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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土豆

2019-09-04 20:59:20趙航
西部散文選刊 2019年7期

趙航

大草灘和土豆花

四周的山太過沉默、荒蕪和冷峻,但上蒼怎么會讓這里一味干燥和死寂。

天山下的寒冷是天賜的。寒冷送來雪,雪送來春天的融水,春天的融水送來河壩,送來一眼泉,送來一個大草灘。如此,山溝就有了像樣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我們就有了蔥蘢多情的記憶。

最先報春的花是野生郁金香,俗名老娃蒜。那天,要去旱廁,走我家房屋背面的山坡。那偶然,那驚艷,是天意:黃色小花全都笑瘋了,讓風攆著滿山坡跑。我看呆了,看醉了,糊涂了,它們從哪里冒出來的?頭一天,山坡都還傻愣愣的。

一切都是天意。

長大了我才知道,河壩的水源自高高的天山,來自遠遠的紫。我難忘的山溝,是天山無數褶皺中的一個,它從未被遺忘。

天山雪水不計其遠來此巡游,開出一條河,流成平坦的山谷懷里彎曲的歌。

那么大一條溝,也不知是不是大水沖出來的。我們叫它河壩。河壩太沒修飾了,粗糙得讓你不知該說什么,反正肯定不是用簪子劃出來的。能用簪子劃出的河在天上,河里有亮晶晶的星星。河壩里只有石頭,大的,小的,中不溜的。它們啥時候開始長的,天知道。河岸處祼露出來的榆樹樹根,粗細糾結,亂七八糟,萬分狼狽,看著讓人揪心,可抬眼望,榆樹還是榆樹,綠葉婆娑,綠得毫不吃力。我很快就不為它操心了。奪走它身子另一邊土壤的力量,可能會是一場大山洪。根據河壩的粗獷樣貌,山洪來過。什么時候來呢?看天意。

我們逐水而居,這沒什么好解釋的。

以河壩為界,東邊是小煤礦,是人家;西邊是農田、是大草灘。風在東邊,常常壞脾氣,掀起煤場里的煤灰、空地上的浮土,沒頭沒腦地作惡。風去了西邊,逛逛菜園,撩撩草,逗逗花,由著性子,還是沒頭沒腦的樣子,卻惹得田野軟笑有時,沸騰有時。

呼朋喚友,去河壩西邊。大人從不攔著,誰也攔不住。田野最是勾魂。花草會叫魂。

過河壩,大石頭渡我,木板小橋渡我,我攀上河岸,田野打開自己,明亮開闊,讓我幸福得頭暈。

田野一到春天,就張揚。它張揚,它得意,還不是因為懷里揣著寶。就說上蒼憐惜眾生,給這荒僻的山溝送來了一條河,猶嫌不夠,還送上一眼泉。泉出水很大,純凈得很,慷慨得很,養著人,還養著一個大草灘。

大草灘為悅已者容,梳妝畫眉,盡日里嫵媚,讓我們歡喜得不知天高地厚,撒歡打滾,仿佛都中了花妖草仙的蠱,忘形于五色,狠狠地涂抹著童年的開心畫卷。

當百花在春天盛開時,我們盛開的好心情是不是也是春天?

誰說一朵花開,就是一個故事。我們懵懂,多虧天性牽引,天天往大草灘跑。花花草草最可親,心兒駕著云朵飛。能認出的花草太少:蘆葦、芨芨草、狗尾草、馬藺花。野芹菜、野韭菜呢,無師自通地就給命名了。多年以后,拿著本《圖說新疆野生植物》,將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請進文字,在大草灘重聚:小香蒲、菊苣、旱麥草、野燕麥、海韭菜、矢車菊、牛蒡、蒼耳、土木香、拉拉藤、穗花婆婆納、鼻花、野胡麻、鼠尾草、勿忘我、柳蘭、離子芥……陌上花開,我曾皈依。不管它們在書里叫什么,我確信我見過它們每一個,在大草灘的春天里,它們全都對我笑過。后來,它們長在我的夢里了,笑意蔥蘢,益發妍麗。幾十年如是。我本人已滄海桑田,大草灘也一樣。它無力成全我懷舊的心情。今年夏天再去甘溝,大草灘已面目全非,如今那里是芨芨草的天下,被哈薩克牧民圍在鐵絲網里,在陽光里閃亮,它不曉得大草灘前世的多樣和繁華,不曉得蜜蜂和蝴蝶的快樂安逸。風還在,種子在不在?泉眼還在,喝水的人還在不在?大草灘不在,我也已不在。芨芨草如此茂盛,是為特里渥別克家的羊準備的。羊很開心,我該為羊開心嗎?

