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受阻到拒絕：何香凝沒有成行的重慶之旅

劉斌

1941年底，香港被日軍攻占。次年1月，何香凝在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港九大隊的營救下離開香港，經海豐、興寧赴韶關。此后至抗戰勝利前，在廣東韶關和廣西桂林、昭平、八步等地居住。這期間，何香凝多次嘗試前往陪都重慶，各種紀念文章和研究著述對此多有敘述。可以確定的史實是，何香凝在抗戰期間未曾到過重慶。對于未能成行的原因，代表性的觀點有兩種：其一，何香凝去重慶是為了營救廖承志，國民黨當局刻意阻撓。蔣介石玩兩面手法，一面暗中阻撓，一面派人送錢并假意邀何香凝赴渝。其二，認為何香凝反感國民黨當局的政策，拒絕赴渝。上述說法均有一定理據，但不免有不夠圓滿之感。回歸史料，梳理各方憶述和相關研究，筆者認為何香凝未能成行的重慶之旅仍有不少謎題值得深究。

一、醞釀赴渝

從香港撤退后，何香凝的最終目的地應該是大后方陪都重慶，這是以前的研究幾乎沒有提及的一個史實。1942年1月，時任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主任的廖承志，在與中共南方工作委員會副書記張文彬研究完營救在港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的計劃后，安排好辦事處工作，撤離香港，經惠陽、老隆到達韶關，擬前赴重慶向南方局匯報香港淪陷后的工作，并偕家人一同撤往大后方。

柳亞子和何香凝一同在香港八路軍辦事處的安排下撤離香港。據柳亞子回憶，按照周恩來的指示，香港八路軍辦事處計劃安排護送何香凝、柳亞子等前往韶關，再護送到桂林，等重慶方面的人來接。抵達海豐后，何香凝與柳亞子分開轉移。因政治形勢逆轉，柳亞子抵達韶關后被廖承志派人勸說先不去桂林，在韶關暫時住下。1942年6月27日，周恩來致信孫科，請其幫忙營救廖承志。信中說：“廖仲愷先生之嗣君承志，自港難后返國，道經曲江，本擬來渝，因妻分娩，故奉母暫留曲江小住。”1969年6月，廖承志在提交給黨組織的《我的縲紲生涯》一文中，回憶在韶關被捕的經過時提及：“我原先的想法，是等候我母親由潮梅到韶關后，一同到重慶。”上述材料可以相互印證，廖承志離開香港后的目的地是重慶，并非奉命留在粵北從事地下活動。之所以在韶關、樂昌逗留，主要是等待與家人會合共同赴渝，且因形勢變化原定經桂林赴重慶的交通線路已不能使用，需另作計劃。

1942年1月15日，何香凝在游擊隊的營救下與兒媳、孫女坐船撤離香港。在海豐休息幾天后，轉往興寧羅翼群家居住。當時，兒媳經普椿即將分娩，由何香凝友人香翰屏介紹入興寧醫院待產，5月2日兒媳生下廖愷孫（即廖暉）。何香凝并未目睹小孩出生，她在經普椿分娩前夕趕往韶關，住在廖仲愷妹婿區覺孟家，直到一個多月后才在韶關見到長孫。對于何香凝匆忙趕赴韶關的原因，尚明軒著《何香凝傳》敘述道：

何香凝抵達興寧后，曾將行止電告在韶關（曲江）的李章達。李章達復函邀請何香凝赴韶關去。因經普椿生產后不宜遠行（案：此說有誤，根據蒙光勵采訪經普椿的記錄，當時經普椿尚未分娩。柳亞子回憶在韶關見到何香凝時，經普椿在興寧待產，廖堅也在興寧。），何香凝便一個人乘羅翼群的便車去了韶關。

何香凝撇下即將分娩的兒媳趕赴韶關，不太可能僅僅應友人之約或搭便車，應該另有急務。結合廖承志欲偕家人赴重慶的計劃推測，何香凝趕赴韶關或為前往與廖承志聯系。何香凝抵達韶關不久，李章達曾邀請何香凝聚餐，擬安排何香凝與廖承志會面，但廖承志因故未至。其后，李章達又到何香凝住所，告知廖承志被捕的消息。這或許也可以作為何香凝趕往韶關旨在與廖承志聯絡的一個旁證。

二、中止與重啟赴渝計劃

孰料，廖承志突然被捕，打亂了赴渝計劃。廖承志抵達韶關后，起初同喬冠華等一起主持“經由韶關北上的輸送工作”，不久將輸送工作委托給喬冠華、張友漁，自己于4月底轉移到樂昌。5月，中統江西站特務進入韶關，破壞了中共粵北省委組織。30日晚，在叛徒郭潛的指引下，中統特務莊祖方率隊至樂昌秘密抓捕了廖承志，連夜押往韶關，在韶關一度被軍統截留。6月5日，第七戰區司令長官余漢謀在得到蔣介石的指示后，派人協助中統將廖承志押往設在江西臨時省會泰和的馬家洲集中營。

