誰都沒有想到,他會走得這么早,這么匆忙,還這么決絕。

上面我說過,壓垮詩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愛情。年輕的詩人相當癡情,就在與女友分手之后,盡管也曾有當地的女孩喜歡上他,但我們的詩人“用情獨專”(沈澤宜《哀方向——序方向遺作》)。他除卻巫山不是云,根本不為其他女孩所動心。詹黎平當著我的面曾回憶女友來淳安看望他的一個瞬間,“……她來淳安看他的那一次,他興高采烈,整天笑嘻嘻的。他還對我說:‘你一定要去戀愛一次。在戀愛中,你就能夠在空中抓出大把大把的文字來。”但是,詩人也許沒有意識到,因為愛,在兩情相悅時“抓出大把大把的文字”的同時,也抓出了大把大把的痛苦,抓出了滿手的死亡意識和死亡。

在詩人同時代人的回憶中,方向的自殺被認為與海子之死和閱讀劉小楓的哲學著作《拯救與逍遙》有關。可是,這次,我為了寫作此文,重讀劉氏《拯救與逍遙》,我特別重讀了這部書的緒論部分——《詩人自殺的意義》,讀訖,我曾想,方向或許誤讀了“自殺的意義”亦未可知。我以為,一篇這樣的文章,尚不至于讓“死”這個抽象的語詞落實到一次具體的行動上。實在是,方向的詩人性格,他念茲在茲的是與女友的這一場無望的愛情。可是,當“女朋友的父親將他過去給他們家弄的木材,折成人民幣寄還給他”(引自詹黎平《懷念方向》)的時候,他覺得此生的愛情已經絕望。他就用這一筆退款,慷慨地請幾個朋友吃了一頓酒。也就這一次,詹黎平送他回紅樓單身宿舍的路上,曾聽得方向喃喃自語:“她和我分手了,她和我分手了……”現在想來,方向那一晚的心里一定出現了巨大的情感波動。詹黎平的回憶沒有錯,一個人,真正的內心沖突,越是波瀾起伏,越是需要他平靜地道出。這種風暴中心的平靜似乎在表明:方向死意已決。正是與女友的這場無望的愛情,加上其他,也即沈先生回答方向之死的那個精辟的比喻:“假如死因是箭,生命是箭靶,那末沒有哪支箭能單獨射穿方向;但當萬箭齊發,一一命中靶心時,最后一支箭就可能把他射穿”。沈先生這段話也沒錯,失戀就是射向他的最后一支箭。當愛情消失的時候,死亡的箭矢,目的性單一,而且突然就明確起來,咄咄逼人的箭矢,帶著寒冷的速度,就毫不妥協地射將出來了。

方向太年輕了,他以為愛情沒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吧。

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方向自殺第二十七個年頭,我因為參加浙江作協組織的浙江作家服務營赴淳安點評及講課,有機會與方向生前友人、中學同學相聚。下午三點半,我的點評一結束,即在淳安文友詹黎平、王豐兩兄的陪伴下,沿著千島湖鎮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開車去安妥詩人靈魂的湖山公墓尋訪。方向墓在鎮的東北角,也就十來分鐘車程。顯然,這個背山面湖的公墓,方向是最早入住的一批老住戶。可是,詩人離世既久,數十年間,陰間的地產業與人間的房地產業一樣,都有了長足、空前的發展。正是這個原因,連當初護送方向靈魂來歸此處的詹黎平,也記不得詩人長眠之地的確切方位了。