大草灘的旁邊是田地,愛種什么種什么,老鄉的心思,懶得猜。要是再種紅花,還是會很稀罕。絢麗,壯闊,那么好看,叫人精神振奮。老鄉們都是能人,種子都是神話。

那年種了土豆。五月里,老鄉們大概笑瞇了眼;細看,土豆花才叫美:五瓣;黃色的花心花蕊,興致勃勃,嬌憨玲瓏。白色的花海,涌起無盡香風,意味深長。土豆花是土豆的迷魂計,只是我們不識花,也不識土豆的隱逸之道。

陽光在花和葉上蹦來蹦去,維護著農業的莊嚴;純潔的泉水游進土豆的根底,養大了土豆的秘密。它們什么都知道,卻把我們蒙在鼓里。

我們才不計較。不是還有大草灘?我們陷進鮮花,在青草上絆倒,真自由。沒誰偷摘土豆花,就像不摘自家的南瓜花和辣椒花。方型田地,是一道咒,哪敢造次。十來個男娃女娃,心里都有分寸:地里的花,是秋天的糧。

沒想到,我們不急,土豆急了。路邊的那個尤其性急,嘩地掀開黑土,拱出半截,暴露了身份。我們又不傻,不認得花,不認得苗,還不認識土豆?手一下癢到不行,幾個小腦袋迅速圍攏,忍不住去摳。

弄啥!一聲大吼。是老鄉。我們趕緊跑,迅速撤到河壩。瓜田李下,躲遠點,你奈我何。正是傍晚炊煙升起,回家。多了心事,多了惦記,禁不住怪罪,傻乎乎的土豆,你才勾魂。

土豆的夏天

夏天長在花草里,夏天還長在土豆里。我隱隱感到,土地有魔力,土豆不是省油的燈,土豆會叫魂,喚醒人類勞作的本能,滿足人類收獲的私欲。

我媽讓給兔子拔草,我跑得比兔子還快。提著筐子,順路就約了幾個人。大草灘。蓄謀已久,心照不宣。

午后日熾,花妖草仙們毫無倦意,長長的泉流邊,紫花、白花、黃花,在爭艷,在自我完成——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愛紫色和黃色,大概氣質里的冷清和開朗,亦緣于此,多年后才恍然,一切皆是天意。

野苜蓿喝泉水,翠愣愣的,又煥然一新。頭天的腳印早被夜風吹散了。

幾個人蹲下,把野苜蓿請進筐子。一枝一枝嫩,手心沁著綠和涼,鬼心眼直冒火,都聽到土豆在吹土,吱吱作響。緊張又歡喜。

不可思議。特立獨行。向日葵追著太陽跑,玉米頂著一把胡須,抱著莖桿不撒手,誰不稀罕陽光?土豆就不,它躲在黑土下,悄悄地,往大里長,往圓里長,長成了應該長成的樣子。圓咕隆咚,敦厚實在,里外一致,沒有任何多余,連核都沒有,全是潤白的肉,一目了然。如此簡單,又如此不簡單。

土豆最不簡單的,是讓我們頂著挨打的風險變成小毛賊。

偷土豆,一個人做得來,但不好玩,幾人搭伙,才有趣。勝利圖景亮汪汪,跟我們眼神一樣:土豆片嗞嗞響,土豆片外焦里嫩,土豆堪比一顆糖……在哪兒烤好呢?許小毛家,他的爐子在外邊,白天都壓著煤,留著火。這老頭兒,脾氣好,不會攆人。

