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1
小七是在雞叫三遍后不久被計劃生育小分隊抓走的。
頭天下午,趙漢軍去地里薅苞谷。下黑回來,他對小七說,你去把楊村長找來,我請他喝杯酒。小七已經(jīng)把晚飯做好了,苞谷飯、酸菜湯、炒洋芋片,原本也不需要什么工夫。她不理會丈夫的話,說你看著豬一會兒,我去上個廁所。說著急急地跑去了廁所。她懷孕已經(jīng)幾個月了,腹部漲漲的,像有什么東西壓著,小便增多,隨時都有小便的欲望。但這一次她卻只撒出了少許尿液,有些失落地走出了廁所。趙漢軍又說,你去幫我把楊村長請來。小七自顧自地說,平常都是一大泡尿的,今天卻只有一點。趙漢軍有些不耐煩,說你趕緊去把楊村長請來。要請你自己請去,發(fā)什么神經(jīng),家里什么菜都沒有,還請人喝酒,我們懷孩子這么久沒被小分隊收拾,都是仰仗著楊村長,你就這幾個破菜喊人喝酒?小七有些不高興地說,要請你自己請去,我可沒那個臉。
趙漢軍對小七說,你一個婆娘家不懂,男人之間,菜好壞不要緊,酒喝到位才是真感情。喂了豬,趙漢軍就獨自出門了。他先到村里的烤酒世家陳家打了五斤苞谷酒,又去了楊村長家,把楊村長拉到了自己家里。小七在煤油燈下縫補衣服,孩子們嘰嘰咕咕在屋內玩耍。趙漢軍和楊村長就著酸菜湯和洋芋片,喝了開來。喝到夜深人靜,五斤苞谷酒就去了大半。把楊村長送走,趙漢軍一頭栽在窗下的背墊上,睡了過去。這一夜和以往的每一夜一樣漫長而安靜。小七因為有孕在身,醒來數(shù)次,都聽到墻壁之外趙漢軍的呼嚕聲。偶爾間雜著他的喃喃自語,為什么當村長的不是我呢?為什么當村長的不是我呢?這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趙漢軍這幾年習上了酒,已經(jīng)不止一次醉倒在門外呼呼大睡了,也已經(jīng)不止一次酒醉后質問為何當村長的不是自己了。
雞叫二遍的時候,趙漢軍醒來了一下,他感覺頭疼嚴重,想回屋里睡覺,正想著又睡了過去。小分隊是雞叫三遍不久進村的,村里的狗都叫了起來。但趙漢軍睡得沉,只覺得村里很嘈雜,沒醒來。小七瞌睡輕,聽著狗叫心里打顫,她在床上喊,趙漢軍,趙漢軍,怎么這么多狗叫?她只得到趙漢軍的呼呼聲回應。小分隊直奔趙漢軍家,破門而入,嚇哭了趙漢軍的孩子們,也讓小七有些不知所措。
趙漢軍清醒過來,惺忪的醉眼里只看見哭得呼天搶地的老母親。怎么了媽,怎么了?他站起身來,踉蹌走了幾步。你個短命鬼,你媳婦都被小分隊捉走了。老母親說起話來,語氣里充滿責備。趙漢軍也慌了,趕緊朝村口跑,頭晚上喝下的酒讓他的腦袋像個夜壺,每跑一步就晃悠悠地疼。待到出了落水灣,小分隊已經(jīng)帶著小七上了車,“突突突”地往鎮(zhèn)上出發(fā)了。
人追車是追不上的。趙漢軍眼看著小分隊的車消失在馬路轉彎處,只好悻悻地回來。就算追上了,難道能搶回來?趙漢軍安慰自己。村頭的人家男人正在洗臉,看到趙漢軍,邊倒臉盆里的水邊說,追不上了,狗叫了這半天,你們硬是沒有警覺?趙漢軍不回答他,只說,誰告的密,我非殺了他全家不可。那男人說,你還是趕緊去鎮(zhèn)上吧,剛剛小分隊頭頭撂話,說告訴你們家一聲,到鎮(zhèn)上去取人。
2
下午兩三點的樣子,小七就回來了,是被村里的一群年輕小伙,用竹子做的擔架,抬著回來的。擔架上的小七,臉皮干裂,眼睛都哭腫了,輕聲地呻吟著。趙漢軍走在前面招呼著,他看起來有些憔悴,走起路來踉踉蹌蹌,像酒還沒醒一樣。走進院門的時候,趙漢軍顫抖著雙手,點了幾次,才點燃一串事先準備好的鞭炮。