何香凝收到廖承志被捕的消息后，當即開展營救工作。莊祖方事后回憶：何香凝首先就曾向余漢謀探詢，余漢謀據實告知已押解江西。至遲在7月中旬，何香凝就從江西省主席曹浩森、第四行政區督察專員蔣經國等處，獲知廖承志關押在江西泰和的消息。何香凝隨即致函孫科、蔣介石等人，希望至少能把廖承志轉移至離前線稍遠、何香凝人脈資源更加豐沛的粵、桂兩省關押。未獲許可后，8月7日何香凝又致電蔣介石，提出希望將廖承志押往重慶，“由委員長教訓”，仍未如愿。

曹浩森與何香凝素無淵源，何香凝幾度試圖前往泰和探視廖承志，均遭冷落。1942年10月，何香凝起程前往泰和，行至南雄，尚未進入江西境內，就“因未辦手續，不許會面，不得已到半路而回”。1982年，莊祖方在給當年與廖承志同一時期關押在集中營的吳之光回信時稱：

大概在1943年內，何香凝又曾托人示意江西省主席曹浩森，準備到江西看望兒子，不料曹浩森態度頑固，置之不理，最后找到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朱家驊，才得以托他帶衣服和信件給自己的兒子。朱家驊在這一年的夏秋之間到江西視察時，就將所托帶的東西交到了廖承志手里，廖承志隨即寫了回信，并畫了一幅畫，由莊祖方經手轉交給朱家驊。

莊祖方在交代材料中也稱：1943年秋，中統局長朱家驊代何香凝送了衣物。相關檔案顯示，1943年7月18日中統江西調統室收到重慶電令，“墊付廖承志國幣三千元暨譯轉何香凝先生致廖承志電報一通”。1944年5月7日，何香凝在致廖夢醒的信中，要她前往拜訪俞濟時、張治中，希望通過他們獲得探視廖承志的通行證，但最終仍未能如愿成行，直到1945年初廖承志被押送到重慶關押，何香凝都沒能得以探監。

何香凝在廖承志被捕后的近一年時間內，一直留在韶關，但營救工作沒有進展。于是，她準備重啟赴渝計劃，一方面為了親自向重慶國民黨高層交涉，營救廖承志;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將家人帶往相對安寧的大后方。

何香凝決定先前往桂林，由桂林起程赴渝。1943年3月前后，她得知廖承志有可能被押回廣東，決定等待一段時間，預定3月底赴桂林。3月1日，她告訴廖夢醒最遲4月8日前飛抵重慶，如果廖承志能回廣東，則“或延遲時日”。23日，她從韶關致函廖夢醒，認為廖承志押到廣東的消息有誤，決定4月底由桂林飛赴重慶。4月13日，她告訴廖夢醒決定當月17日或22日由韶關直接乘車赴桂林。26日，何香凝告訴廖夢醒，她已與家人抵達桂林。

三、入渝受阻、留居桂林

按照何香凝的計劃，只在桂林作短暫停留，隨即飛往重慶。3月1日，她告訴廖夢醒，“在桂約小住十余日則動身赴重慶”。4月13日，她告訴廖夢醒，“大約在桂停留一下”。4月底，到桂林不久，她告訴廖夢醒，“俟有機位即來重慶”。她甚至表示即使乘車也要去重慶。5月16日，她在給廖夢醒的信中說：“吾來渝已決定，因曲江之家已散了，重慶新居亦已預備。……數日后如無飛機座位，則乘車來渝也。”

何香凝為何不直接從韶關前往重慶，而要不辭辛勞地假道桂林？在桂林的民主人士相約恐怕是一個重要原因。1942年7月15日，何香凝復陳此生函稱：“來示敬悉，租屋事費神，感甚。但凝來桂之期，現尚未定，因小兒被留于江西省黨部，曾去電詢問，但尚無復音。如晤柳先生及蔭朝先生面，請代轉達為禱。”陳此生是兩廣活躍的民主人士，曾在香港參與組織抗日救國會華南區總部，與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桂林辦公廳主任李濟深關系密切。柳先生即柳亞子，“蔭朝先生”為李濟深。從信中可以看出，1942年7月陳此生主動在桂林張羅給何香凝租房。陳此生此舉出于個人友情，還是代表廣西國民黨民主派力量加以挽留，仍需更多資料加以確證。

1943年3月23日，何香凝給廖夢醒的信中對赴桂林的表述是“先赴桂林一行”。廖夢醒后來解釋稱：“母親在東江登陸后，在韶關稍事逗留便前往桂林。這次桂林之行是有目的的，因為那時在桂林握有地方政權的桂系最高當局李濟深是反對蔣介石的。在桂林的反蔣人士還有柳亞子、李章達、蔡廷鍇、陳此生等。”由此可以看出，何香凝桂林之行并不是因為韶關無法直達重慶，赴桂林另有原因。何香凝的重慶之行一度接近成功，但臨上飛機卻遭當局破壞。據廖夢醒回憶：