謀劃是在河壩完成的,老榆樹全聽見了。老榆樹記仇,我們嘲笑過它,它不會為我們通風報信,它高高托著老鄉,看清了我們的一舉一動。大草灘也洞悉了一切,它沉默無語。我們和它有默契,長大,得從冒險開始。

拔滿筐。一番偵察后,開始行動。

膽小者若小白,小鼻子小眼,最會看眼色,東東玩炸藥少了兩根指頭,挖土豆沒速度,這兩人就放風吧。小白爬到抱著泉水的小山包上,東東躲到一叢芨芨草后面。

我和麗麗慢慢靠近土豆地。她野,我淘。需要膽量的事,我倆來。我和小白打過架,和東東也打過。麗麗幫我打,永遠跟我同一陣營。打過就忘記了,煤礦就那么幾個孩子,得罪光了,找誰玩去,早早學會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萬一被老鄉逮住——萬一被逮住怎么樣?看他能吃了我們?

那老鄉一看就不好對付,中等個兒,眉眼沒看清。土豆一冒頭,他就開始圍著土豆地繞圈子,頻繁踏入我們的大草灘,從我們身邊閃過,腳步咚咚響,呼氣如牛。等再一抬眼,他人不見了,神出鬼沒,真煩人。

“甘肅洋芋蛋,能吃不能干。河南的老鄉,買菜不用筐。”齊唱四句來示威,老鄉頭也不回,理都不理。真沒勁。我弟弟逮住了一只翠綠色的大刀螳螂,多稀罕。螳螂看起來慌張,大刀顫著,在弟弟的小手上,找不到出路。

老鄉從天而降,大吼一聲,把我和麗麗嚇得一哆嗦。他目光如炬,燃著憤怒,像牛一樣喘氣,我和麗麗愣了,找不到逃跑的路。他橫在跟前,是鐵塔,巨大且寒冷。

我提著筐子站起來,他一下子拽走了筐子。我趕緊去搶,我家兔子要吃草,給我!給我!我拽著筐子喊,老鄉不理我,等著麗麗投降。麗麗把土豆從筐里翻出來,扔到地下。土豆骨碌了幾下,躲到葉子下面。它那么新鮮,沾著地氣,帶著我們手心的歡喜,轉眼之間就變成了罪證。

麗麗快速站起來,嗖地就跑了出去。老鄉愣了一下,去追,我被拽倒在地,氣得尖叫。沒了筐子,咋給我媽交待。

我站起來找小白和東東,他們正慌里慌張跑向我。

失敗了,失敗了!東東喊。

快跑,快跑!小白喊。

麗麗跑脫了。風一樣的女子,多年后校運會的短跑冠軍。

老鄉黑著臉一個回馬槍,嚇得我們仨魂飛魄散,呆立片刻,拔腳就跑。老鄉的怪叫,被風吹著,落得到處都是,直到現在,我都能聽見。

如實告訴我媽,等著挨罵,竟然沒有。只吐了八個字:小時偷針,大了偷金。就這么算了?我真看不透她。

快傍晚,我媽提著筐子回來。草沒少,還裝著幾個大土豆。她神態輕松,“給老鄉送了豆角和辣子。老鄉送我土豆。”她很神,在我天大的事情,在她就是芝麻。

土豆光明正大地坐在小飯桌上。我媽給它搭配了豆角。一綠一白,同唱主角。煮出的兩種軟,都恰到好處。特別好吃。四個小吃貨,一頓狂掃。

晚上睡不著,想土豆。手涼,又奇怪地麻。

手上有基因里最原始的記憶,有祖先勞作的歷史和心酸,有土地浸染的歡喜和依賴。大地喂養生命,慈悲忍耐,捧出果蔬和糧食,只有一雙厚道的手,才能接得住,才能從大地感受快樂,才能歡喜一顆土豆的深沉和樸素。

