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東南清水江中游及其支流巴拉河一帶的苗族地區村寨每年都開展獨木龍舟節,并因此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任何民俗文化都是當地民族邏輯體系的具體表現形式。本文通過描述貴州清水江苗族獨木舟節,分析其在地緣與血緣當中的意義,探索在這個狂歡活動中原始表達的變化,揭示獨木龍舟節對于民間文化高潮的延續以及整合過程中起到的關鍵作用。
一、獨木龍舟節中的地緣與血緣
(一)地緣
每年農歷五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七日,生活在清水江流域的苗族人民為了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每年都要舉行盛大獨木龍舟節。獨木龍舟節在苗語中被稱為“恰仰翁”,就是劃船龍的意思,又名“婁翁”就是吃龍肉的意思。它是集苗族競技體育、宗教信仰、民族服飾、飲食、鼓舞文化于一體的、具有濃烈苗族風格的傳統活動。乾隆刻本《鎮遠府志》卷九的記載較早,其文曰:“清(水)江苗人于五月二十五作龍舟戲,形制詭異,以大樹挖槽為舟,兩樹并合而成。舟極長,約四五丈,可載三四十人,皆站立劃槳,險極。是日,男女及其粉飾。”
同治年間,徐家干《苗疆聞見錄》的記敘同樣簡略:“(苗人)好斗龍舟。歲以五月二十為端節,競渡于清江寬深之處。其舟以大整木刳成,長五六丈,前安龍頭,后置鳳尾,中能容二三十人,短橈激水,行走如飛。”
每個節日都有其動人的神話傳說,獨木龍舟節也如此,最為流行和被苗族人民所認可的是與惡龍相斗的傳說。傳說在很多年前,有一個叫阿保的老人,他和他的孩子到河里去打魚,在船后面的孩子被河里的惡龍拖入水中,阿保跳進河里,找到了龍洞,看見龍洞里面有一條長龍,小孩已經被咬死了,還被當作枕頭。老人氣急了,回到家中思考如何為兒子報仇,他想了想發現龍洞中沒有水,于是他就去砍了很多柴,將這些柴放到龍洞口點火燒了起來。火燒了三天三夜,飄上來的濃煙也讓天黑了九天九夜,沒有光亮,牛沒有辦法吃草,人也沒有辦法工作。第九天的時候,有個女的背著孩子到河邊洗衣服,孩子就坐在河邊玩,嘴里還有節奏地喊著“咚咚哆,咚咚哆”,沒想到這個時候天就漸漸地變亮了。人們出來后,就發現江上漂浮著一條被燒死的惡龍,膽子大的男子就上前查看,消息傳出去后,人們就紛紛趕來分龍肉,就在那天夜里,惡龍就托夢給人們,希望大家能夠用杉樹木做成它的樣子,在清水江上劃上幾日,它會保佑人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于是,人們就按照分龍的順序來確定劃龍舟的日子。五月初五由勝秉開始劃,他們分得龍頭,然后就是得龍身及龍腰的塘龍、溶山,接著是得龍尾的施洞。最為特色的是龍船為青色的楊家寨,由于他們去得最晚,只分到龍雜,而傳說龍雜是青色的,所以到現在楊家寨的龍船一直是青色的。從這個傳說可以看出,每個村寨分得龍的肢體是一種對當地社會組織關系和權力分布的隱喻表達。各個村寨之間在地緣上是一個整體,但也是獨立的權力個體,它們之間具有密切的聯系。
對于以農耕為主的苗族人民來說,水源、氣候、自然環境對于所有村寨來說非常重要,在沒有外來威脅時,族規或村規可以規范和約束村民,但是有外部威脅時,村民就會團結一致。這就是上述傳說中體現的所有自然村寨會形成一個命運共同體,為了強調這種共同體的歸屬感,就會以村寨為單位,以地緣關系為紐帶舉行很多重要的公共活動來將這些村寨聯系在一起。
(二)血緣
清水江獨木龍舟節的龍舟非常特殊,并不是一條龍舟就代表一個自然村寨,事實上,它代表的是每一個姻親集團,也就是同姓氏具有血緣關系的氏族。民國時期,王嗣鴻在《臺江邊胞生活概述》一文中說:“每屆劃龍船,船數無定,大概每一較近之宗族有船一只。惟以族中分輩登高而聲大者二人為船首。”但是,苗族都是聚族而居,也就形成了以村寨為單位的表象。從上述地緣關系來看,事實上一個村寨中若是有幾個家族,那么就會有幾條龍船參加活動,而且從伐木開始,到后來的競技活動結束,都必須由自己家族的人完成。在苗族傳統的社會價值體系中,一個村寨內一個“老祖”(父親祖先)的后代在父系血緣關系上是非常重要的,這里面除了權力的分配也有家族的認同感。獨木龍舟節也非常能體現父系血緣的梳理,在一條龍舟上的人被認為具有相同的父系血緣關系,那么他們之間是不能夠通婚的。如果是不同家族的,在龍舟上也會被視為雙方具有兄弟的情誼,一般也是不開親的。
