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韓互踢“白名單”，到底誰更受傷？

陳冰

G20大阪峰會，日韓兩國領導人短暫握手，擦肩而過。

日韓貿易戰，看似毫無征兆，突然就開打了。實際上，端倪早在6月28日的大阪G20峰會上就已經顯現出來。

閃光燈下，兩國領導人短暫握手，擦肩而過。時間不過八秒鐘而已，文在寅曾經要求和安倍在峰會的間隙舉行會晤，但遭到安倍的拒絕。理由很直接——沒時間。

文在寅前腳離開，安倍后腳就祭出了“禁運制裁”。7月4日，日本突然宣布對出口韓國的氟化聚酰亞胺、光刻膠和氟化氫三種用于半導體、面板的核心材料進行嚴格的出口管制。

隨后一個月，雙方的貿易戰逐步升級：8月2日，日本決定將韓國剔除出安全保障出口免申請優惠國“白名單”。韓國從日本進口的產品主要涉及橡膠及皮革（32.5%）、機械類（21.9%）、金屬類（21.2%）、化學類（20.2%）等領域。文在寅主動喊話要求磋商，卻換來日本冷冰冰的“不予回應”。

幾番斡旋無果的情形之下，8月12日，韓國政府發布戰略性產品進出口公告修訂案，決定采取反制措施，把日本移出韓國的貿易“白色清單”，以“拉黑”作為警告。韓國政府決定，自9月起，把日本從現有的29個出口管理優惠國名單中移除，列入新增的第三類出口國。

值得注意的是，韓方給這一新規的實施預留了20天的窗口期，也表示愿意與日方進行相關協商。分析人士認為，比起動真格，韓方此次的反制之舉更多的是政治回應，而雙邊關系的緩和還需要日韓兩國政府共同努力，以協商替代對抗。

日韓貿易戰受傷的究竟是誰？日本的舉措算得上是“精準打擊”嗎？韓國經濟會因此不堪一擊？日韓纏斗，中國斷然不能置身事外，中國又該扮演何種角色？

日本的“精準”打擊？

目前，日本生產的氟化聚酰亞胺和光刻膠約占全球總產量的90%，高純度氟化氫約占70%。可以說，日本供應商在全球市場中占據主導地位，這也就不難理解，日本禁運令一頒布，三星副董事長李在镕7月7日就赴日斡旋了6天，馬不停蹄地約見各路供應商，試圖緩解三星原材料的斷供之虞。

韓國建國大學國際通商學教授金旭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表示，韓國企業對日原料進口比例大，但同時日本企業也相當依賴韓國半導體企業，從韓國對日進口比重來看，光刻膠、氟化聚酰亞胺各占91.9%和93.7%。韓國是日本此類企業的最大買家。日方加強對韓出口管控將波及日本本身，如果雙方拉鋸時間延長，日韓兩國都將承受巨大負擔。

“目前，韓國企業的庫存應該可以維持3—4個月，之前韓國一些小企業也有相關的產品，但是由于三星、LG、SK海力士等韓國大企業一直慣用日方的產品，這些企業的機會不是太多。現在三星也開始測試他們的產品，據說測試結果不錯。此外，韓國還在積極對外尋找替代日本制造半導體原材料的供應商，中國、俄羅斯都有企業可以生產，只是質量上還有一些差距。”金旭說，受全球半導體市場需求下滑的影響，今年韓國半導體出口肯定會受到影響，但不會達到重創韓國經濟的程度。

據7月11日的韓國經濟研究院的調查報告顯示，如果日本采取出口管制措施而若導致半導體材料供應減少30%，那么有可能會導致韓國國內生產總值（GDP）會下降2.2%，而日本的國內生產總值（GDP）也有可能出現減少0.04%的負面效果; 如果韓國對日本也對應實施報復，韓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將會下降至3.1%，而日本也有可能降至1.8%，形成兩敗俱傷的局面。

韓國中小企業團體于7月9日對269家半導體、液晶屏、通信設備和零部件等受日本出口限制影響明顯的企業發起調查，發現近59%的企業表示如果日本制裁長期化，那么很難堅持6個月以上。更關鍵的是，有46.8%的可能受影響企業并沒有對策。這已經在韓國部分中小企業中造成恐慌。

這種恐慌也體現在日韓兩國的股指上。8月5日，韓國首爾綜合指數開盤跌0.61%，盤中觸及2016年12月來最低水平;日本股市也不好看，低開后迅速擴大跌幅，日經225指數開盤跌0.84%，隨后跌幅擴大至1.1%。有韓國半導體產業人士承認，如果日本繼續強化管制，有可能導致兩國相關產業“共滅”，但雙方的直接損失顯然不在一條水平線上。