湖山公墓選址在一個背山面湖的山谷。滿山坡上全是墳墓,像碼字一樣碼在翠綠的山坡上。眼前所見,每一條墓碑都大同小異,分排有序,無聲地向著天空矗立著,真要是一座一座地找過去,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時候。那一天,冥冥之中似有詩人的靈魂在導引。我們來到公墓管理處,正要開口相詢,辦公桌后的管理員抬起頭來,與王豐眼光相觸,原來是王豐的老相識,一位曾經的小學校長。熟人好辦事,管理員二話不說,取來兩大本顏色已經焦黃的名冊。這是兩本較早入住這個公墓的死亡花名冊,迫不及待地翻開,從每一頁的左首開始,手指頭點著這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由上而下,一一查找,死者的名字后面,寫著死者的世壽和亡故的緣由。這樣一本死亡的花名冊,拿在手里,翻動它,誰的胸口不翻騰?不用說,誰都會心情沉重,啞口無言的。冊頁上的每個名字,都曾是淳安地面上一條鮮活的生命,但現在,它們只是一個個過往的姓名,一連串死亡冷冰冰的漢字符號。名冊上,一個個方姓,不時掠過,觸目驚心。淳安縣,方姓實為第一大姓。但死者中,方姓的單名并不多見。隨著紙頁的翻動,靈魂刷刷有聲。我們屏住氣,目不轉睛,眼光快速掃瞄。突然,在公墓的一區四排三十八號,三個人幾乎同時看到了方向的名字。在亡故的緣由一欄上,當年填寫的,正是觸目驚心的“自殺”二字。

知道了方向墓的編號,找起來就相對方便了。走下一區不多的幾個臺階,左首一瞥,方向墓碑赫然在目。黑色的墓碑,由上而下,是一行熟悉的墓志銘“想寫一首詩”。這五字,字字驚心,曾經轟響在年輕詩人最后一晚的靈魂里。五字草體,豎寫,“想”的草體,要不是我早知道方向臨終的這一行絕筆,很容易看成“怒”字;“詩”字的填色,經過二十七年的風剝雨蝕,顏色已經消磨掉相當一部分,變得晦暗難辨。墓碑實在不大,也斑駁得很,這五字的墓志銘,也須凝神才能辨認。碑文非電腦字體,應是本地書家的手筆吧。墓碑上端,從左到右四字:方向之墓。右側書寫著方向的生卒年,左側是立碑時間及他的單位:淳安縣文聯。

我們來得匆忙,盡管一路上我總想著買一束鮮花獻給方向,可一路無有鮮花店,這未免讓我心有那么一點不安。幸好,墓地的一側,有一簇潔白的野草莓花開得正旺,輕輕地摘下三朵,我自己給出的一個理由——也就是“三生萬物”之意吧。走近,莊敬地放在詩人的墓前。我知道方向喜歡這些自然的野花。其實詩人的墓碑下,早已安放著一束不凋的塑料花。不知獻花者何人,想來是喜愛方向詩的讀者、同行,抑或詩人的親友吧。

看得出,詹黎平對于老友方向的感情之真摯,他大步向前,鞠出一躬,對著另一個世界的老朋友小聲地喊:“方向,我們來看你了。嘉興的鄒漢明來看你了!”他聲音凄楚。聞聽此語,我感慨萬千。摘下帽子,上前一步,向著這位同門師兄的墓碑深鞠一躬,同時,我口中喃喃自語:“方向,這么多年過去,直到今天,我終于有機會來看你!”說這話的時候,我喉頭哽咽,為年輕的方向、未完成的方向難過。

在方向墓前,我們盤桓了一會兒。大多數的時間,我們都沉默著。時間,在這里就是一塊寒冷的黑色大理石墓碑。這里的時間是凝滯不動的。我相信,詩人的靈魂就在我們彼此的沉默里漂浮著。也就是前年吧,我讀到一條微信,說物理學已經證實,人的靈魂就是所謂的微中子,而微中子是確實存在的。那么,人的靈魂,確實也是存在的。如果靈魂真的存在,那該多好。

但,靈魂不說話。詩人的這一顆靈魂也始終沉默著,像一朵白得耀眼的野草莓花——只白白地開花,搖曳,甚至點頭,但不說話。

可是,詩人的墓碑在嘿嘿地說話。這墓碑,就是詩人的一條舌頭,它固執己見,它吐字清晰:“想寫一首詩。”它語氣誠懇,一字一頓,渴望,遺憾,迫切,以及不甘……這一切都交織在一起。身為詩人的同行,我完全揣摩得到詩人靈魂翕動的那個出神的時刻。

