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仁卯
一首詩里說,人生就像一趟列車,不斷地有人下車,不斷地有人上車。那一天,沒有任何征兆,您在中途悄然而去。等我從夢中醒來,才知道,什么叫撕心裂肺,什么叫天塌地陷,什么叫孤獨無助……
母親,我是您的長子。有人說,天下老,都向小。我對這話沒有一點兒感覺,街坊領居都知道,您疼愛您的每一個兒女。而在您兒女成長的過程中,您最操心的大概就是我這個長子了。您經常用濃重的山西口音告誡我:“憨憨,少管閑事兒!”
說起我的乳名,您曾經告訴我,我滿月的時候,外婆看我的臉蛋胖嘟嘟的,一副憨憨的樣子,就給我起了這樣一個小名。所以,您一輩子都沒有叫過我的學名,張嘴就是“憨憨”。有一次,我回家看您和在您身邊的5歲的孫子,當您對我說“憨憨回來了”,您孫子大怒:“奶奶,我爸不憨!”這個笑話,一直是咱們家開心的記憶。
母親,我最終沒有聽您的話。那一年,您和我13歲的弟弟同時住院的時候,我去參加了周總理的悼念活動。當我知道自己要遠離您的時候,我趕到醫院告訴您,我要出遠門了。您心里清楚得很,但是,這一次,您沒有埋怨我管了閑事。您在病床上輕輕地說:“憨憨,早點兒回來!”當我關上病房的門,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知道,媽媽,您的心,碎了……
從此,在8路車的終點站,就少不了您的身影。從春天到夏天,從夏天到冬天,您總是拄著拐杖,佇立在風中、雨中、雪地里,直到最后一班車走了,您才孑孓著回家。我的發小們看見您動過手術的病體虛弱不堪,都很心疼您,總是勸您:“阿姨,回家吧,喬今天回不來了。”您總是客氣地說:“謝謝,我再等等。”后來,我才知道,那次手術失敗了,醫生在切除子宮瘤的時候,劃破了您的膀胱,每天漏尿不止。在那些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您的棉褲都結冰了。您在那個終點站,站成了一座雕像。
當我被英雄般地接回家,當我跪在您的面前時,您笑了:“憨憨,我的憨憨回來了!”
母親,我唯一看到您哭,是在1960年的夏天。那時,因為饑餓,您在前一年的冬天,帶著我和兩個妹妹到了廣東,吃上了少得可憐的商品糧,和父親一起生活。有一天,父親還沒有下班,您叫提前放學的我念一封家書。那是外公單位從海拉爾郵寄來的,當我念到“您父親不幸逝世……”時,您驚呆了,隨即,您面向北方,跪在床上,嚎啕大哭。我知道,我們去不了海拉爾,無法送外公一程。那一年,我9歲。外公在世的日子,關山萬里,您總是擔驚受怕。沒想到,多少年之后,您為我更加地擔驚受怕了一回。
您出生在抗戰前夕的滹沱河邊,稍長,經常隨著大人們躲避鬼子的掃蕩。外婆家所在的西河頭村,是山西出了名的地道戰的發源地。外婆因為經常組織村民支援抗戰,給八路軍送糧送布,被鬼子五花大綁押往刑場,幸虧游擊隊及時趕到,才把外婆救了下來。可以說,您的少兒時代,是在擔驚受怕的日子里熬煎過來的。沒想到,多少年之后,您又為您的長子大大地擔驚受怕了一回。
母親,您是一位堅強的母親。苦難時期,您先是打掃街坊,貼補家用。每天天不亮,就拿一把很大很大的掃把出門。實在太累了,您就用掃把頂住肚子。掃把一起一落的日子,您的二兒子出生了,可他屁股上有個大而透明的血包,他僅僅活了不到40天。那時候,您沒有哭,緊接著,耐火廠為了照顧家屬,把您招進了廠,做了臨時工,每天掄著沉重的榔頭粉碎礦石,一直到您退休。下班后,您累得要命,還得給全家人洗衣做飯,可您從來沒有叫過一聲苦。
后來,我帶著您四處求醫。在洛陽一家大醫院做了第二次手術,手術做了5個半小時,不幸也宣告失敗。您的廠領導毅然決定,送您到上海第二軍醫大學長征醫院就醫。這回,給您動手術的醫生,號稱“張一刀”。不到1個小時,手術成功。連續三次手術,每次進手術室前,您都會微笑著對我說:“憨憨,不用怕,這回就好了。”
最叫我感動的是,給您動壞手術的那個大夫,最后被醫院進行了處分。您得到消息,讓父親找到醫院領導,不讓處理。這件事對我一生影響很大。善良和寬容,以德報怨,成為我做人的信條。
母親,我曾經向您許愿,如果有一天您的身體許可,我帶您回咱西河頭村,您還牽著我的手,走在五臺山下,走在滹沱河邊。給外婆上上墳,和舅舅敘敘舊。可是,這一切都晚了。2015年元月23日零點,頭天還在和院里的阿姨們談笑風生的您,永遠閉上了慈祥的眼睛。
母親,您對我這個長子疼愛有加。每次我回家,你總是張羅著給我做最好吃的東西:蒸肉、蒸丸子、炸糕……兩個妹妹和我弟弟總是說,哥回來,就是媽的節日。
媽,我多想回到老宅子啊,而您還在二樓的陽臺上張望著,用濃濃的鄉音叫我一聲:“憨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