終于有一天，母親的電報來了，電文是：“搭某日飛機到重慶”。鄧穎超同志當時在重慶，就和重慶的一些進步婦女界人士一起到重慶珊瑚壩機場迎接。……不久，不知是誰送來一個紙條，說“廖夫人因害怕重慶轟炸，決暫緩赴重慶”。后來我們知道，那完全是造謠。母親拿到機票……有人卻說：“重慶現在正被轟炸，很是危險。”而不讓母親上飛機。

鄧穎超回憶稱：

在她到達桂林的時候，因她的兒子廖承志同志已經被蔣介石逮捕，關押在江西監獄里，蔣介石唯恐她到重慶大吵大鬧。他們采取軟硬兼施的手法，經過有關人員向她女兒廖夢醒同志示意，最好勸她不要到重慶，還說什么重慶敵機轟炸厲害云云。

從上述回憶可以看出，當時何香凝之所以沒有成行，固然有人蓄意搗亂，卻未強行阻撓登機。至少到1943年10月以前，何香凝仍未放棄赴渝。但在這期間何香凝已意識到當局暗中阻撓她赴渝，認為即便能夠到達重慶也于事無補，態度日趨消極。8月13日，她告訴廖夢醒，如果再過兩個月仍不能赴渝，則將廖夢醒在重慶預先租好的房屋退租。9月21日，在致廖夢醒函中則表示：“四川之行恐難成事實，因有人擋駕。但情形如此，來渝亦無用。”1943年10月，廣東仲愷高級農業職業學校刊印的《仲愷通訊月刊》報道：“本校前校長廖夫人何香凝女士，經赴重慶，擬謀擴展本校。”這也是何香凝謀求赴渝的最后努力，此后便留居廣西，直至抗戰勝利。

四、拒絕赴渝

時移世易，次年桂林疏散前夕，面對陳銘樞等友人的邀約，乃至于蔣介石的主動邀請，何香凝均拒絕入渝。1944年6月27日，何香凝在給廖夢醒的信中說：“我疏散到何方，現尚未定。重慶方面，若十三年（指1924年）國民黨之政策實現，我當來渝，否則餓死亦聽其自然而矣。告訴真如伯（即陳銘樞），可代我謝謝他，并將我之意告他。”

蔣介石也派人送錢送信邀請何香凝赴渝。據李任仁回憶：桂林疏散前，蔣介石派人送去一張支票和一封請何香凝到重慶去的信，她在信封后面批上兩句詩：“閑來寫畫營生活，不用人間造孽錢”，原封交來人退回。千家駒回憶：何香凝告訴他，蔣介石曾送錢給她，被她拒絕。曾協助何香凝撤離桂林的時任逸仙中學校長劉嘉偉也回憶：

蔣介石當時也想請廖夫人去重慶（這是廖夫人親口告訴我的），曾派張治中送法幣十萬元給廖夫人，作為去重慶的路費。廖夫人不愿到重慶為蔣所要挾，因而以重慶路遠、崎嶇，自己年老更帶著兩個小孫、途中不便而婉詞謝絕，并璧回這十萬元。

何香凝不但拒絕赴渝，還有意疏遠廣西當局，選擇跟李濟深等國民黨民主派相近的疏散路線。廣西省當局派高等顧問李民欣約請何香凝一同疏散到臨時省會百色。李民欣為李濟深心腹。謝卻張治中代蔣邀請到重慶后，何香凝表面上對外宣稱將赴百色，私下卻要求秘密隨同李民欣擔任董事長的逸仙中學師生一道，沿漓江疏散至昭平或賀縣的八步。她向李民欣表示：“不去重慶怕為蔣所挾持”;“不想跟廣西省府一道去桂西百色，免受被動和牽制，更因帶著兩個小孫，諸多不便，而百色系省府所在，空襲必多”。

桂林疏散前，在廣西的國民黨民主派主要人物選擇轉移到粵西、桂東一帶。李濟深輕裝簡從地回到了他的故鄉蒼梧，有意建立抗日游擊區。蔡廷鍇對外宣稱是要回粵北，其實也是返回羅定原籍。李民欣、李朗如等也率家人遷到八步。柳亞子稱，主張前往桂東八步的民主人士和文化人士，實際上是擁護李濟深別開新局面。在廣西期間，何香凝思考著手整合民主派力量的問題。據李濟深回憶，在日本投降以前，何香凝同他交流過組織政黨的問題。1945年8月，何香凝在八步與陳此生等人共同草擬了《中國國民黨民主促進會章程》。從這個角度看，桂林疏散時何香凝等國民黨民主派人物選擇遠離重慶和廣西當局，本身即含有政治意味。何香凝之所以要求秘密隨同逸仙中學轉移，原因即在于此，蔣介石主動邀請她赴渝，也含有拉攏她以破壞民主派團結的意圖。

（編輯 葉松）

作者：廖仲愷何香凝紀念館副館長，

歷史學博士，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