落水灣的人們聽到鞭炮響,口耳相傳,小七動手術回來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人們三五成群,提著面條、白酒之類,趕去趙漢軍家看望小七。每個上門的人都去看小七一眼,你三言我兩語,勸說小七要想開點,好好養(yǎng)身子。趙漢軍招呼大家吃了頓飯,也無非是些落水灣最平常的菜肴。
末了,他似乎是有意地當著大家的面,宣告決定一樣地說,小分隊一來就準準地來了我們家,一定是有人告了密,老子非把這個告密的人找出來不可。大家面面相覷,尷尬了一陣,又紛紛勸他,漢軍,哪會,沒有人這么缺德,小分隊這是瞎貓碰著死耗子,你別多想。趙漢軍說,不可能,落水灣又不止我趙漢軍一家,為什么小分隊一進村就來我們家了,太令人懷疑了。有人轉變話題,說你趙漢軍也真是,狗叫了半天了,你們也不出門看看情況,你說你要是多一點警覺,出去看看,哪里會被抓著?
說話的人是陳少敏。陳少敏取了一個女性的名字,實際上卻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在鎮(zhèn)上的水泥廠上班,24小時倒班制,隔天便要往來鎮(zhèn)上和落水灣一次。趙漢軍以前聽說,陳少敏舅母的小侄兒的姑姑,是鎮(zhèn)計生站的工作人員。陳少敏一開口說話,趙漢軍的眼睛就亮了,他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盯著陳少敏,眼神里帶著兇光。陳少敏有一些怕了,便說,漢軍,你干嘛,我臉上有東西?趙漢軍說,你臉上沒東西,你心里有鬼。有鬼?陳少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你心里才有鬼呢,凈胡扯。
你親戚在計生站工作,你又天天往鎮(zhèn)上跑,不是你告密是誰告密?趙漢軍斬釘截鐵地說。陳少敏有一些生氣了,說,漢軍,你別亂說,我親戚是在計生站,我也是隔天就跑一次鎮(zhèn)上,但你不能血口噴人,這種缺德事我可干不出來。旁邊的人也說,漢軍,不至于,少敏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那樣的人嗎?趙漢軍想想,也是,陳少敏和他還同學到小學六年級,小時候兩人關系不錯,長大后各自成了家,雖然不是鐵哥們,但也算合得來,再說陳少敏在落水灣口碑一直不錯。可是是誰告密了呢?他問,那你們說,是誰告密了?陳少敏說,不管是誰告密,都不可能是我告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家小七懷孕的事情,不信漢軍你可以去查。
不管是誰,只要我查出來,非殺了他全家。得了吧,漢軍,誰不知道你心軟,小七生第一個娃那時候,殺雞你都下不去手,還是我?guī)湍銡⒌模€教了你好久呢,你能殺人全家?陳少敏說,不過,告密的人,還真的是缺德,以后生娃一定沒屁眼。陳少敏的話得到大家的附和,一致覺得趙漢軍就算查出來了也不可能殺人全家,也一致詛咒告密的人生娃沒屁眼。
村民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大半,趙漢軍熬了碗白米稀飯,給小七端去。米是去年的陳米,家里田少,又窮,田里出得少,又沒有錢去買多余的,只得省著吃。趙漢軍有些慶幸,幸好留著這點米,不然還得借錢去買。小七沒什么胃口,喝了幾口,怏怏地倒回床上去,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嘆氣。趙漢軍也無語,在旁邊傻傻坐著,不知道如何安慰是好。他后悔昨晚宿醉,陳少敏說得沒錯,要是警覺點,在小分隊到達前出門躲避,就不會有這些事。
你說我要是狗叫那時候出門去看看,孩子不就保住了嘛!小七突然自言自語地說。趙漢軍看著小七慘白的臉,心里想的問題卻是,到底誰是告密者呢?
