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飛
在吾國歷史上,一門父子三文豪,空前旦或會絕后。但這樣的成就是如何導致的呢?那起于青萍之末的風是怎樣吹皺一池春水,進而浩蕩排撻,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呢?恐怕并非人們都能知曉。追溯眉山蘇氏家世,上推到初唐詩人蘇味道就止步莫由了,迨及“三蘇”之降,仿佛橫空出世。
鄉野農夫蘇序對長子蘇澹、次子蘇渙著意培養,長子早逝而次子卻順利登科。你能想象兒子中進士的父母常態,卻不大容易猜著他的表現。不必人人都像“范進中舉”般狂喜,但像蘇序一般“簡慢”一一醉中聽說蘇渙中進士的封誥到了,卻繼續喝酒不止,實在是少有的淡定。這份淡定用在幼子蘇洵身上就更是出格,別人都替蘇洵游蕩不學著急,他卻對其“縱而不問”,仿佛有什么錦囊妙計,可使朽木立雕。
故事卡在這里,它本身都快得憂郁癥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蘇洵好像從人生的峽谷里殺將出來,居然翻天覆地安坐讀書臺,入定般的嗜書苦讀。那故事的結果,乘著《三字經》的“翅膀”,最后都被千百年來咿呀學語的幼童記得。可是只會讀書,不會考試,特別不會寫詩一一蘇洵的詩存世只有五十來首,沒有什么傳世之作,今天影響很大的兩種選本,錢鍾書的《宋詩選注》和金性堯的《宋詩三百首》一首不選便是明證一一場屋蹭蹬,終至不售的結局早已注定。
可是且慢,時文不來古文來。蘇洵趁著攜二子進京趕考的機會,將自己一些文章拿給當時文壇盟主歐陽修評騭,得到歐陽修高度嘉許。其評語如次:“其所撰《權書》《衡論》《機策》二十篇,辭辯閎偉,博于古而宜于今,實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為鄉閭所稱,而守道安貧,不營進仕。”(《薦布衣蘇洵狀》)一邊極力推薦蘇洵,一邊卻又說他“不營進仕”,公然的矛盾,實在是中國文化道統中不敢正大光明觸及的,自義與矯飾像孿生兄弟一樣附體在國人身上。后來幾經折騰,蘇洵只得微末小官終壽。不過,他對歐陽修的知遇之恩卻是沒齒不忘的:“知我者唯吾父與歐陽公也”(歐陽修《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墓志銘》)。
父親的放養使蘇洵得以快意適己,終至幡然悔悟。這樣的教育方法,似乎也在蘇軾、蘇轍身上賡續奏效,殆源自因材施教。因為他深知二子的性情各有不同,作《名二子說》以箴之。軾只是倚車的橫木,好像沒有什么用,其實這正合無用而得大用,故他擔心蘇軾鋒芒太露;車前行,其轍印從不分擔其功過一一蘇軾吃盡苦頭后所悟之“萬人如海一身藏”頗類此一一故蘇轍讓其放心。他對自己與兩個兒子的關系,曾在《木假山記》里借中峰與二旁峰作過比擬,中峰固是“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但這兩座山卻“莊栗刻峭,凜乎不可犯。雖其勢服于中峰,而岌然決無阿附意”。其得意之情不難概想。
蘇洵的文章議論生風,獨出機抒,不蹈故跡。他的一些說法,如《易論》之謂易經矯飾惑人,是那些看重道統的人很不了然的。一些人如朱熹、茅坤說三蘇于經荒疏,深染縱橫家之術,但即便如此也得承認蘇洵行文如空中布景、縱橫恣意,撼人心魄。其實在三蘇崛起之前,人們作文多在明道,而他們卻有注重文章本身之美的自覺,《仲兄字文甫說》可作如是觀。但可怪的是,張方平說蘇洵文章近司馬遷,他還不樂意,對歐陽修謂其近荀子特別認可,這便是入“文苑傳”的人偏偏想橫跨到“儒林傳”去。就像清末民初大學問家章瘋子太炎,別人問他的學問是經學第一還是史學第一,他卻說你們錯得離譜,中醫才是我所有學問中最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