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孩子

孫君飛

有一個大魔法師，他能滿足人們離奇的愿望。

有人想變成會走路的樹，有人想變成會飛的豬，有人想變成會烤面包的石頭……都會來找他。

這天，一個十歲的男孩來找他，說想變成一條草魚。

大魔法師問他，除了變成魚，他還想有什么與眾魚不同的本事。

男孩回答：“我只想變成一條真正的魚，不需要任何一樣魚以外的能力?！?/p>

大魔法師明白了，將男孩變成一條普通的草魚，放在他家鄉的小河里。然而他一變成魚，便忘了這是家鄉的小河，他失去了先前所有的記憶。

有一天，男孩的媽媽來小河邊，雙腳踩在水里洗衣服。草魚被一股力量吸引過來，在媽媽的腳邊游來游去，卻不知道這就是他的媽媽。他只是覺得這個人很親切。他活潑地游來游去，還淘氣地輕咬媽媽的腳趾頭。

憂傷的媽媽格格地笑起來，說：“好可愛的壞小魚兒，我愛你，你也愛我呀，否則怎么攆也攆不走呢？這些天我還沒有這么開心過，誰也不能安慰我，你這條壞小魚兒卻讓我變輕松了呀。這些衣服是我那娃娃的，他們藏起來，我一眼就找到了。拿來洗一洗，什么時候找到我的娃娃，他就馬上有干凈的衣服穿了。他爸爸說這些衣服原本是干凈的，洗什么洗呀？我就反駁，娃娃丟了一個月，再干凈的衣服也變臟了。壞小魚兒，你倒不用穿衣服，你的媽媽既省力又省心。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不好？我們一定能找到娃娃的，是不是？”草魚圍著媽媽的腳踝輕快地游了一圈，然后輕輕吻了吻她的腳。

“你說是了，你比他們還有信心呢！請記住，他的名字叫寶珠。有他的消息一定要告訴我，我還會來看你的。”

然而，草魚轉身游到水草叢里，剛剛玩耍了一會兒，他就忘了這個名字。他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草魚嘛。隔了一夜，他甚至忘了昨天見到的媽媽，忘了她的憂傷，忘了她的囑托。

過了一段時間，男孩的媽媽又來到小河邊洗衣服。草魚又被那股力量吸引過來，在媽媽的腳邊游來游去，卻不知道這就是他的媽媽。

媽媽卻一眼認出了草魚，驚喜地說：“好小魚兒，誰說魚兒沒有記性呢？我知道是你。你長大了，也長漂亮了！”

其實草魚長得并不快，但他感到自己比以前更加有力氣了。水中有條愛惹是生非的大魚，長著鋒利的牙齒，他嘲笑草魚長得丑，沒爹沒娘沒遠親，不如讓他吃掉。草魚憤怒地甩甩尾巴，竟將大魚打得一個趔趄，捂著發紅的臉頰逃走了。

草魚圍著媽媽的腳踝輕快地游了一圈，輕輕地吻了吻她的腳。他對放在洗衣石旁邊的那些衣服也感到熟悉，其實它們正是他以前所穿的衣服呀，雖然很干凈，媽媽說又放了這么一段時間，不洗一洗、曬一曬，等寶珠回家時，這些衣服落著一層灰塵怎么能行呢？

還沒開始洗衣服，媽媽就拿出一個白白圓圓的東西，說：“你可不要吃小魚和蝦米啊，多吃點兒青草吧。這是我新蒸的饅頭，我現在搓成饅頭屑請你吃。你有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嗎？招呼他們也過來吃。你沒有嗎？那就招呼伙伴過來吃。”

草魚果然招呼一群小魚兒過來吃饅頭屑，那些紛紛揚揚落下如同美麗雪花的饅頭屑啊，落到水里卻不融化，吃到嘴里那么甜那么香，又極容易消化。

媽媽一邊搓饅頭屑，一邊講：“城里的面包不比我的饅頭好吃。有一天，我在城里找寶珠，看到一個男孩太像寶珠了。我悄悄地跟著，就來到一家面包店。他回身撞見我有些緊張，忙問我是誰，干什么。他并不是寶珠，卻讓我更加慌亂，我忙說我也是來買面包的。那面包好貴啊，我怕浪費，就一口口吃掉，噎得我眼淚汪汪……這很好玩吧，你們也笑笑，能大笑的時候一定要大笑，笑出眼淚才最痛快?！?/p>

于是媽媽領著這群魚大笑起來，而且真的笑出了眼淚。草魚知道自己也笑出了眼淚，但是魚的眼淚在水里，沒有誰能夠看得出來。

擰干放好洗過的衣服，媽媽挎起籃子正要走的時候，突然對草魚說：“謝謝你，讓我這么開心。我想好了，我給你起的名字叫珠寶，你會喜歡的，以后我就這樣叫你。珠寶，回到家我會把你畫下來，我會畫畫還是跟寶珠學的呢?！?/p>

媽媽哪里知道，草魚轉過身游到水草叢里，剛剛玩耍了一會兒，就又忘了自己的第二個名字。他仍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草魚嘛。