日本已經成為精密機械、零組件、原材料、中間產品的“世界工業基地”，上游的零組件、原料供應卻相對穩定地抓在日本企業手里。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郝群歡博士告訴《新民周刊》記者，繼7月4日日本突然宣布對出口韓國的三大半導體原材料進行嚴格的出口管制后，又在8月2日決定將韓國剔除出安全保障出口免申請優惠國“白名單”，這意味著除半導體原材料之外，日本對韓國出口的另外1120種產品也將受限。其中，對日依存度超過50%的品種有253個，90%以上的品種有48個。未來日本若想繼續限制對韓出口各類包括軍事及安全相關領域的技術與產品將易如反掌。

今天，在日本工業品出口中，耐用消費品比重還不到20%，其他80%以上則是日本的“隱形冠軍”們為世界各個國家提供的生產資料。日本已經成為精密機械、零組件、原材料、中間產品的“世界工業基地”，無論手機、電腦等終端消費品如何在潮流中更新換代，上游的零組件、原料供應卻相對穩定地抓在日本企業手里。其結果是，韓國半導體產業越發達，對日本依賴程度就越高。于是乎，日本此番組合拳一出，就掐住了韓國高科技企業的“喉嚨”，導致在半導體、手機等諸多領域霸氣外露的韓國人一夜之間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

“日本的此番‘卡脖子措施對韓半導體打擊最大，對化學原料、韓國汽車、精密機械制造，甚至5G無線通信等產業也都造成打擊，而這些正是以物聯網、云計算、人工智能、無人駕駛汽車、無人機為基礎的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核心技術產業。”郝群歡說，日本對韓出口管制的領域正中韓國經濟重要支柱半導體產業“命門”。作為出口管制三大原料之一的光刻膠，是半導體工藝中核心的材料之一。日本在極紫外（EUV）專用光刻膠領域基本處于國際壟斷地位，而韓國EUV專用光刻膠技術目前還處于由企業開發的階段，所以一直主要依賴日本企業供貨，很難在短期內找到充分的替代貨源。

韓國在全球存儲芯片領域，已經連續27年蟬聯世界第一。

此外，三星原計劃明年1月正式開工的韓國水源華城EUV專門生產線和SK海力士預計明年10月完工的EUV專用生產線也將深受影響，因為韓國被排除在白名單外后，EUV相關產品的從日進口將全部受到審查。此外，韓國制造最新型顯示器產品OLED面板所使用的極紫外線光刻設備，也完全掌控在日本尼康和佳能手中。因此日本出口管制無疑是對韓國半導體產業幾近致命的一擊，并給韓國經濟造成極大傷害。

韓國民眾舉牌抗議，要求三菱重工等日本企業對當年被強征的韓國勞工進行賠償。

略讓人松一口氣的好消息是，經過一周的激烈“角力”，日本經濟產業省8月8日批準向韓國出口半導體材料光刻膠（也稱為抗蝕劑）。這是日本7月開始加強對韓半導體材料出口管控后，首次批準對韓相關出口。

分析認為，日本此舉緩解了國際市場對其限制半導體材料出口的措施將破壞全球科技供應鏈的擔憂，但是對韓國經濟的重擊并未因此而獲得緩解。

韓國“絕地反擊”

盡管韓國警告日本出口管控措施和踢出“白名單”的做法將擾亂電子產品的全球價值鏈，并將給全球企業和日本企業帶來負面影響，但日方似乎不為所動。

8月12日，韓國“以牙還牙”，也將日本踢出了“白名單”。

根據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發布的聲明，韓國把享受戰略性產品進出口便利政策的“甲類”貿易對象細分為“甲1”和“甲2”兩類，把先前“甲類”貿易對象日本列入新增的“甲2”類別。而新設的“甲2”類別中只有日本一個國家。

據韓聯社報道，韓國原先29個貿易伙伴獲得最高級別的“甲類”國家出口便利，日本是其中之一。而新舉措則意味著日本不再屬于韓國“受信任的貿易伙伴”、即所謂“白色清單”國家，對日本出口的審批手續相應地由簡入繁。審查時間從5天延長為15天。但即便如此，該審查時間也遠短于日本針對韓國設定的90天。

按照產業通商資源部聲明，新的分類規定將在隨后20天內征詢公眾意見、接受審議，并于9月中旬付諸實施。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長官成允模表示，日方如果在意見征詢期內提出請求，韓國政府愿意與日方在任何時間和地點進行協商。