從亂云飛渡的思緒里猛然回顧頭來,走出這整飭有序的死亡的領地,一路無話。

回頭遠望,山口處,白水點點,山谷里有藍色的煙霧正在緩緩升騰。是的,六天后,梨花風起正清明。清明節前后,按中國人的習俗,原就是上墳的時節。那么,我這次來淳安,是給詩人來上墳的。

今天的陽光真好,溫暖,但有骨子。千島湖鎮因三面環水,空氣也格外地好。我想象中的詩人燙著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的一頭卷發,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面對遠方的同行、校友,我們這位熱情好客的詩人,他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出了一根香煙,啊,他正要遞給你。方向臉上一抹陽光般燦爛的微笑,連同他滿臉晃動的青春痘,他滔滔不絕的淳安普通話,似乎正撲面而來……

時令正是楊柳吐翠的暮春,山水清亮。而詩人,總相信春天是一個復生的季節。

如果死亡是詩人的最后一行詩,那么,方向的這一行詩,我談論的篇幅已經不少。這么多年過去,詩歌還在我們的生活中延續著,可是,詩的如火如荼的純粹精神不復再有了,語言的精粹被語言普遍的粗鄙所覆蓋。方向也幾乎被淹沒在一種平庸的喧囂中。

我們是不是應該客觀地來談一談方向的作品,也即他如火如荼寫下的那些詩歌文本。談一談他留給我們的那冊《挽留》。

談論的方式,當然得遵循詩人生前定下的規矩:

……不驕傲

也不謙虛;不平靜,也不喧嘩。

方向寫詩很早。根據胥弋編選的《挽留》后面所附的“方向生平年表”,可知詩人“上中學期間,偶然讀到艾青的詩,從此便對詩歌產生了濃厚興趣”。不過,他真正開始現代詩創作,是在一九八一年考入湖州師專中文科之后。方向開始寫詩的那會兒,正是以北島、舒婷、顧城等為代表的今天派詩歌引人注目的一個時期。種種現象表明,朦朧詩群體中,方向獨喜北島。他對北島詩還做過專門的研究,研究的重點就是北島創作中醒目的“憂患意識”,這種合乎時代主潮的詩與思雖然得自導師沈澤宜先生的啟發,但大體也可以看出方向自己的思考。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大學生,有著濃重而珍貴的家國情懷和憂患意識。考察方向留下的詩作,“國家”這個詞,就曾多次出現在他的詩行中:

勞動,創造,破壞

他們把這一切稱做國家

——《藍天之下,海水之上》

為尋找一個國家

我翻破十萬大山

奉獻過寒夜、鐵砧,堅強的火焰和襤褸的思想

——《熱愛詩歌》

一個自由的國家使遠道而來的公民流淚

——同上

方向甚至還多次使用“偉大國家”的概念:

一個偉大國家的骨頭

就是一個農民刀耕火種的一生!

——《青草》

穿過長長的、寒冷的冬天

直抵一個偉大國家的胸前

——《一把木劍帶來的消息》

這種家國情懷,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的一種典型的高調表達。這是時代的擔當,當然也是來自今天派傳統的擔當,可以說,是實實在在對北島詩歌精神的繼承。

但是,方向的詩歌中還有一個詞非常醒目,那就是中性卻不乏戲謔的“布衣”一詞。“重要的是這點:布衣。”這是方向自己的表述,見于他的創作談《我觀今日詩壇中的自己》。他拈出今天看來略有陳腐之感的“布衣”一詞,以區別于泛政治化的“人民”。可見詩人是喜歡“布衣”這個詞的。他在《我讀韓東》中直呼“布衣韓東”;在《高聲流淚》中直言自己流下的是“布衣之淚”。方向提倡“布衣之詩”,也確乎以“布衣”的思維寫下了不少“布衣之詩”,但我不認為這是他的先知先覺,而是朦朧詩之后以于堅、韓東為代表的第三代詩歌運動的平民化提倡遙相呼應的一次有意味的趨光行為。至于布衣的身份,也未必是他徹底認同的。我倒愿意看成是他的一個身份自嘲。盡管詩人不時要自嘲一下,但布衣的命運幾乎是命定的。方向的布衣意識,大抵可以看出他對自己這個身份所處階層的敏感。

