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破
城里一連下了幾天,女兒常常獨自站在門口觀望。很明顯,雨阻礙了她外出玩耍。一個不滿兩周歲的女孩子,摸著腦袋,手指著濺在水泥地上的雨花,不斷驚奇地指認,“雨,雨”,那極其關(guān)注天氣的神情,讓人覺得頗有意思。
一場豪雨,可以為悶熱的城市降溫,卻也會因排水系統(tǒng)的不良,造成內(nèi)澇,帶來諸多出行不便。雨在城里,缺少情調(diào),多半會使人顯得狼狽,在鄉(xiāng)下則不同,總能將人提升成逍遙神仙。
在高天厚土的陜北高原,雨,是比較稀罕的事物。在我的記憶里,它幾乎是難得的禮物。每逢夏季雨天,我們小孩兒必定歡呼雀躍,從風起云聚到雷鳴電閃,直至大雨傾注,不顧大人的警告,全程參與雨的接待。
不僅小孩兒,就是大人,對雨也有幾分格外的歡迎。下雨,在陜北鄉(xiāng)下,始終是一件大事。雨既是農(nóng)作物生長的必需品,又可以調(diào)節(jié)農(nóng)人的生活生產(chǎn)節(jié)奏。雨天在這里,差不多是不成文規(guī)定的節(jié)日。
平常忙里忙外的父母大人,在雨天不必再操持家務農(nóng)活,可以息養(yǎng)休憩,一家人團聚在一起,舒適自在。愿意是躺在炕上酣然聽雨,還是站在窗前看雨發(fā)呆,這些平常不過的事情,此時此地,都會顯得愜意無比。
雨讓一切變得閑散了起來。牛羊歸圈,雞犬無聲。男人們或呆在自家悶頭睡覺,或圪蹴在腳地,背靠躺柜,吧嗒吧嗒抽著水煙。也有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打平伙“過天陰”的,燉一只現(xiàn)羊,喝一場燒酒,紅火熱鬧,好不快活。婆姨女子另有一番天地,做著針線活,走家串戶,說譏拉話,嘮叨些雞毛蒜皮,家長里短的瑣碎閑談,也夠悠然自得。
小孩兒的樂趣不在屋內(nèi),總是腳不停,手不閑,全心想往雨水地里跑,去淋一身濕漉漉,盡情踩水,大喊大叫,蹦蹦跳跳相跟著,去河沿畔上看山水。這里人們將山洪稱為“山水”,真是平添了幾分詩意。盡管那是一種渾黃濁劣的洪水,裹挾著石礫與泥沙,仍阻擋不了想去耍水的誘惑。小孩兒總是不置大人的責罵,背地里冒險去雨后漲了山水的河中游泳。
雨晴以后,夜星澄澈,空氣新鮮濕潤,蛙聲遼亮,沒有蚊蟲的叮咬之苦,晚上可以睡一個舒舒貼貼的安寧好覺。第二天,精氣神亦煥然而變、奮發(fā)十足,走出去,發(fā)現(xiàn)水草豐茂,山上的草地里一下子生出了許多瑩潤的地軟,樹上的油蘑菇也長起了一茬,簡直就是牧童的一派鄉(xiāng)間樂園。
若連續(xù)幾日,陰雨不開,人們就漸漸滋生出厭煩情緒,抱怨?jié)裉鞚竦兀跏乱沧霾怀桑炎×嗽S多營生。若在秋天,過量的雨水極易損害莊稼的收成。所以大詩人杜甫說,好雨知時節(jié)。對于這句詩,鄉(xiāng)下人都有切身的體認。
雨天無大事。我不喜歡,任何將雨變作背景的事情,除非在電影里,寓意著美好,比如《美麗人生》《天堂電影院》中,那些下著浪漫與激情的邂逅之雨。雨天無聊嗎?如果不去和朋友喝酒,大可以宅在家里。有一次雨天,我閉門不出,看了整整六部電影。
我有這么一位朋友
我有這么一個朋友,如果趕在史記之前,也許會進滑稽列傳。他常常惹人發(fā)笑,要說出那些具體言行,卻不容易。
我想及時筆錄他的一些行實,無奈其顧慮重重,毫無名士風度,警告我最好別寫,就是要寫也千萬不提女人。
他情懷天下,也心系凡人瑣碎。一些曾經(jīng)為我所愛慕的女子,多年以后,我早已淡忘,他還一直記得,時不時地為我報送她們的行蹤近況。
他和朋友在一起,自感有一種智力上的優(yōu)越,老愛嘲弄人。他在德國留學,每次聊天,總要發(fā)一些德語英文出來,英文我等還可以明白,至于德文那就純粹是他的炫耀的擺設(shè)。
就像莊子的智慧,需要借助惠施來施展。他自恃聰明一等,也經(jīng)常需要有人烘托。不幸得很,我往往充當?shù)木褪悄莻€陪襯者。