3
夜里,趙漢軍輾轉反側。村子里長得像告密的人,都從他的腦子里過了一遍。每個人都像告密者,卻又都不像。前陣子,小分隊進村拿個小喇叭喊,誰要是檢舉他人懷孕且抓獲證實,即可得到50元獎勵。趙漢軍想,如果是為了獎勵告密的話,那懷疑范圍就大大擴大,任何人都有可能,畢竟50元可不少了。
但到底是誰告密的呢?直到雞叫三遍,天色露白,他還是沒有頭緒。
天快亮的時候,他決定去找一趟楊村長。楊村長曾經(jīng)是趙漢軍的競爭對手。兩年前,他們一起競選村長,趙漢軍勝券在握,因為他是全落水灣學歷最高的人,書讀到初一,要不是因為父親煤礦垮塌突然離世,他一定能讀完初中,考個師范,那現(xiàn)在就不是干挖黃土的營生,至少是個小學語文老師了。即便學歷最高,但趙漢軍還是敗給了楊村長,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但很多人都說他,不會來事。楊村長當選后,原本應該與楊村長決裂的趙漢軍,竟然和楊村長關系越來越好,隔三岔五就喊楊村長喝酒。大家都說,這一次趙漢軍學乖了,想等楊村長卸任的時候,幫自己一把。
天剛蒙蒙亮,趙漢軍一轱轆爬起床來。小七在里屋問他,趙漢軍,你這么早就要去薅苞谷?薅個屁苞谷,哪還有心情薅苞谷,我要去找楊村長一趟。趙漢軍邊穿衣服邊說。天氣微涼,一早還有些冷,他從箱底翻出一件衣服披上,說你好好躺著,等下老媽會起來招呼娃娃們,我先去一趟。小七說,你還想著找楊村長喝酒?娃都沒了,以后也不會有了,這一次都還教不乖你?天天就欠著那一口。趙漢軍說,喝什么酒?我是去找楊村長,合計合計,到底是誰把你懷孕這事給告密了。
正是薅苞谷的時節(jié),地里有苞谷還沒薅的人們都起得早,三三兩兩走向地里。趙漢軍快步往楊村長家走去,隔著竹柵欄,趙漢軍看見楊村長家房門緊閉,燈火不亮,心想自己是不是來早了,心里就猶豫了。突然楊村長家那只黑母狗不知道從哪里跳出來,隔著柵欄沖趙漢軍直叫喚,恨不得啃他幾口肉的樣子。
是誰?狗叫聲中,趙漢軍聽到楊村長沉沉地問一聲。他太熟悉楊村長的聲音了,并很快辨認出那聲音來自楊村長家的廁所。楊村長家的廁所修在大門口,因此多次被人取笑。我,趙漢軍。你小子大清早的,讓人屎都拉不好。廁所里面?zhèn)鱽項畲彘L的聲音。楊村長長趙漢軍沒幾歲,以前他叫他漢軍,有一些親熱,有個什么自己看不懂的報啊信啊就請趙漢軍看,自從當了村長,他就把“漢軍”改成了“小子”。他提著褲子走出廁所,把自家黑狗喝走,邊開那扇形同虛設的院門邊沖趙漢軍說,小子你什么事啊?