我那時懂什么?當我懷著狂喜,一點一點地,刨出一顆潮濕冰涼的土豆,被那短暫的愉快手感撞擊時,挨打也值了:土豆打開了我對地下世界的想象。

土豆地里的許小毛

就奇怪,怎么會記得那么牢。

天然油畫。褐色泥土上,一個揮鋤的矮小身影,往遠是大草灘,再遠是山。

這種記得,像冬天捉麻雀,捉到麻雀的喜悅模糊了,那一地的雪白卻深刻于心。

許小毛在土豆地的身影,看著特別地小。他以超級的耐心,在被翻過兩遍的土豆地里,繼續翻尋。褐色的泥土浪花卷涌,他舉鋤,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從地邊開始,直直地刨到地的那頭,再轉回來,挨著刨過的地方,新開一條道。他在過篩子,過得細。我看在眼里,覺得他很不一般。

老鄉們挖土豆的那天,天朗氣清。地邊的芨芨草,驚詫于揭謎般的成熟姿態;麻雀越過粗壯雜草的圍欄,銜走老鄉們眉眼里的得意。土豆不是它的菜,它要谷粒的香。雜草擁擠在路邊,沒有了土豆的苗和花,依存關系便告完結,這一季也就結束,它的日子不好過了。

實在是塊好地。土豆互相推搡,急急涌出黑土,看太陽、看天空。土豆大豐收,成堆成堆。真想幫老鄉們挖土豆、撿土豆。不在乎白干,讓摸摸就行。老鄉們驕傲得很,他們的寶貝,不許我們靠近。等他們把成車的土豆運走后,土豆地成了自由身,我們便一涌而入。

煤礦上的大人孩子,過節一樣興奮。各自站一個點,隔著差不多的距離,領地便自動形成。于是,開始尋寶。各家比賽似的,小孩尤其興奮,為刨出來的每一個土豆獻出驚呼。土豆地被攪得熱氣騰騰,還埋在地下的土豆,一定激動萬分。

我家隊伍五人:我媽,加我弟妹四人。我媽挖,時不時有土豆跳出來,弟妹搶著撿。我要自己找土豆,用手撥拉已翻起的土塊,東一下,西一下。我深信,有個又大又圓的土豆在等我,它深藏地下,躲過老鄉的鋤頭,或者被挖出來后,又機智地用松軟的土打了掩護。它這么做,就是為了等我。

土豆裝滿筐子后,老媽說收工。我過了挖土豆的癮,像吃了牛奶糖一樣開心。各家都大有收獲,提著滿筐土豆,快意地離去。這地有情義,待人不薄。

第二天,許小毛挖土豆。地里就他一個人。

第三天,許小毛挖土豆,地里還是他一個人。

也有土豆等他?確實有。他的小藍子,第一天是滿的,第二天也是滿的。而且,他刨出的土豆個兒都大。

我在河壩這邊,看了他很久。落在他身上的所有閑言碎語都不值一顧。就因為,他對黑土的信任,對收獲和力氣的依賴,還有他拎著筐子走上河壩時,一臉農夫的黝黑和淡然。

他用一整個上午,或者一整個下午在挖土豆。我東跑西顛和小伙伴們一道,一忽兒在河壩東邊的煙火里飄蕩,一忽兒跑到河壩西邊的大草灘作妖成仙。煤礦巴掌大,一塊空地聚集玩伴,幾腳就走完,還沒有土豆地大。跑來跑去,許小毛都在我的視線里。遠遠看著那畫面,覺得他孤單可憐,又覺得他比誰都自在。玩起來,沒個時間。肚子一餓,想起來該回家。回到了河壩這頭,剛好碰到許小毛。他肩扛鋤頭,手提一小藍土豆,頭頂斜陽余暉,回他的土窯子。

用幾個小時,挖幾個土豆。劃算不劃算,只有他知道。那時我腦子里沒有“成本”二字,整個煤礦一百來號人,就他舍得出力,舍得時間。看著他挖土豆的畫面,心里有感動。

第一批建礦職工的身份,不是秘密,但哪個小孩用“勞改犯”三個字罵他們,定會挨父母一頓打。多年來他們被劃為另類,低人一等,大多沉默寡言,不茍言笑,陰沉落魄。

許小毛來自上海,勞改罪名是販賣假酒假藥。“你說,哪有那么多老虎?他賣虎骨酒,虎骨膏藥,還不都是假的?”我媽后來推斷。

低到塵埃,沉默是金。許小毛的生存哲學,有點像土豆。他會用榆樹條編筐子,用芨芨草扎掃把,活很漂亮。別人開口,他就幫忙,幾天就交差。等到刑滿,他卸下包袱,跟人有了交流。他的期待才為人了解,為人同情。

