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在中國的地理版圖上,南京一直是個獨特的存在。北方人說它是南方,江南人說它像江北,在文化習俗上,南京既不如吳語江南精細婉約,又比北方地區多一份清麗。南京的歷史底蘊又極其深厚,如煙的往事和層層的迷霧相互交織,更讓這種感覺如鏡花水月,飄忽不定。那么,勢必要梳理出一個點,最能概括,也最能代表這座城市的精魂。
這個點,我以為是玄武湖。
玄武代表著北方。中國文化里有四象,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數這個玄武最有意思。它是龜與蛇的復合體,想象不出來,也見過描繪的圖形,不好看,也記不住。但玄武這個名字好聽。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加上個武字,代表幽暝廣遠的北方很是貼切。
玄武湖在南京城的正北方。溯古追源,有2300多年歷史了。古稱桑泊,相傳是孫權訓練水軍的地方。玄武湖最顯赫的名頭,是中國古代最大的皇家湖泊,明代作為禁苑存在。1928年被辟為公園,一直是南京最有名的景區之一。
記不清去過多少次玄武湖。每次走在玄武湖里,都有一種說不出滋味的復雜感覺。第一次去如此,若干年后再去,似乎仍是如此。仿佛時間就此凝滯,一切從未發生,我的前生對它既已熟識,今世它仍然是這番模樣。
剛到南京上大學的時候,有位同學用一個詞形容玄武湖,“大而無當”。這“大而無當”是什么意思,不甚了了。可當我在玄武湖里反復逡巡時,有點明白了。所謂大,是玄武湖確實很大,而那個當呢,是指玄武湖除了幾個圍洲,幾條長堤,并沒有什么好玩的去處。
回去翻閱經典,查尋“大而無當”的具體解釋。大而無當出自《莊子·逍遙游》:“肩吾問于連叔日:‘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這大而無當的意思,是指事物大得漫無邊際反而失去作用,當,底也。
其實,那位同學只是一句戲言,卻給我留下了太深印象。可以說,我這半輩子,對于玄武湖乃至整個南京城,都糾纏不清于這“大而無當”的體悟之中。
幾千年的風風雨雨,讓南京城具備了一種寵辱不驚的氣質。非常喜歡余秋雨先生的《南京》,以為是《五城記》中最出色的一篇。余先生說南京用了一個詞——奇崛,“許多事,本來屬于全國,但一到南京,便變得特別奇崛”,這個“奇崛”非常精妙。
現在的南京,是一座十分低調的城市。但這種低調下面,潛藏著巨大的能量。
“金陵、秣陵、建鄴、建康、升州、集慶、應天、天京……”南京歷史上的稱謂有40多個,這么長的名單,在全國城市中可能絕無僅有。《唐詩三百首》提到南京最多,據統計僅李白一人就有200多首詩寫到南京。不少人提到南京,便輕薄地譏諷其為短命王朝,殊不知,這所謂的短命王朝所在地,歷史上三次挽狂瀾于既倒,庇佑了華夏文明之正朔……長期以來,南京是南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由于其每每在關鍵時候發揮特殊作用,形容其為偉大之城并不為過。
再把目光從歷史回到地理。南京的地圖,又一次應驗了余秋雨先生所說的“奇崛”。
看南京全市6500多平方公里的地圖,形狀像一只海馬。現在流行夜光地圖,有人坐飛機經過南京上空,俯拍了一幅南京夜光圖,一瞧,竟是一只金光閃閃的鳳凰。如果將城墻畫粗,并連同玄武湖框在一起,原來是一位古代男子的頭像,而玄武湖所在的區域,正是男子的眉毛和眼睛。
但玄武湖依然波瀾不驚。我覺得,玄武湖是這樣的神奇所在,不管積累了多大的得意或怨恨,到這里會全部倒空,就像里爾克的那首《豹》,“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在心中化為烏有。”拋去個人的身世浮沉不談,也看不到歷史的悲歡離合和故事的起伏跌宕留下的痕跡。假若真是一洼平靜的大水塘,平淡無奇地躺在城市的北郊,那就太沒有意思了。我的眼光環顧輪轉,觸摸到那位古代男子的眼骨,臺城。