楊村長,你不是說沒事嗎?小分隊進村前都要請你配合,只要有你在,我們家就鐵定沒事,就因為這樣,我才第一時間告訴你小七懷孕的事。一進屋,來不及坐定,趙漢軍就火急火急地問。楊村長漫不經(jīng)心地往盆里倒熱水,邊揉洗臉帕邊說,我也奇怪了,這幫人,以往都是請我配合,為什么這次悄悄就來了。
那你是不知道小分隊要來了?趙漢軍說。你小子這話說得,知道我能讓你們家被抓?我對你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楊村長邊洗臉邊反問。我知道你對我們家好,可是我們家還是被捉了,這你是不是有點責任?趙漢軍一副要好好理論理論的架勢。楊村長停下洗臉的動作,一臉不高興,我有什么責任?不是我?guī)е巳サ模膊皇侨思彝ㄖ伊宋覜]通知你們家?你這話怎么這樣難聽?
聽楊村長這么一說,趙漢軍懨了下去,低聲說,那你說誰會告密?楊村長洗完臉,坐在趙漢軍對面,誰告密我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是誰這么缺德,這樣的人說不定哪天就告到我身上了。那你總得查一查吧?我們倆什么關系?出這事,你沒責任幫我查清楚?趙漢軍說,你查出來,不用你出面,讓我來收拾他。
喲喲喲,你小子有那個膽?楊村長譏笑他,誰不知道你膽小,就算查出來,你除了在家里扎小人燒香罵人祖宗十八代還能干什么?趙漢軍耷拉著腦袋,說,誰說我不敢,就算不殺人,也要砍他苞谷,放藥毒他牲口,點火燒他苞谷草。楊村長突然笑了,我會查的,你放心吧。
趙漢軍只好無趣地走了。
4
太陽出來了,布谷鳥也叫了。布谷鳥在每年薅苞谷的時節(jié)來到落水灣,在山林叫,在河岸叫,在村中叫,大家都說,布谷鳥的叫聲是“gaogu”,就是“薅苞谷”的意思。落水灣流傳,布谷是天上的神鳥,每到該薅苞谷的時節(jié),就飛到人間,提醒農民該薅去苞谷林里的雜草了。
趙漢軍都沒什么心思干活。他一早起來,什么也沒干,吃過早飯,就坐在門前的桃樹下發(fā)呆。布谷鳥叫了好多遍了,他依然沒有下地的意思。楊村長說會查的,不知道他查出什么來了沒有。他呆呆地想。
這兩天小七心情好轉了一些,嘆氣少了,話也多了些。趙漢軍消沉不做事,她行動不便,也做不了什么事,大小事都是老母親照料著。她在屋里跟大女兒說話,讓她要照顧好妹妹和弟弟。她聲音很小,老母親吱嘎一開門,開門聲就把她的聲音壓了下去。
布谷鳥都叫幾遍了,你還不下地去薅苞谷?老母親站在門口對趙漢軍說,你天天這樣懶著,苞谷會自己長到你堂屋里去?
趙漢軍有些不高興,對老母親說,不要你管。他把臉移開,看到遠遠一片杉樹林。
那是父親礦難去世那年他退學后種下的,足足有百來棵,一晃眼十來年了,小樹苗長成了一片喜人的樹林,他也從那時候整日幻想美好未來的初中生,長成了一個為捉襟見肘的生活無奈奔忙的鄉(xiāng)村漢子。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是個女兒,那時候他就在門前看見自己的杉樹林,心想等女兒出嫁的時候,杉樹都可以打嫁妝了。很快他得到第二個孩子,依然是個女孩,他有些失落,但看著那片杉樹林,心里又想,怕什么,頂多是多砍幾棵樹打嫁妝的事。第三個孩子趙漢軍盼來個兒子,那片杉樹林里面的一些,就被賦予了建房子的使命。第四個孩子沒命來到人世。有一刻他覺得那些樹比自己幸福多了,它們風里生雨里長,春夏秋冬換一換顏色,風來了就搖一搖,日頭熱了就懨一懨,哪里會有什么揪心的破事。
午飯過了,趙漢軍還不見回來,小七打發(fā)大女兒,你爸可能是不回來吃飯了,你帶點午飯去地里。大女兒剛出門,就說,我爸回來了。
趙漢軍本來是要直奔趙漢陽家的,可是回到村他就有些動搖了。這么多年來,就沒在趙漢陽那里得利過,他的腳步不自主地回了家。
我知道是誰告密了。一進門,趙漢軍就說。小七和老母親都有些驚詫地看著他。小七說,你餓了吧,快吃飯。
我知道是誰告密了。趙漢軍強調說,沒錯,一定是他,我早該想到他的。小七和老母親異口同聲地問,誰?