據(jù)他說,我的筆名寫成字母POPO,在德語里是屁股的意思。我不懂鳥文,任由他胡說。后來,我寫成英語POP,他又打擊我,別扯淡了,你這輩子是流行不起來的。我說那是還沒有人認識到我的價值,杜甫到死都在吐槽,“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接著,他就甩來一個笑話:
一名醉酒的司機在高速上聽到廣播說,有一個醉漢在高速上逆行。這個醉漢說,媽的,什么叫有一個在逆行,老子放眼望去,怎么全是逆行的。
有時,我將詩發(fā)進他創(chuàng)建的“破詩選集研討會”三人微信群。此群人雖少,歡笑卻很多,制造過“三人行,必有兩傻B”的經(jīng)典語錄。他一見我詩,總是否定,說寫得狗屁不通。有一回,我終于忍無可忍,反攻他不僅通狗屁,還通馬屁、驢屁,通一切屁。他竟高興得哈哈大笑。
為了充分顯示他的博學,最近,他又幾次發(fā)來印章篆刻,讓我辨認,我一旦識別不了,他就開始譏諷,“你好歹也裝模作樣搞過幾年,連這么基礎(chǔ)的也不認識了”。
他比我等多喝了幾瓶洋墨水,大概也多接觸了一些洋妞。別看他其貌不揚,形容猥瑣,但很得女生歡心,一個洋妞對她頻頻示好,在一次去厄瓜多爾旅行之前,贈了他許多眼鏡布,并萬種柔情地說,我將兩個周見不到你,你要常記得擦眼鏡。
他洋洋自得,看重其中情意,我等羨慕嫉妒,看到的是他的邋遢與齷齪。雖然如此,他實在是一個熱心人,特別樂意幫助朋友。
2008年,我出第一本詩集《就是那一只青蛙》,想到要有一個英文書名。Just that frog,就是他請吉林大學的博導鄧正來先生翻譯的。2012年,我又出新作,想請一些名人作評,他當時和正在德國進行學術(shù)交流的野夫時有往來,便出面玉成。
莫言獲得諾獎那年,他所在的科隆大學中文系《談天說地》雜志,刊登了一篇我的評論,那兩個翻譯的洋人,他都熟悉。其中一位認識德國許多著名作家,對我頗有偏見,覺得我沒有通讀莫言作品,竟敢寫文批判。
后來,我想通過他讓那個德國佬翻譯一些我的詩。沒想到他回話說,你自己把機會毀了,那個德國人對你全無好感。
令我感到奇怪的僅僅是,如此一位高智商人才,在德國讀博一讀就是八年,我等擔心他無法畢業(yè),他卻悠然悠哉,樂不思蜀,收獲了愛情。
至于回國在哪里任教,他一度并不想去東北母校。
2010年“五一”,我離開冰雪未化的長春,到中國政法大學他的宿舍借住,發(fā)現(xiàn)他的那些研究生同學,不論男女,幾乎無人不識我。原來,在德語課堂上,老師讓大家各介紹一位朋友,他隆重推出了我:我有這么一位朋友,我稱呼他趙詩人……
對于他,我等卻習慣叫其王天才,或許再過幾年,要改口叫他王教授。王教授與我同庚,生月僅大我四天,同學那會兒,我倆就一起過生日。當時,他愛看點通俗小說,什么金庸啊、王朔呀、王小波啦,特別是王小波,他總是讀得津津有味,不厭其煩地為我等講述陳清揚與小和尚的故事。
他曾為自己寫過一段小傳,明顯缺乏文史意識,卻別有幾分意味,茲錄如下:
玉非石,1986年6月生于山東聊城一僻遠農(nóng)村。幼而愚頑魯鈍,年屆九歲始得入小學。爾后八年混跡于某小學初中完成“八年義務教育”,復入某高中。三年間忍受非人類所能接受的煉獄式生活,蠅營狗茍于考試之夾縫,惶惑困頓于題海之罅隙,期間參某學科奧賽,成績不堪一提者,而今念之,羞赧之心猶存。高考畢,遁入某大學法學院,墮落成一文科生。因生性懶散,大學幾年間所學無幾,交得良師益友及狐朋狗朋若干,讀得禁書些許,習得基本常識一二,不求學有所成,但求不為人所誤。雖喜胡思亂想,終因疏于動筆,敷衍成文者甚少,然個人主張甚多,細數(shù)之下核心有四曰政治自由曰文化保守曰寬容曰博愛,每思之常夜不能寐,旋念之才學泛泛才能平庸如我輩者又能如之何。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