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曦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其軍事應用技術即自主武器系統面臨著國際人道法、戰爭倫理以及全球安全等各領域的爭議。相比較而言,自主武器系統對國家核戰爭風險以及全球戰略穩定的影響,引發的關注和探討則較為薄弱。原因在于:當前人工智能技術的先進和應用程度尚不足以撼動既有核大國以“相互確保摧毀”原則為基礎的戰略穩定關系;多數核國家的核指揮控制系統、核武器使用方式、核力量發展程度處于機密狀態,核武器系統中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程度和方式不得而知;與其它戰略武器相似,準確區分自主武器系統的攻防界限是極具挑戰性的任務。但是,鑒于核武器的巨大毀傷效應以及人工智能技術的飛速發展,探究這二者之間的結合方式及其對國際安全環境的影響,仍具有重要意義。
冷戰期間,美蘇均建立起包括戰略轟炸機、陸基洲際彈道導彈、戰略核潛艇在內的“三位一體”核力量,以及“基于預警發射”的核力量作戰和部署模式。為防止對方發動核突襲,并且能夠在威懾失敗后能“快速、精確、高效”進行核反擊,美蘇均不同程度地將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核作戰系統的兩個子系統,即探測和預警系統(用于監視對方核武器,防止意外核進攻)和指揮控制系統(用于縮短決策時間,進行快速核反擊)。
上世紀50年代,美國率先將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態勢感知系統,構建了名為“遠程預警線”(DEW Line)的感應網絡系統和“半自動化地面環境”(SAGE)防空系統,用于自動感應和探測蘇聯戰略轟炸機的異常行動。上世紀50年代末,由于蘇聯研發和部署了機動性和隱蔽性更強的洲際彈道導彈和戰略核潛艇,美國不得不將“自動化”態勢感知和地面防空系統束之高閣。
60年代,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著手研發“戰略自主指揮控制系統”(SACCS),這個系統能在決策者做出核武器發射指令后,協助指揮官進行后續行動規劃、分析和評估,甚至能根據新的政策指導和情報數據快速改寫核戰爭計劃。
美國將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核戰爭決策輔助,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和削弱了蘇聯因洲際彈道導彈和彈道導彈核潛艇獲得的戰略優勢。1985年,蘇聯也開始考慮將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核指揮控制系統,并研發了一種名為“死亡之手”(Dead Hand)的自動核反擊系統,目的是在遭受美國的核打擊之后能自動進行核報復。
人工智能技術的軍事應用雖然在冷戰時期美蘇戰略攻防態勢的急劇演變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但與戰略核潛艇、洲際彈道導彈、天基反導技術等各類戰略武器相比,其開發、應用以及人所熟知程度都很有限,因此對冷戰時期美蘇戰略穩定關系的影響也很有限。
人工智能的軍事應用主要通過自主武器系統來發揮作用。依據自主程度即“人類介入程度”的不同,自主武器系統主要分為自動武器、遙控武器、半自主武器、完全自主武器等。冷戰時期美蘇人工智能軍事應用主要停留在自動化武器階段,未來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跨越式”發展,更先進的自主武器系統對戰略穩定的影響可能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用于核指揮控制系統。近年以美俄為首的人工智能大國紛紛宣布,要采用最新的數字技術(包括人工智能技術)以推動核指揮控制系統的現代化升級。