趙漢陽,一定是他。趙漢軍肯定地說。
小七聽他一說,臉上的好奇消失了,像什么也沒有一樣。老母親氣早就消了,她說,我兒,你是不是著急糊涂了,怎么可能是漢陽。
你看啊,小七,趙漢軍一五一十地說,去年冬天,我們家土坎垮了一部分在他家土里是不是,那是他挖垮的,按理說垮下去那部分是我們家的吧,可是他說垮下去的是他家的,為這事我和他是不是吵了一大架?當時楊村長公平,把土地斷給了我們家。他當時怎么說,說趙漢軍我就不信你們家沒有露把柄的時候,這句話就是證據(jù),證明他遲早要想辦法整我。
然后呢?就這么證明是他告密了?小七問。
然后啊,今年開春,栽苞谷的時候你記得不,他家也在下坎栽苞谷,你當時放種子,是不是有好幾次差點吐了?當時他媳婦還問你,是不是又有了,雖然你沒說,可是他肯定猜到你是懷著的了。因為土地懷恨在心,知道你懷孕后去告密,他完全做得出來,一定是他。
趙漢軍說話的時候,大女兒已經(jīng)把簡單的飯菜擺在了他的面前。你還是先吃點飯吧!小七說。
你到底信不信我?趙漢軍問了小七,又去問老母親。老母親說,我覺得不可能,人家漢陽雖然和你吵,但不是壞人。剛扒拉兩口飯的趙漢軍不悅道,媽你偏誰呢,漢陽漢陽,你親兒子啊?說著把碗往桌子上一放,不吃了。
小七見狀,說,你不能這樣,你說是趙漢陽告密,可是人家有這個必要嗎?三月的時候,小分隊是不是進過幾次村,有兩次就是趙漢陽跑來通知你讓我出門躲的,如果他要告密,何必通知我出門躲呢?這點道理你也弄不清楚?
趙漢軍想起來,小分隊進村時,確實有兩次是趙漢陽跑來告知的,其中一次還是天沒亮時。但他還是覺得趙漢陽告密的可能性大。萬一他知道50元的檢舉獎勵后心動了呢?
小七有些不耐煩,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收了。
6
楊村長,告密那個事,你到底查了沒有?一大早,趙漢軍就把楊村長堵在了他們家的廁所里。
大早上問這個,還守著廁所門,你小子不嫌臭啊?楊村長說,你搞得我都拉不出來了。
你到底查了沒有,是誰告的密?趙漢軍著急地問。
查了查了,可是沒查出來啊。落水灣大小幾十戶人家,能走路的幾百人,又沒什么線索,我怎么查?楊村長不耐煩地說。
那你跟我去趟鎮(zhèn)上,今天趕場,正好去趕場。趙漢軍說。
去鎮(zhèn)上干什么?楊村長不解。
告密的人要領獎勵吧?領獎勵就要有記錄吧?你認識計生站的人,去計生站翻翻不就知道了。
嘿,我說你小子還真是不死心。也好,你都把我問煩了,正好我準備去鎮(zhèn)里拿點資料,就隨你走一趟,看能不能找到點線索,好讓你死了這條心。楊村長走出廁所,沖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小子害我屎都拉不出來,真夠狠的,等等吧,吃了飯就走。
他們一路往鎮(zhèn)上趕。趙漢軍抱了一只老母雞,是小七安排給他的任務,讓他去鎮(zhèn)上賣了,割幾斤豬肉,肥瘦皆宜那種,瘦肉小炒,肥肉煎油,順便吃油渣,再買點鹽巴味精什么的。小七說,反正都要走鎮(zhèn)上這一趟。