由此可見，韓國方面并不希望事態朝著不可收拾的局面發展下去，處處留有余地。實際上，過去的一年里，韓國民間的反日情緒與日高漲，韓國政府一方面順應民意，就歷史上的勞工和慰安婦問題向日本喊話，但另一方面，文在寅也做過不少緩和兩國關系的努力。

比如，派遣韓國政壇少有的“知日派”人士出任日本大使，任命日本研究專家擔任外交部第一次官。即便在歷史問題上，韓國國會議長也冒著得罪民意的風險撤回了要求“日本天皇向韓國慰安婦和勞工謝罪”的提案。8月15日光復節演講中，文在寅更是一改之前比較強硬態度，稱若日本此刻走向對話與合作之路，韓國愿意與日本攜手開創面向未來的關系。

雖然目前雙邊摩擦看似“水深火熱”，但并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金旭教授指出，日本企業之前在韓國“躺著掙錢”，韓日貿易收支結構上日本是長期處于貿易順差。根據韓國國際貿易協會和韓國海關總署的進出口統計數據，韓國在1965年至2018年的前54年累計貿易逆差為6646億美元，約為708萬億韓元。因此，日本的組合拳重擊很有可能傷及日本企業在韓國的利益，日方應該也不愿意看到事態進一步惡化，所以對出口韓國的半導體材料管制有所松動。據日本財務省8月8日的最新統計顯示，截至2019年上半年，日本的貿易順差同比銳減了87.2%，今后步履也會很艱難。

“日本明年即將舉行奧運會，如果遭到韓國的抵制，那將成為一個重大的政治事件。實際上，日本旅游業中近三分之一的觀光客來自韓國，不同于中國人赴日旅游多去東京、大阪等大城市，韓國人到日本旅游是90日免簽證的，所以韓國人去日本旅游非常方便，頻次也很密集，日本不少小地方的旅游業非常依賴韓國游客。韓國游客的大量減少，對日本地方旅游經濟的打擊將會非常巨大。”金旭認為，韓國經濟作為GDP總量全球第12位經濟體，又是全球第9位擁有4000多億美元的外匯儲備額的國家并不如外界認為的那么不堪一擊，日韓交惡，同樣會對日本的制造業、旅游業、商業、金融業帶來沖擊。

實際上，雖然尚未到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時期韓國民眾主動捐金救國的程度，但面對日本突然且精準打擊韓國經濟命脈的出口管制，韓國從政府到企業到民眾，再次顯示了國家危難之際舉國上下齊心協力、一致對日的眾志成城。

2019年7月24日WTO總理事會議上，韓國針對貿易管制措施不符合WTO規定為依據，要求日本立即撤回貿易管制措施。不過令人頗感遺憾的是，WTO仲裁上訴法庭原有7位法官，在陸續任期屆滿下目前僅剩3名法官，但美國又阻擋新法官任命，到今年底將只剩1名法官，勢必無法審理案件。況且，即使能夠審理，這種貿易爭端的仲裁判定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時半會兒并不能解決韓國希望日本盡早主動撤回貿易管制措施的“燃眉之急”。

金旭指出，特朗普上臺之后，奉行單邊主義，為了自身的利益揮舞貿易大棒對他國進行任意打壓，嚴重破壞了國際經貿秩序，眼下安倍模仿特朗普的做法，挑起日韓貿易戰，在WTO等國際組織無法主持正義、世界缺乏主心骨的國際氛圍之下，各國只能祈求自保。

郝群歡告訴《新民周刊》記者，韓國政府正在試圖通過解除相關產品開發規制、加大對受波及企業的各種支援以及尋求國際社會支持等方式尋求破局。

韓國經濟作為GDP總量全球第12位經濟體，又是全球第9位擁有4000多億美元的外匯儲備額的國家并不如外界認為的那么不堪一擊，日韓交惡，同樣會對日本的制造業、旅游業、商業、金融業帶來沖擊。

韓國國會從今年4月初開始，由于朝野四黨意見分歧而停擺，一度被稱為“歷屆最糟糕的停擺國會”。4月25日文在寅政府提交的旨在刺激經濟增長的補充預算案也一直被擱置，時間之長堪稱“史上第二”。但在日本宣布把韓國剔除出“白名單”的當日下午，國會馬上通過了58269億韓元（約336億元人民幣）的補充預算案，其中為應對日本出口管制的2732億韓元一分未少，從而為政府實施一系列旨在為受波及企業提供稅收減免和經營資金支援的措施提供了基礎。