因為被勞改,許小毛一生未婚。他哥哥早死,留下兩個丫頭,弟媳婦養著吃力,便央他幫著養,說不白養,等他退休回老家,自己就嫁給他。許小毛一直給弟媳寄錢,但他弟媳婦沒等住,先嫁了。他還是每月往老家寄錢,指望老了投奔兩個侄女,他不要死在異鄉的山溝溝里,要葉落歸根。后來好多人家為了孩子上學搬了家,許小毛一直沒挪窩。他也沒地兒可去。不知道后來河壩對面的地,是不是還種土豆。如果種了紅花,巨幅的璀璨金紅,是好景色。他出門就能看到。

十幾年前我媽在農六師招待所坐車,正巧碰到他,他剛下車,要趕火車回老家。他看著已經有些糊涂了,認不出我媽。我媽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想了好一會兒,才使勁點頭說想起來了。我媽給他買了一要冰棍,他接過去,很開心。那一年他快80歲了。

今年夏天回了甘溝,泉還在,周邊砌了水泥,泉坑上面蛛絲輕佻。特里渥別克告訴我,泉已經被污染,不能喝了。牧民現在喝自來水。我坐在泉邊砌石上,傷心了半天。切爾諾貝利核電事故后,科羅拉多甲蟲照樣為所欲為,四處出沒,把土豆吃到只剩葉子。百毒不侵,只是傳說;核毒不侵,這甲蟲是奇跡。可是,我那被泉水寵著花妖草仙,被夏天抱大的土豆,再也回不來了。那年的土豆地,留下盛時記憶,現在卻獨吞荒棄的心酸。

河壩上,許小毛的房子,40年風侵雨蝕,竟然還保存完整。厚厚的土塊墻坑洼慘淡,房頂上叢叢枯草,伸向藍天。從破窗戶望進去,只見金色的頂蓬紙胡亂飄落著,地上蒙塵深厚。在這一凝望中,時光好像突然凝滯,但我腦中飛車走馬,人氣未散盡,世事已滄桑,還能說什么呢?

挖土豆的許小毛,一直都在土豆地里,那塊土豆地,一直在我心上。人到中年后,我常常問自己,為什么許多人事模糊,那個默默的、瘦小的、執著的、孤獨的身影卻深刻腦海?

后來,我想明白了。是因為那一季土豆,因為那塊開闊的褐色土地。

被味蕾寵愛的土豆

小妹有了吃煤的嗜好,這可驚壞了我們。更恐怖的是,她啃掉了鍋臺的一角。

嘎嘣嘎嘣,她吃煤像吃糖,看得我們目瞪口呆。那是煤啊!黑乎乎,臟兮兮,硬梆梆,再好吃,能比得過炒面、發糕、苞谷面糊糊?父親的眉頭皺起來了,母親摳出她嘴里的煤塊,舉起的手欲打還停,張開的嘴欲叱還休。小妹太小,三歲半,狗屁不通。

我、大妹和弟弟,搜小妹口袋,把煤塊扔掉。

小妹性子烈,哇哇大哭,狠命跺腳,掛著眼淚,一扭屁股,又去了煤堆邊,一邊盯著我們,一邊找煤塊。胖窩窩手捏起的小煤塊閃閃發亮,她倒會挑。烏黑沒光的,她不要。

那時我家剛從兵團調到甘溝煤礦不久。山溝雖人少地偏,買東西不方便,但煤炭供應充足,免去了到戈壁灘砍梭梭柴的辛苦,換個新單位,能攤上這份好,就不錯啦,父母挺高興。沒想到,小妹又吃煤又啃土塊,時間長了,我們見怪不怪。我媽總心疼這小怪物,把她抱在懷里,一邊擦黑口水和黑煤渣,一邊說:兒呀,你莫不是在吃人參果?