假若沒有臺城,南京引以自豪的山水城林勝景要大打折扣,玄武湖的那只眼睛恐怕要一直半閉著,沒有多少神采,正是有了臺城,故事才低洼處忽見奇峰突兀,有張有弛,演繹出不一般的精彩來。
南京城墻是一部說不完的書。像許多城市一樣,南京城經歷過各種變遷。最早稱為冶城,后來有越城、金陵邑等,而真正始于六朝。
據考證,除較早的石頭城外,六朝的南京城墻大致在今天南京城中稍東位置。都城內的宮城稱建康宮,又名臺城。這個臺城離玄武湖相當之近。不僅是距離近,而且通水利之便。南朝時的建康城,號稱人口百萬,其中玄武湖滋育了多少子民,可以想象。而玄武湖與不停變換的南京城址之間,始終有一種微妙的關系。南唐城墻南移,作為皇宮的南唐宮,遙遙相對玄武湖的中心。大名鼎鼎的明城墻,皇城和宮城雖然較偏,但仍然遙對著玄武湖。
孔子有云:“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召喚著什么,玄武湖恰如那顆最明亮的北極星,在茫茫夜空中指引著歷史的走向。
于南京而言,秦淮河無疑是偉大的,可稱之母親河,而與風雅纏綿的秦淮河相比,玄武湖要大氣許多、磅礴許多,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丈夫氣,任憑風雨榮枯、淤塞浚暢,始終橫亙出一片汪洋,符合南京這座鏗鏘之城的氣質。
更大的風雷,在檢視著玄武湖、考驗著玄武湖。
南京歷代的烽火狼煙,更有許多與玄武湖相關。
侯景之亂是整個南朝由盛轉衰的節點。侯景于548年攻入建康都城,后兩次采取火攻及引玄武湖水灌臺城,終于攻陷。梁武帝做了40多年的太平皇帝,被活活餓死,留下千古慨嘆。我們可以想象,用大水漫灌兼以火攻,那是怎樣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壯烈場面。時值隆冬,刀光劍影間,箭如飛蝗,鐵馬冰河,城破之時,殺伐聲、哭喊聲、劫掠聲亂成一片,一個王朝湮滅了,而玄武湖水也慢慢恢復平靜。
隨后這樣兵戈相見的故事反復上演。只不過時而相對平和,時而相對慘烈,玄武湖也司空見慣,或冷眼旁觀,或稍加參與,或做出關鍵一擊。隋滅陳之戰、宋滅南唐之戰、靖難之役、清兵入關……無不烙下了玄武湖的印記,天京保衛戰是冷兵器時代南京城最后的大戰事,完全對天京最后合圍的,是曾國荃部進駐太平門、神策門外,這兩處城門分別位于玄武湖的東南角和西北角。1864年7月19日,太平門城墻被地雷轟塌,10余萬太平軍將士絕大部分戰死。
再后的歷史,人們都比較熟悉了。日軍侵華,人民解放軍攻占南京,玄武湖聽著漸漸零落的槍炮聲,終于,不再亢奮躁動、驚惶不安,又恢復了昔日的一汪平靜。
因為玄武湖累了。它看著自己的湖水一次次變紅,又一次次變清,周邊的城樓一次次損毀,又一次次重建。玄武湖徹底厭倦了這樣的游戲,索性,它安心地躲在高大的城墻根下,從此不問世事。
四象不彰,唯剩玄武。
今天的南京,向東尚存青龍山,但一直籍籍無名。至于白虎,從來并沒有一個明確叫白虎的地方。朱雀史上倒是赫赫有名,可惜隨著時光輪轉,朱雀門早就湮沒消失,朱雀橋亦已覓而不見。
剩下的唯有玄武。玄武湖似乎是南京城無法躲閃的巨大擎蓋,牢牢高舉在城市的北方。
固然,南京城的文化重心在老城南,但那里太局促、太仄逼,層層疊疊擠在一起,只留下一堆歷史的碎磚片瓦,且經常帶有一種哭哭啼啼或笙歌燕舞的腔調。玄武湖好,這里疏朗開闊,大大方方地敞開了一片世界,自然,歷史,人文,歲月,任由心游千仞精騖八荒,這是一種柔軟中帶著粗獷不失陽剛的美,是歷經時光千錘百煉終于一切云淡風輕的淡定,最符合南京這座骨子里寫著奇崛,卻不肯輕易表露的城市氣質。
某種意義上,因為玄武湖的存在,我愿意把南京看作一座北方城市。北有玄武,意味著將你的視野從狹窄的人世代謝投向更復遠的星空蒼穹,遙遙張望心中的永恒。所謂大而無當,這個“當”的確是沒有盡頭的。玄武湖不僅是南京的,也是中國的,它是玄武這個地理坐標最好的代言,是走過五千年中國文化的神來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