朦朧詩之后,出現了以口語化為標識的轟轟烈烈的第三代詩歌運動。與時代的主潮相吻合,方向有一個相對口語化的創作階段。就詩的技藝來說,他這是受到了來自韓東口語詩的啟發。《挽留》的第一輯《一條蟲子》,口語化不是一點點,而是相當嚴重,詩的語調,無可懷疑地有著韓東的影響。最極端的一個例子,方向為韓東寫了一首詩。這并非無緣無故,這是一種同行之間的致敬行為。很明顯,方向這個時期主要的探索方向在于詩的語調。當然,他創作的這個初階階段,語調和語言中還沒有剔除雜質,但他對于語調上的努力方向是清晰的。不過,他仍需要在詩學上解決不少問題。方向詩的個性此時也尚未顯現。題材呢,也還在艱難探尋之中。這個時期,他寫詩,主要憑借著天賦的靈感,憑一個詩人敏銳的直覺來寫。換言之,詩人一把抓住閃爍的靈感,立刻寫下。說到底,這還是一種即興式的寫作。這可謂方向詩歌創作的第一階段。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的死震動了方向。詩人為此寫下了獻給海子的一首詩《絕響——悼海子》。悼念海子的同時,海子詩的核心意象也在方向的詩中出現了,那就是麥子以及麥子的變種玉米、紅薯或廣義的莊稼。大抵這個原因,詩人公劉在評述方向的時候才有了這樣一個審慎的判斷:“在當代詩歌生命意識的大覺醒中,方向也許是最早發現‘麥地和‘麥子的詩人之一,回歸大地,回歸生命的本原……”

方向是敏感的。方向的過人之處是,他沒有照搬海子過于耀眼的意象。他以“青草”取代“麥芒”,以南方的玉米、紅薯、高粱等意象代出了海子的“麥地”和“麥子”。方向對海子的評介相當高,他甚至有當代詩昌耀第一,海子第二的看法。不過,海子詩去修辭、直見性命的抒情方式,給方向的影響并沒有留有多長的時間。海子教給方向的,主要是讓他從多年來茫無頭緒的創作中,部分地找到了自己的意象。至于昌耀,方向晚期詩內在的硬朗,我以為與這位西北詩人有那么一點關聯。但昌耀在語言或修辭上直接給予他的影響也不明顯(這也是昌耀的卓然孤絕之處),如果仔細地透析方向的文本,那么《挽留》第六輯詩以“慈航”命名,無疑來自昌耀的照拂。“慈航”本是一個一言難盡的佛教語匯——佛教以慈悲之心救度眾生出離苦海,其過程,有如舟航。但這個詞更多地與觀世音菩薩有關。昌耀的《慈航》,是一九八一年完成的一個大型組詩,與藏傳佛教可能有那么一點關系,可是,從根本上說,這一組名作并非代言宗教。昌耀的《慈航》說到底是詩人寫給他的土伯特女人的一組情詩。而方向的“慈航”,根本就沒有佛教的用意在。他可能直接從昌耀那里取來這個詩人心目中類似于女神的形象,以此來書寫他自己的愛情。方向的這一輯《慈航》,細心的讀者會覺出,那是他實實在在寫給女友的一個愛情詩小輯。

很有意思,方向從昌耀那里取來總體的“慈航”,可是,在詩的技術層面,卻完全倒向了海子。不要說“麥子”“麥芒”“麥田”“村莊”“鐮刀”“新娘”“少女”“骸骨”“火”“灼傷”這一類海子的詞匯表里常見的常用語匯。語調上,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的句子因此有了速度,開始變得干脆而直接。早年輕浮的幽默和夸張不見了,原先遲滯的句子這時候開始了奔跑。他甚至像海子那樣撲出性命地高喊了一句“我愛你”(《求婚》)。這一聲“我愛你”,在詩學的意義上,幾乎可以看成是對海子“我愛你,花揪樹”(《幸福一日——致秋天的花揪樹》)的一個南方回應。要知道,面對愛情,方向很少像海子那樣直接傾訴,《求婚》這樣的詩,在留下來的詩集《挽留》里,不會找到很多。方向其實很愿意細微地把自己的愛分散在自然的物象比如“一棵青草”“一株麥苗”或者“屋頂上的月亮”里。他在“為青草流淚”的同時,順順當當地也為自己的愛情流過一次淚,而后者,正是“出神”的最好對象。在詩的修辭術上,這些都是一個詩人的狡黠。