幾十年后,一機在手,搜盡天下各種稀奇古怪。吃煤吃土有多稀奇?吃石頭、吃磚塊、吃玻璃有多稀奇?要說稀奇,是沒吃出人命。莫言年輕時也吃過煤。1961年,村里的學校拉來了一車煤塊,他搶了一塊,咯吱咯吱地啃。“味道好極了”,越嚼越香。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黑煤都會冷幽默。

1977年物資匱乏,粗糧細糧搭配供應,倒沒挨餓,飯菜味道看各家本事。我爸媽一致認為,小妹缺營養,要補,得多吃菜。

冬菜的儲備成了大事兒。

到哪里去買菜呢?父母親四處打聽,人托人,終于在朋友的朋友的親戚的地里,買上了土豆。整整750公斤!人均125公斤。1公斤土豆1毛5分錢,總共花去了112.5元。

為了我們,我親愛的爸媽豁出去了,不惜掏空家底。我爸月工資41.12分錢,我媽裝車一天能掙個塊兒八毛。巨款從何而來?賣東西賣的:一大堆梭梭柴,外加一頭據說聰明異常的豬,總共賣了120塊。多虧那時年輕,掙完一天的工分,還有勁和你爸跑戈壁灘砍柴,賣了70多塊。我媽搖頭,好漢當年勇。

老鄉厚道,送貨上門。驢車上滿實滿載的三大麻袋。把驢累得夠嗆,不停甩頭。圍著驢車看稀奇,驢稀奇,長得漂亮,麻袋里沒露面的土豆更稀奇。我們的眼睛放著光,渾身的細胞都在跳舞。三個大人合力將土豆卸下來。我媽把錢給了老鄉,千恩萬謝地目送老鄉趕著驢車離去。

可以吃到明年開春啦,我爸說。那時沒概念,現在知道,要吃半年。再晚一點,買些白菜和蘿卜存著,冬菜就算齊備了。本就沒啥能買的,為了調劑口味,維持營養平衡。我媽和幾位阿姨,常走路去二十公里外的阜康,背點海帶回來,運氣好,再買兩塊凍豆腐,就跟過年一樣了。山溝小煤礦夠孤單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若沒條拉煤的路,誰還知道里面窩著十來戶人家。

菜窖里滿是土豆,家里也堆著土豆。從那天起,土豆長在眼睛里了,繞都繞不開。那是一道無聲的慷慨:敞開吃,愛怎么吃就怎么吃。

土豆哪里還是菜,分明成了主糧。要不說我媽神呢,只要能買上,就絕不手軟。這土豆,從不被歐洲人待見,到被法國人視為和愛情一樣寶貴,從俄羅斯人須臾離不開的依賴,到山西“五谷不收也無患,還有咱的二畝山藥蛋”直至我國實施以土豆為第四大主糧的糧食發展戰略,誤解,血淚,死亡,感恩,它什么沒見過。天地別無勾當,只以生物為心。天地生土豆,土豆就是仁愛,它身上那些芽眼是救命的希望。饑荒襲來,把土地交給馬鈴薯,它一朝長成,能提供無限:生命的能量,種族的生存,文化的延續……

那時,我爸媽把土豆叫洋芋。沒有洋芋的冬天,還叫冬天嗎?

為吃洋芋,我媽心思用盡:煎、炸、煮、烤、炒、蒸輪番上陣。現在隨便百度一下,“土豆的60種吃法”便跳入眼簾。60種,不夸張。做菜要有想象力,有混搭的才華。我媽雖是巧婦,也不過區區幾種,真夠難為她,好在羊芋極親和,百吃不厭。但在那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天,吃法單一,從來不是問題,重要的是有洋芋可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永遠不用擔心吃不上,不夠吃。

煮一大鍋洋芋湯,洋芋塊煮得似爛非爛,醬油調色,豬油調味,最后飄上蔥花,那香味,最勾動食欲。簡陋的家,被我媽用一鍋洋芋塊供成了天堂。學著我媽的樣子,撕一塊苞谷面發糕,湯里一泡,連湯帶土豆塊、發糕一并吸進嘴里,是一種圓滿的香。

