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華
小姑是特級教師。但凡沾上“特級”二字,必定不一般,比如特級蘋果、特級茶葉、特級面粉,等等。我非常認同和感謝國家發給小姑這個榮譽稱號。
在我心里,小姑身上所有的品質都可以用特級來形容。在她走過的五十年歲月里,沒有經歷大風大浪,略顯平靜了些,正因為此,造就了小姑溫潤平和的美好性情。
小姑比我大七歲。聽母親說她嫁過來時小姑剛上小學,梳著長長的麻花辮兒,小臉兒雪白雪白,農村孩子里真不多見。聽奶奶說生下小姑的時候,天空正飄著雪花,抱在懷里一看,發如墨染,小嘴兒粉紅,皮膚勝雪,遂起名雪英。多像童話故事里的白雪公主!
母親常說小姑膽小。我也這么認為。她害怕的東西數不勝數:老鼠、蜘蛛、螳螂、蝙蝠、癩蛤蟆、菜青蟲……任何一樣兒扔給她,保準嚇掉魂兒。小姑雖然膽小,讀書卻不含糊,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師的眼珠子。
小姑膽小卻不懦弱。讀高三那年,小姑常常用功到深夜,遇到難題,嚶嚶地哭上一會兒,實在可笑。一天,小姑從學校一路哭回家,說眼睛看不見了。爺爺立即用馬車拉著小姑進了城。醫生很快給出結論:視神經病變。術后恢復很慢,終歸耽誤了高考。小姑不吃不喝,蒙頭蓋腦哭三天。爺爺是個暴脾氣,站在院子里厲聲罵道:“我看這學還是別上了,拉倒吧,學成瞎子才中?”小姑一骨碌爬起來,沖到爺爺面前,美目瞪得只剩白眼珠了,忿哧半天才說出話來:“哼!我就要上學,我還要上‘大學呢。”
第二年,小姑如愿以償考上大學。大學里還有個“男朋友”,我見過照片兒,反面寫著“白馬寺留影”。那男孩兒穿一身藍西裝,抱著馬脖子,抬高一條腿,笑得俗不可耐(此處純粹為討好姑父)。
小姑的愛情乏善可陳。“抱馬男”肯定不算,照片兒之后再沒聽小姑提起過。我了解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成為她學霸之路上的絆腳石,不然,她會毫不留情一腳踢開。
小姑的婚事是大姑拿的主意。大姑是公認的有福之人,英明果斷、明察秋毫。小姑和姑父婚后果然相濡以沫、琴瑟和諧。一次,小姑和我母親閑聊時說:“嫂子,你說奇怪不奇怪,和他(我小姑父)越過感情越好,咋看都順眼。”小姑為自己突然開啟“炫夫模式”感到害羞,臉刷地紅了(小姑臉特別白,輕易就紅了)。
小姑和姑父剛結婚那會兒,一窮二白,姑父在部隊服役,小姑靠微薄的工資過日子,把勤儉節約的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到極致。我去過她家,兩室一廳,空蕩蕩的,連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小姑天天用的牙刷快成“禿頭”了,可憐巴巴。小姑看出我的心思,抬起右胳膊,笑著說:“看看我這件兒毛衣,胳肢窩里爛個大窟窿,今天上課被學生娃們看見了,有孩子捂著嘴笑,我正好逮著機會給他們上了堂思想品德課。”
苦盡甘來。小姑父留在部隊里,官兒越當越大;小姑工作出色,早成特級教師;表弟相貌堂堂,學業有成。小姑喜歡“炫夫”卻從不“炫富”,行事低調,不喜張揚,愛說愛笑,謙虛隨和,像“知心大姐”般溫暖。她從不給人壓迫感,盡管她早已具備“盛氣凌人”的資本。
姑父的老家在湖北一個窮山溝里,姑父兄弟姐妹多,免不了經常有人登門,小姑毫無怨言,笑臉迎笑臉送,和娘家人一樣看待。婆婆年事已高,一起住的時間越來越長,飲食習慣不同,小姑從不挑剔,下班回到家,看婆婆燒好飯菜,不忘說幾句暖心話,婆媳倆吃得香甜極了。
姑父有個侄女兒叫阿純,母親早逝,小姑“慫恿”姑父把她接到家里,親生女兒一樣看待。阿純八歲進門,二十八歲才出嫁,早把嬸嬸當成親娘了。那年,我在小姑家多住了幾天,見阿純經常從小姑的衣柜里拿衣服穿,我特好奇,就問了,小姑笑著說:“俺倆衣裳不分,誰想穿誰穿。”
我母親生病住院,本不打算告訴小姑,不在一個城市,跑一趟不容易,沒想到小姑還是聽說了,一家三口都來了。小姑見著我母親,硬往懷里塞了一個厚厚的牛皮信封,不停地問東問西,關心體貼之情溢于言表。晚飯后,送走小姑,母親打開信封,眼圈兒紅了。母親再次講起小姑小時候是多么的膽小、乖巧、省事兒,說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見過這么可人意的人。
美國人把“有趣”當成一個人最大的優點。小姑正是有趣的人。她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植物,關鍵是養得精神,很少有哪個“英年早逝”;她超愛運動,跑步、瑜伽、游泳、爬山、閱讀、聽電子書……
文章還沒寫完,先發微信給小姑看了開頭,小姑回復幾朵小紅花和一個笑臉,說:“哈哈,不會吧,我這么平凡的人,也可以寫?”
我說:“小姑,你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