他們走出村外,便見路邊停著一輛農用貨車,司機在路邊喊,鎮(zhèn)上一塊錢啊,一塊錢到鎮(zhèn)上啊,一塊錢免你走斷腿,很值得啊。趙漢軍不想坐車,一塊錢,他覺得不值,去鎮(zhèn)上他兩個小時就走到了。可是跟楊村長一起,也不好不坐車,硬著頭皮說,楊村長,我們坐車去吧。
到了鎮(zhèn)上,他們徑直往計生站去。楊村長認得路,很快就到了。到了門外,趙漢軍卻動搖了,心想這算什么事啊,查告密的查到計生站來了,人家計生站肯定也不給查吧。楊村長見他畏畏縮縮,說你怕啦?趙漢軍說要不楊村長你去問問吧,我是當事人,去問人家肯定不告訴啊。楊村長得意地說,也行,我進去看看。
楊村長小步上二樓,趙漢軍有些忐忑地在樓下等。過來一個女的,問他哪里來的有什么事。趙漢軍嚇一跳,說落水灣來的,陪村長辦點事。他說話的時候,抱著的那只老母雞也發(fā)出咯咯的叫聲,好像笑話他一樣。那女的哦了一聲,陳少敏家那里吧,他是我親戚,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她邊說邊打開旁邊一個房間門,示意趙漢軍可以進去等。趙漢軍看著自己一身,又看看那只老母雞,說還是不了,村長馬上就下來。
正說著,楊村長從二樓欄桿探出頭來。趙漢軍,你上來一下。趙漢軍只好上樓,被楊村長領進了一個屋子。屋里坐著一男一女,女的正低頭整理一些東西,男的看見趙漢軍抱著雞,皺了下眉頭。
楊村長說,同志你體諒一下,這雞看著是臟了點,但絕對沒雞瘟。又對趙漢軍說,你看看你,一點也不注意影響。那男人說,你來看看吧。楊村長把趙漢軍領到辦公桌前,指著一個花名冊,說你仔細看看,真沒你說的事。
趙漢軍仔細看,只見花名冊上寫著小七的名字、性別、年齡、手術時間、手術地點等信息,其中檢舉人那一欄,寫著“無”。看清楚了吧,楊村長說,別瞎猜測,沒人告你們家的密,這下你可放心了。
趙漢軍半信半疑。那沒人告密,你們是怎么知道我們家懷了?他問計生站的那個男的。那男的本來就不耐煩,被他一問,更不耐煩了,說又不是我們去抓的人,我們哪里知道。再說了,就算我知道了也不敢告訴你,告訴你就是泄露國家秘密了,犯法的你懂不。
趙漢軍被說得悻悻的。那真是沒人告密?怎么會沒人告密呢?他心里竟然有些失望。楊村長說,你小子,怎么老往那方面想,眼見為實,你還不信?趕緊走吧,別在這里影響人家工作。
出了計生站,趙漢軍慢慢回過神來,心里很矛盾。沒人告密,證明沒人對自己使壞心眼。可是為什么就不是有人告密呢?他費盡心思查了這么久,一無所獲,白白浪費了很多時間。雖然想不清楚為什么小分隊進村就直奔自己家,但他已不愿再想了。
楊村長說去鎮(zhèn)政府里拿資料,讓他自己去趕場。楊村長走后,趙漢軍把雞賣了。準備去買肉時,他突然想到要回計生站一趟,還是那一男一女兩個工作人員。男的見他進來,問他還有事嗎?
同志,是這樣啊,我們家小七被你們抓了,做了結扎手術是不是,也不是被人告密的是不是,你看能不能這樣,我來做這個告密的人。
什么告密的人,那叫檢舉人。不對,你不是被結扎的當事人家屬嗎?