蒸土豆的吃法最簡單,也最平庸,吃不出歡喜,飽腹而已。可是伸頭到梵高的畫里一瞧,這種念頭便顯得罪過。五個窮苦百姓,破舊的桌子,昏暗的燈光,熱氣騰騰的土鈴薯構成《吃馬鈴薯的人》。印弟安人的“豐收之神”,到了歐洲,命運跌宕,真正屬于它的家,正是那些饑餓的人。梵高的馬鈴薯,是印弟安人的馬鈴薯,是法國的馬鈴薯,是甘肅山地上的馬鈴薯,是梭羅自留地里的馬鈴薯,是我家鍋里的馬鈴薯;是16世紀的馬鈴薯,也是21世紀的馬鈴薯。它以無比耐力,將古老的生命密碼,告訴天地間的每一個人,養人性命,善始善終。

蒸土豆容易吃夠。我媽早防著呢。那就煎,出味兒,還有趣。爐火捅旺。平底鍋。沿鍋抹一層豬油,稍后放進洋芋片,半煎半烤。飯桌就在爐子邊,我們圍坐著,伸著脖子等。取出來的洋芋片金黃色,內斂,油潤。一片片擺在糖瓷盤里,擺成一朵花。我媽剛一說吃吧,花瓣就舉在了各人的手中。一口一口吃,莫名其妙地生出儀式感。其實,是一種幸福和滿足。

也自己烤洋芋片,如果爸媽不在家,用鐵架子。鐵架子是加熱必備工具,專為烤包谷面發糕、烤洋芋片而制,我爸媽沒有搬進樓房前,一直在用鐵架子,烤饃片很方便。烤洋芋片,不光是為吃而吃,也是為玩而吃。最初住的窯洞,只一間,巴掌大,膝蓋碰膝蓋,幾個孩子擠在一處,連搗鼓吃的,都是好玩的游戲。

爐灰里烤洋芋,最叫人期待。四個小吃貨盯著看。看我爸將煤灰用鐵溝捅下來,再刨開厚厚的煤灰,埋進兩三個洋芋,爐膛里加滿煤,一晚上炙熱不絕。早晨我們起床迅速,一心惦記著烤熟的洋芋。我爸用火鉤扒出洋芋,跟我們一一對過眼神,才快活地喊:“吃烤洋芋嘍!”撕開干皺的洋芋皮,熱氣與香氣裊裊冒出,腸胃和心都被哄暖哄甜了。

我媽我爸笑了,小妹忘了吃煤渣,張口閉口要吃烤洋芋片。

父母放任我們,由著我們折騰洋芋。我切洋芋,弟妹們搶著烤,烤不上,就生氣,就吵架。還猴急猴急的,不等熟就搶,吃不上,也吵。有一次,還沒熟,小妹不管,拿下來就往嘴里塞,正巧被我媽看見,就打了她一下,怪她性急,瞎吃。

我媽一走開,小妹對我說:“姐,我們去自盡吧。”我忍住笑,問為啥,她說:“連洋芋片都不讓吃,活著還有啥意思。”

學給我媽聽,我媽樂了。洋芋是藥啊!

如今,四季菜品豐富,洋芋仍然是我們家人的最愛。我一同學小時候吃糖精吃傷了,到現在不喜一切甜品,無福消受各種美味糕點。到底是有機食物可靠,土里生土里長的洋芋,是大地之恩賜,生命之熱量,味蕾之鐘愛,要不,那時一連兩個冬天,我們上一頓土豆,下一頓洋芋,左一個土豆,右一個洋芋,怎么就沒人吃傷呢?

土豆的滋味就是生活的滋味,可以最淳樸,也可以最豐富。無限可能性,削減了物質匱乏時代的窘迫,證明著當下日子的幸福和平安。土豆已花樣受捧,登上了東西南北的餐桌:酸辣土豆絲早已是國人最愛;牛肉燒土豆最有歷史;新疆大盤雞已闖出名聲,雞肉和土豆誰唱主角已不重要。反正我執著地愛著我的土豆,也愛著以土豆為寶的熱乎乎的人間。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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