在苗族社會內部,大多村寨仍然還有“寨老”制度,寨老主持寨內的大小事務,獨木龍舟節也由寨老來主持。“鼓主”是主辦龍舟節的人,因為龍舟節是以氏族為單位主辦,而苗族傳統觀念以鼓代表氏族,每一個鼓主掌握一個小鼓,作為身份的象征。鼓主是氏族推選出來的,每屆龍舟節結束以后,原鼓主就會殺豬辦酒,決定下屆鼓主,當然鼓主的條件也是相當苛刻的,必須是族中德高望重、子孫滿堂、家底殷實的人才能勝任,這樣的機會非常難得,所以一般在被推選為鼓頭后都不會推脫,很多家庭還會積極創造條件希望成為鼓頭,這不僅能夠代表自己在氏族中的地位,也能夠增加榮譽。鼓頭在活動中會受到來自氏族的包括舅家的禮物,但也是一筆非常大的開支。“船頭撐鎬者”及“鑼手”都必須是血緣親屬。
在《苗疆聞見錄》中,“好斗龍舟”的“斗”字用于獨木龍舟節中非常得當,獨木龍舟節不僅僅比的是競渡中的輸贏,似乎在最開始這種競爭就開始了,如親屬的多少、收獲禮物的多少。在得知自己成為鼓主后,人們就會通知自己的親友,盡可能出動所有親友,然后親友就會提前準備。當節日到來的那天就會收到很多禮物,舉辦得越隆重、越熱鬧,鼓主家就越有面子。而送來的禮物大多會掛在龍頭,鼓主也會用很大的聲音和其他人交談,似乎在向別人炫耀自己的財富。按理說,將禮物掛在龍頭上是不利于船的行進,但是從這個現象來看,這種競技是在比彼此背后強大的血緣社會關系網絡。
二、儀式中的狂歡
狂歡,是群眾性文化活動中表現出的突破一般社會規范的理性精神。每當對這個世界的狂歡節進行探索的時候,人們很容易想到尼采關于酒神精神的闡釋。獨木龍舟節在發展的過程中已經成為一種文明社會中的理性狂歡活動,人類即是動物,因而為自然的一部分,同時又是文化的創造者。對于苗族傳統的、社會功能多樣的獨木龍舟節,就其最初的功能而言,主要用于祭祀,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然后逐漸有了娛樂和經濟效益的功能,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活動中狂歡的宗教因素日益減弱,但狂歡的氛圍沒有稍減。
宋代朱輔《溪蠻叢笑》“富貴坊”條記載:“競渡預以四月八日下船,俗聚飲江岸,舟子各招他客,盛列飲饌,以相夸大。或獨酌,食前方丈,群蠻環視如云,一年盛事,名‘富貴坊。”這也就是說獨木龍舟節在宋代就已經開始盛行了,并已經有所記錄。
四月初八下船要舉行下水儀式,儀式結束以后一般會在江的兩岸宴請賓客,場面盛大。在下水儀式中有專門的祭祀活動,開劃之前要先試劃,試劃不用全副武裝地穿民族服裝,人員也不用全部上船。開劃儀式開始時,各個氏族就將龍舟移入河中,將母子船捆綁在一起。第二天早晨舉行正式的開劃儀式,鼓主準備一只白公雞、三碗米酒、一元貳角錢、一塊刀頭肉以及香紙,放在河邊的方桌上,桌子腳上捆有一根剝皮去葉、上面留有三個丫叉的五倍子樹,一束白紙剪成紙吊吊,還有三棵芭茅草。根據苗族傳統觀念,五倍子樹象征上天天梯,三個丫叉象征三個神,即飛神“香達”、跳神“噶哈”,還有一個能喊動雷公的神。
祭祀時,由一手持黑傘的巫師主持,眾人手持芭茅草參加,由巫師面對龍舟做祈禱,先唱古歌里的《十二個蛋》和《跋山涉水》的詞,然后念:“我手里拿著只白公雞,一罐米酒甜蜜蜜,這山叫一叫,那山喊一喊,請你們下來保龍船,讓它平靜游大江,向前石不擋,掉頭草不攔,身子光滑像石板。”祈禱完后,巫師把白公雞殺死,用雞血淋在五倍子樹上,并扯下雞翅上的羽毛夾在樹丫叉上,雞煮熟后盛在大碗里放桌上,然后燒香和紙,倒酒,捏一點祭品灑在地上,接著,龍舟在寨子附近的水面劃上一圈。然后放三聲鐵炮,才啟程。
在中國傳統社會,農村開劃儀式是具有原始意義的娛神活動,祭祀神靈祖先,祈求得到庇佑。原始祭祀活動看著好像是非理性的行為表現,但參與者具有更多的神圣感與敬畏感,所以原始的祭祀活動是非常有狂歡精神的,而現在的獨木龍舟節活動中的群體狂歡儼然是這種原始祭祀狂歡的延續。在苗族的獨木龍舟節的活動中,大量現象表現出集體意識中的新舊交替,現代社會的狂歡精神是原始文化的遺存,很多古老的儀式都被賦予了新的含義。
三、結語
從惡龍的傳說來看,清水江兩岸的苗族先民有組織地舉行獨木龍舟節,是在抵御外來威脅,人們甚至能夠從中看到端午節劃龍舟的影子。苗族先民用自己的智慧賦予其獨特的意義,作為聯系清水江流域地緣與血緣的工具,將這片區域的人們團結起來,抵抗外來的力量。獨木龍舟節至今仍是以當地苗族人民為主導的節日活動,具有當地苗民的獨特特征。筆者認為,對于這種有顯著地域特色的民族文化,要積極消除現代化的影響,讓這些璀璨的民族文化的生命力得到更好的延續。
(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
作者簡介:韋鑫(1992-),女,貴州貴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少數民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