是啊。趙漢軍說,我媳婦小七,你們抓的,做手術了,我一直以為是有人告密,不過證實沒人告密了,那我能不能做這個告密的人呢?
檢舉,不叫告密。工作人員糾正說。對,我能不能做這個檢舉人?趙漢軍立馬改口。
哪有檢舉自己家人的?男的不解地看著他,再說你這個,你媳婦都結扎了,提前的才叫檢舉,這都過了好幾天了,你這哪里叫檢舉?
你看啊同志,我們家條件不好,我媳婦也被結扎了,現(xiàn)在還躺著,營養(yǎng)品都吃不上,你讓我做這個檢舉人吧。趙漢軍覺得自己口才從沒這么好過。
男的攤著手說,你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這讓我很難辦啊。這時候,同一個辦公室的那個女工作人員,很不高興地說,他不就是想要那點獎勵錢嘛,你給他就是了,你等他就這樣鬧著,吵死人了,還一身臭烘烘的。
男的猶豫了一會兒說,好吧,這事就你我知道啊。女工作人員頭也不抬,我知道,你辦吧。
在花名冊檢舉人一欄簽了字,趙漢軍從男工作人員手里接過錢,他數(shù)了一遍,兩張10塊,一張20塊,五張2塊。剛好50元。
走吧走吧,趕緊走吧!旁邊女工作人員把他趕出了門。
趙漢軍走到門口,想起什么事情來,又折身往回走去。
7
趙漢軍回來得有點早,比所有趕場的人,都要早了一會兒。
按照小七的安排,他割了肉,斤兩卻比小七安排的多了些。也買了鹽巴味精,還給大女兒買了雙新鞋子,給小七買了雙袖套,給老母親買了件青衣。
他在村口遇見陳少敏,陳少敏正往外走。少敏,你干什么去?趙漢軍主動沖他打招呼。陳少敏說,上班啊,水泥廠今晚夜班,楊村長不是一同去的嗎,怎么不見一起回來?趙漢軍說,他政府里有點事,我就先回來了。
回到家,小七看他買了那么多東西,有些埋怨地說,賣個雞,你能買東買西,把錢全部花完,不知道留點啊,省錢都不會。
趙漢軍也不回話,自顧自地去燒肉。新買來的豬肉,在煤火上滋溜溜地燒著,火光照得他的臉有點紅,跳起來的油沫子,落在手臂上,他卻不覺得燙。火焰中,突然閃耀著他在花名冊上簽下的那三個字。
吱吱的聲音中,好像有只蚊子在耳邊嗡嗡飛著,他心里有點亂。他把肉燒好,放在事先準備好的水里,拿一把菜刀慢慢刮。
小七在床上問,你今天不是拖著楊村長去查告密的人嗎?查到?jīng)]?趙漢軍有氣無力地說,查到個屁,估計真的是巧合吧,不查了。
小七沒再說話。趙漢軍卻突然想起他第三次回到計生站的情形。
你還想干嘛?還是同一個辦公室,同樣的兩名工作人員,兩人的臉上都掛滿了不高興。趙漢軍說,那個,同志,你們這個告密,哦不,檢舉,都是保密的吧?都能拿到獎勵?
是的,宣傳不都這樣說嗎,只要檢舉,抓獲后屬實,就都有獎勵。
趙漢軍頓了一下,像做了很大決定似的。我要告密,額,我要檢舉。我們村韋老三家,生了兩個娃了,他媳婦明明在家,可是好久都不見出門了,一定是又有了,說不定都大肚子了呢。
男工作人員邊記錄邊說,如果抓住證實了,手術后,你自己來領錢吧!
爸爸,你想什么呢?你趕場落魂了?爸爸,爸爸……
趙漢軍回過神來,看到大女兒天真單純的雙眼盯著自己,小手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他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閃而過,說不清是什么感覺。
他原本停滯的手突然一抖,刮肉的菜刀從左手食指上輕輕劃了過去。他止不住地叫出聲來,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