這大致就是方向詩歌創作的第二個時期。這其實是一個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尷尬時期,是一個廣受博取卻被一條天山上流下來的溪流突然吸引過去并加以凝神專注的那么一個時期。海子曾經說:“這一世紀和下一世紀的交替,在中國,必有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和一首偉大的詩篇。”(見海子《詩學:一份提綱》)。此后發生的事情我們已經知道,這次所謂“偉大的詩歌行動”,其實就是海子自己的殉詩之道。海子最后的“行動之詩”,可以說波及了整整一代詩人。太多的中國詩人在海子的麥田里再也走不出來;太多的詩人的眼睛,被海子的麥芒給刺瞎了。除了少數強有力的詩人,近乎一代詩歌的作者,淹死在海子滾滾的金黃色麥浪里。

也許方向意識到了什么。無論如何,他不能“只在別人的麥田里/收獲自己”,這是方向在《保持激情的寫作》一詩里對自己的告誡。好吧,那么我們直接越過詩集《挽留》的第七輯,來細細地分析詩人留給我們的最后一輯詩:包括《挽留》在內的八首方向的絕筆。這一個階段——多么可惜,詩人的變化尚未完成,卻突然自己掐斷了自己的驕傲的嗓子。

我在渺無人跡的山谷,不受污染

聽從一只鳥的教導

采花釀蜜,作成我的詩歌

美的口糧、精神的祭品

就像一些自由的野花,孤獨生長,凋落

我在內心里等待日出,像老人的初戀

夕陽西下。眾多的魚兒從海里跳出

我看它們舞蹈

像一陣風,吹響森林迷人的豎琴

我留心不讓自己在歌聲里站得太久

我就這樣四處漂流,扎根泥土

呈現為大地上另一種風景

我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里

我就贊美;看到石頭

無知無識,我就默默流淚

我說話,我干活,我行走,勞動生產

熱愛詩歌。不驕傲

也不謙虛;不平靜,也不喧嘩

向空中撒種,在地上收獲

在農閑季節埋頭寫作,看窗外的風景

癡癡地出神。

《挽留》的第一首即是這一首出色的《出神》。

方向去世后,一些我熟悉的詩人,偶然談起他,必推許他的這一首《出神》。沈先生甚至這樣高調評價方向:“在一個不可企及的頂點光芒四射。……千般萬般的人生體驗在急急旋轉之后成了一片君臨一切的純白。”(見沈澤宜《哀方向》一文)沈先生的判斷,也是源于這首詩。這首詩,的確是一個詩人一片出神的純白。方向如禪宗公案中修得一個體歇處后的老和尚,他忽然走到了這“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第三階段。

很奇怪,北方的海子與南方的方向,他們在告別人世前,都回光返照般地寫下了他們詩歌生涯中各自平靜的一首詩——海子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方向則是《出神》。難道這一刻詩人靈魂的撕扯與搏斗,在最后的詩面前,忽然停歇下來了嗎?也或者,詩人的心臟,恰如一個風暴眼,在高速運動的風暴中心,其實是可以巋然不動的。

如同我不相信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一首溫暖的詩歌一樣,我也從不相信方向的這首《出神》真的可以在一個渺無人跡的山谷里淡定到對人世視若無物。絕不會這樣簡單。但正如這首詩的標題所暗示,它首先是詩人夢寐以求的一次出神。

這一次,詩人的想象力圈定了一個山谷。往“山谷”這個詞的隱喻里說,恰恰反證著另一個詞——“山峰”的存在。山谷與山峰,本來就可以指正詩人內心兩種極致的情感。

因為山谷,詩的想象力有了一個收束的皈依之處。于是,讀者投注在這首詩上的想象力也會被這個詞所框定。

詩,第一行最難寫,那是無中生有,是天光乍現,甚至就是某種天啟。第一行形成了一個方向。接下來,就好辦了,詩的書寫變得相對容易起來。接下來,“鳥的教導”的意象與“自由的野花”的比喻,都是想象力水到渠成的結果。