以后，每隔一段時間，媽媽都會來小河邊洗寶珠那些并不臟的衣服，也許她來小河的第二個目的就是見見越長越大，也越長越可愛的草魚珠寶。

有時候，媽媽還給草魚珠寶唱歌，講故事，他都愛聽，百聽不厭。這些兒歌、童話都是以前她唱給寶珠聽的，講給寶珠聽的，草魚珠寶怎么會不喜歡呢？

媽媽想不到草魚珠寶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草魚，他的記憶也真的那么短暫，幾乎全是那股神秘力量的緣故，他才一次一次正確、及時地發現她，游近她，繞著她的腳踝游來游去，情不自禁的時候，還要吻吻她的腳。她卻越來越愛他，禁不住想抱起他，照樣吻吻他。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媽媽變成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媽媽，草魚珠寶長成河水里一條最大的草魚，特別地大，簡直稱得上雄壯了。當他吻到老媽媽腳踝的時候，每一次都想哭，有幾次也真的哭了，但這在媽媽看起來卻像是在笑，天真而好奇地笑。

有一天，老媽媽什么也沒有帶，兩手空空地坐在洗衣石上，對游過來的草魚珠寶說：“寶珠的衣服我都洗爛了，他還是沒有回家。他好端端地生活在另一個媽媽那里吧，該有小寶珠了吧?！?/p>

草魚珠寶的記憶力實在太差了，媽媽講的話他都像第一次聽到，但立刻都能感受到她的憂傷或者喜悅，于是他用自己在水中游弋的身姿和更加輕柔的魚之吻來安慰媽媽，有時候他還拍出水花逗她開心。

“珠寶啊珠寶，你肯定想不到，我最后竟然到山后面的森林里找脾氣古怪的大魔法師。傳說他愛收集孩子的魂魄，但是我不怕，我已經這么老了嘛……他說了一大堆奇怪的話，說是多年前，有一個小男孩過來請他將他變成一條普普通通的魚，而他真的變成了這樣一條魚。珠寶，你說有這么傻的孩子嗎？他不愛爸爸媽媽，也不愛自己嗎？我突然變得很生氣，朝大魔法師嚷著說，別跟我講這種愚蠢的故事，我只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找到我的寶珠。我感到他在撒謊，他在炫耀自己的魔法。誰知，他又告訴我，那個小男孩只有變成普普通通的魚，他的媽媽才能夠健健康康地活到老，而不會在30歲的時候死掉。

“珠寶啊珠寶，你知道嗎？我也是在30歲的時候差點兒死掉，我得了一種頂可怕的怪病，感到整個世界都在變黑變朽爛，包括自己。醫生們都說治不好我的病，可是當寶珠丟了，我拼命走下病床，掙扎著去尋找寶珠，我竟然慢慢好起來了。你說，大魔法師在這個時候講那個小男孩的故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可想不明白。當時我不知哪里來的憤怒，繼續朝大魔法師叫嚷，我不想聽這個故事，我只想知道我的孩子現在在哪里，即使他永遠不能回到我的身邊，我也想知道！”

老媽媽從來沒有一口氣講過這么多話，她有些氣喘，只好停下來。

草魚珠寶輕輕地甩動尾巴，眼睛朝著媽媽的方向，眨也不眨，即使流出了許多眼淚，也不眨。

老媽媽接著講：“大魔法師突然變得很憂傷，也很沉默……他只說他一輩子做了一些好事，也做了一些錯事。他讓我走，說我的事情他再也不能幫任何忙，天下的事情他也管不完。但得不到答案，我不肯走。這樣艱難地找過來，只聽到一個別人的故事，我不會滿意。大魔法師突然大嚷大叫，他的頭疼得要裂開了，我再不走，他就會死掉。我很害怕，也猛然間明白不應該相信這么一個古怪、壞脾氣的人。于是我掉頭就走，腦子里還在想，也許他什么魔法也不會，只會捕風捉影嚇唬人，其實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吧。”

草魚珠寶一直大睜著眼睛，開始懸在河水中一動不動，不知道老媽媽為什么要跟他講這么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有點復雜，他在聽的時候確實有些費腦筋。他茫然地瞅著老媽媽，她顯得越來越憂傷，也越來越無助。他很想跳到老媽媽懷里去安慰她，但除了傾聽，他也真的真的沒有辦法。

老媽媽站起來，搖搖晃晃的，準備要走。

草魚珠寶突然感到心疼，依依不舍，忍不住躍出水面，拍打出好大好大的水花。

“看到你這樣有力氣，我真的很高興?！?/p>

珠寶第二次躍出水面，拍打出更大更美麗的水花。

老媽媽急忙走近他，說：“你也舍不得離開?。∵@確實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不過，不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抱你回家，請你住到院子的水池里。”說著，老媽媽脫掉外套，沁滿了水。而草魚珠寶也心領神會地一躍而起，正好落在老媽媽的懷中。這時，太陽還沒有落山，紅彤彤的夕陽下，一個人抱著一條魚慢慢地往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