未來核指揮控制系統將呈現“人工智能—網絡—核”相結合的“新三位一體”特征,對國家間戰略穩定造成多方面的復雜影響:一方面,自主武器系統有助于加強核指揮控制系統應對網絡攻擊和網絡干擾的防護力,以及遭受攻擊后的復原力。在通信衛星失能的情況下,通過高空無人機搭載機載通信網絡可有效恢復戰時通信,對手先發制人打擊通信衛星不再能獲取首輪攻擊的優勢。在這一情境下,自主武器系統有利于戰略穩定。另一方面,自主武器系統結合網絡進攻武器,可被用來攻擊敵對國家的核彈頭及其運載工具、指揮控制系統或者基礎設施等。自主軟件能隱藏網絡攻擊時的漏洞與弱點,同時搜尋和研究對手系統中的漏洞。在實施主動攻擊時避免對手的打擊報復,為技術較先進的國家贏得了極大的首輪攻擊優勢,也就削弱了國家間的戰略穩定。

1975年1月1日,美國空軍搭載W53彈頭的“泰坦II”型洲際彈道核導彈在加利福尼亞州范登堡空軍基地采用MK-6再入飛行器進行發射。
二是用于情報監視偵察系統。隨著技術發展,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遙感系統能部署于極地、深海、遠洋等各類極端環境。自主水面艦艇(ASV)、自主水下潛航器(AUV)、自主飛行器(AAV)均可用于情報、監視和偵察任務。對于人工智能技術先進的國家而言,如果將該技術應用于與核武器相關的預警和情報偵察監視系統,將有助于決策者更好地預測和把握其它國家核武器的研發和部署情況,從而增強本國戰略核威懾信心,有利于國家間戰略穩定。但自主武器系統能夠更精準和有效地搜索、追蹤、定位和瞄準敵對國家的核武器系統,極大削弱了其它國家的核報復能力。例如水下無人潛航器能使水下作戰環境變得更為“透明”,削弱了其它國家海基核力量的威懾力。美國在2016年5月測試的“海上獵手”號無人反潛戰艦可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在海上連續航行數月,被美國媒體稱為“敵軍潛艇的噩夢”。
三是用于決策輔助系統。人工智能技術如果廣泛應用于戰時決策輔助,同樣會給國家間戰略穩定帶來兩方面影響:一方面,能主動發現不同數據之間的關聯性,并對偵察到的圖像進行意圖和威脅判斷,從而改善指揮官的戰場態勢感知能力,簡化和縮短戰爭決策流程,有利于國家更迅速地實施核進攻或反擊行動;另一方面,當核戰爭決策流程和時間被大大縮短,國家之間因意外事件導致的沖突升級風險便大大提升。那些可能遭遇核打擊的國家為避免陷入被動,有可能嘗試采用無人機、網絡攻擊或其它方式摧毀或干擾對方國家核指揮控制系統,以獲取首輪攻擊優勢,從而提升常規沖突升級為核沖突的風險。
人工智能技術是否加劇國家間核戰爭風險,主要取決于核國家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程度和應用方式。那些技術更成熟的國家得以將自主武器系統應用于核指揮控制、情報監視偵察、輔助決策等各個環節,從而在更好地探測、預警對手核態勢同時,更有利地發起核報復和反擊行動,核威懾能力進一步提升。然而,任何新興戰略武器系統都是“雙刃劍”。自主武器系統在強化核武器國家戰略威懾的同時,也賦予該國更多首輪攻擊優勢和風險升級傾向。在這一情形下,自主武器系統顯然加重了霸權主義國家揮舞“核大棒”進行“核訛詐”的傾向。
當前,國際核安全環境日趨惡化。主要核國家將核武器視為大國軍力競爭的重要手段,紛紛啟動核武庫升級計劃。伊朗核問題、朝鮮半島核問題仍高度復雜,地區核軍控前景不容樂觀?!吨袑l約》已形同虛設,《新戰略武器削減條約》續約前景暗淡,雙邊和多邊核裁軍與不擴散進程緩慢。在此背景下,自主武器系統對國際戰略穩定的負面效應將繼續上升。核武器國家在研發人工智能技術強化戰略威懾的同時,應積極、主動、有效規避及管控技術濫用和擴散引發的安全風險。一是強化核禁忌理念,明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原則,明確自主武器系統的攻擊目標,尤其要明確不主動攻擊對方的核基礎設施等關鍵軍事目標;二是推動在聯合國框架下致命性自主武器系統的軍控談判議程,有條件地將自主武器系統納入新的戰略軍控協議,防范自主武器系統領域惡性軍備競賽。
(作者為軍事科學院戰爭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