方向在兩節六行之后,換了一個出神的向度。這會兒他從面向山谷背過身來,變成了面朝大海(“大海”在他的詩歌里不過是一個想象之詞),時間的設想上也從“等待日出”的早晨轉化到“夕陽西下”的暮晚。視角起了變化,詩人淡定的面容卻一直沒有變化——他仍處于出神的狀態。那么,接下來,他會有什么表示呢:

看見

說出

這是方向隨后寫下的另一首詩《質樸即絕對》中的第一行和第二行。我把這兩行自顧自截來。我要證實的正是詩人“看見”之后的“說出”。

我們知道,方向不僅僅擁有詩人的感性思維,他還具有相當出色的理性思維。他的這一次“出神”,根本沒有放任自己的感性。相反,他這會兒實在理性得很。理性的具體表現就在于,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牢牢地控制著一首詩的生長。他對這首詩將會落實的方向感是有把握的。在路上,他甚至在“看到石頭/無知無識,我就默默流淚”這一行里,忍不住涌上一陣他這一代詩人無可救藥的憂患意識。

實際上,一首好的詩,就是一次出神的結果。方向的《出神》,從核心的一點來講,仍是一首關于詩的詩。方向對于詩的癡迷,于此略見一斑。我們沒有忘記,方向的墓碑上,鐫刻著“想寫一首詩”;方向另有一句詩的箴言應該是“熱愛詩歌,如火如荼”。而就在這首《出神》里,他再一次寫下了“熱愛詩歌,不驕傲,也不謙虛;不平靜,也不喧嘩”的句子。

但,我看到的,恰恰是一個年輕詩人不平靜的驕傲。如同我們在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里,看出了詩人曠世的孤獨和絕望。我們也在方向平靜的語調(這首詩的語調相當出色)里,看到了隨之而來的狂風怒號——一種將詩人拋向山巔的情感狂瀾,如此孤苦無援,如此光芒奪目。

毫不懷疑,詩人這一次非同尋常的“出神”,因為“說出”,而且說得那么“絕無僅有”,他注定要“呈現為大地上另一種風景”。

《出神》的成功在于它的通透。這也意味著,方向的很多詩并非通透。方向的后期詩歌,并不那么容易把握,它們甚至很難解析,也根本拒絕來自文本的解析。而任何過度闡釋,總歸是不恰當的。

《挽留》一輯其他七首,都沒有達到《出神》的那么一種通透的效果。但是,詩人對于詩歌語調的探索仍相當成功,可以說,它們首首都有一種獨特的語調,一種絕望的語調,被死亡抓住的必死者的語調。在苦苦“挽留”的最后時日,很遺憾,方向沒有寫出一首“和解之詩”,而是過多地沉醉在罩臨頭頂的那種時代的死亡意識里,他被那種不斷加深的死亡的濃度整個兒籠罩了,終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在空山如雷的淳安縣,尚來不及完成自己的方向,“他比別人更快活地/應聲倒在自己的錯覺里”。

最后,我要補充一句,《出神》三行一節,非口語,有整飭的形式感。三行一節的詩,就我的觀察與經驗,說到底,具有一種穩定而莊重的儀式感。

而死亡正是一種儀式,一種在時間中開始遠行的儀式。死亡有一種冷冽的儀式感。

方向去世后,就我所知,很多熟悉他或不熟悉他的同行都寫下了悼念的詩文。沈澤宜一九九三年七月寫了《哀方向》一文,他認為方向性格中“有一種質樸的剛強”。與此同時,也覺得“方向用情獨專,畢業未能留校,致使愛情陷入兩難境地”,而最終無法自拔。沈先生對方向在創作上好不容易“開辟了入山之路”而驟然離世深為悲痛。此文后來作為序文置于詩集《挽留》的卷首。二〇〇〇年十月,在方向逝世十周年之際,沈先生又寫出了《一個詩人走了》的追悼之詩,“一個詩人走了/山沒有挽留/水沒有挽留/我們沒能挽留”,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傷和自責。伊甸寫了一首篇幅超過百行的長詩《橫臥山野的紅玉米》,以此懷念故友,寄托哀思。柯平于一九九五年,有鑒于自己的現實處境,寫下了長達七十六行的詩——《喪失的方向》,哀悼老友。柯平成名早,方向活著的時候,與他的聯系也多。方向死后,他們的交往成為柯平的一個太息的話題。我記得二〇一六年我與柯平在永康參加詩會,會后,主辦方帶我們去方巖游賞,路過巖下一個山洞的時候,老柯忽然神情嚴肅而落寞,快步走在了一行人的最前頭。看他有心事的樣子,我追上去,待要追上他的時候,老柯回顧頭來,指指那個木門緊閉的小山洞,嘆了一口氣——他這才跟我說到了方向與方巖的往事。原來,一九九〇年,本省的一次文學筆會在方巖召開,他與方向在剛才走過的這個山洞里一連住了六天。這是談詩論文的六天,也是老朋友交心的六天,兩位詩人的人生里,有那么珍貴的六天時間,遠離塵囂,一同在此渴飲清幽與孤寂。誰知五個月后,方向就在老家淳安自殺了。很多年過去,我與柯平一同路過五峰山下這個早已緊閉的洞穴,我們相信,此處仍儲存有方向的一連串生命的信息。

記得柯平寫給方向的悼詩中有這樣的追問:

淳安縣,你永遠失去了你精神的行者

他是你的兒子,還是慈愛的父親?

兒子與父親,或者兩種角色兼具吧,因為詩人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的個體。可是,根本沒有人能夠回答。

那么其他呢,詹黎平以朋友的身份寫了一篇《懷念方向》的長文。山東的胥弋一九九二年寫了《詩人之死》一詩。這位熱愛方向詩歌的朋友,一九九七年十二月,憑著一股由衷的熱情,編輯并自費出版了方向迄今唯一的一部詩集《挽留》。因難于應付內地昂貴的書號費,詩集不得不交付香港的一家小出版社出版。職是之故,方向詩集的流布,其實極為稀少。紹興詩人蔣立波在時隔多年的二〇一五年,也寫來了《清晨醒來,讀一本借來的詩集》這樣一首追念同行之作。我本人在一九九二年寫下《獻給一位不幸去世的詩人》以哀悼這位同門師兄。整整十五年過去,藉著這一次淳安之行,在祭掃完詩人的墓廬之后,我再一次寫下追念之作——《我來尋找的是高貴的朋友》:

房地產業始終是

陰陽兩界的顯業

這些年

那邊的高漲與這邊無異

我說的是一九九〇年以來淳安縣的情況

翻開焦黃的花名冊

滿坡的墓碑吶喊著鋪排開來

翻到死亡這一頁

一個久違的名字:方向

左口鄉顯后村人,二十九歲

死因:自殺

名字與年齡非常顯眼

一區四排第三十八號

靠臺階橫站的一個位置

一九九〇年十月十九日以來

墓碑照例以滿臉的疙瘩

以不甘的語氣告訴我

種一片自己喜歡的莊稼

夢想一棵玉米大樹般倒下

還有,是對于一個紅薯的渴望

出神,感謝,挽留……簡潔的詩題

出于一些骨頭的考慮

出于“想寫一首詩”

這個綠色多毛的山地靈魂

帶著未完成的水和可惜

人世就是一首矛盾的詩

是一首甜蜜夾雜痛楚的詩

上一行是四十一度的老虎酒

那么下一行,誰能料想

是劇毒農藥甲胺磷的骷髏頭

詩與友,同一個源頭

可惜我們緣慳一面

卻無數次談起

多年后我找來

我來尋找的是高貴的朋友

我這次的詩題輯自木心詩《錦繡前程》(見《偽所羅門書》),原詩的末四行是“我的耳朵能聽出里面壁鐘的滴答/確實有人在屏息估量著來者是誰/我喉嚨干燥,也不愿發聲,聽天由命/我來尋找的是高貴的朋友,錦繡的前程”。

錦繡的前程,不就是方向自己對于詩的一種愿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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