郝群歡說，韓國政府采取具體措施包括：為直接受波及的159種產品進口企業減免從第三國進口同等產品40%的關稅;為對日出口企業延長貸款;對因進口貨源不足而銷售銳減企業提供67000億韓元支援金;為減少對外依賴在進行設備投資、技術研發、并購等方面的企業提供20萬億韓元以上的支援金;成立為受波及企業解決問題的官民協同支援中心;每年投入1萬億韓元以上以增加相關產品研發、原材料、零部件、設備等競爭力等。韓國經濟副總理洪南基指出，這些措施的最終目標是使韓國改變對日依賴的經濟體質。

在企業層面，各大受波及的公司積極尋找國內外替代貨源，包括半導體行業從俄羅斯、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地區等進口原料，機械行業從德國、歐洲等引進生產設備以及國內采購等;另一方面，三星等一些大企業還認識到除需有效應對短期突發事件外，還需要同時著眼于全球經營環境趨勢變化，制定公司長遠而獨立的發展戰略的重要性。“長期看，韓國加大自主研發和生產力度，會促進相關產業的發展，改變韓國產業結構以及過分依賴出口的產業格局，有一定積極效果。”郝群歡說。

按照2018年的統計數據韓國對日依賴度高的前10大物資分別是

正如危機中往往蘊含著機遇一樣，8月5日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宣布，將在半導體、汽車和基礎化學等六大領域選定100種關鍵戰略產品，通過多重措施保障其穩定供應，同時提高原材料、零部件和設備產業的國產化程度。外界將其解讀為韓國政府下的死命令：氟化氫等20種產品一年之內擺脫對日依賴，另外80種產品五年內擺脫對日依賴。

有觀點認為，日韓貿易戰給中國相關企業帶來機遇，其中就包括汽車產業。

由此可見，對于在全球產業鏈分工中占據重要一環的韓國來說，不管是“被迫”還是主動，這次是下定決心要加強自主創新和產業結構調整了。

中國角色

郝群歡指出，從經濟發展路徑來看，韓國經濟發展有追隨日本的特點，從綜合實力來看，韓國尚不敵日本。但近年來，隨著日本經濟發展遇阻，韓國在造船、電子消費、半導體、5G等領域的某些方面開始超越日本，尤其在未來可被列為第四次工業革命重點領域的投入與成績讓日本不得小覷。在關系到未來高新技術產業競爭成敗的5G方面，韓國更是緊跟中國、美國之后，領先日本。這些都引起日本的警惕，進而引來了日本的打壓。

短期來看，此次日本對韓國出口管制無疑會使韓國相關產業成本競爭優勢銳減，產業競爭力下降，并影響到整個國民經濟表現，因此，韓國今年年內的經濟增長情況不容樂觀。但長期來看，韓國轉“危”為“機”的可能性更大。

“韓國將在重新洗牌的過程中發揮自身政府資金扶持與大企業牽頭集中力量發展某一重點產業的發展模式優勢，在繼續加大力度發展現有優勢產業的同時尋找對未來發展至關重要的新的經濟增長點，由政府和大企業聯合進行重點投入與發展。”

郝群歡進一步指出，本來全球化產業分工下，各國可以集中優勢發展產業鏈中的一個環節，這樣有助于提高效率，在某一個產業有所突破。眼下日韓貿易戰，中國也必然遭受影響，不可能置身事外。短期對中國本土產業是利好，因為日韓雙方都會尋求產品替代源，但對以日韓為上游且受限的產業來說會是挑戰，中國企業會面臨和韓國企業一樣缺少貨源影響生產和銷售的情況。中國對外依賴嚴重的產品的自主研發也被提上日程。但長期來看，逆全球化造成的產業鏈各個環節的調整和各國都要面臨自主研發自主生產的局面會造成資源的重復投入和浪費，導致雙輸或多輸而不是雙贏或多贏。

“在目前逆全球化的趨勢下，各國為了不出現像韓國一樣因日本的限貿而受制于人，必然提出自主研發和國產化舉措，但高新科技的自主研發需要在資本、人力及各方面資源方面投入不小數目，耗時也很長，是否成功也有風險，因此在自主研發的同時各國也不會完全放棄產業鏈上下游的合作，于是，自主研發和對外合作雙軌并行應是大趨勢。”

金旭教授則指出，日韓貿易戰，中國不能置身事外。“在當前形勢下，中日韓更應堅定地站在一起，維護以規則為基礎的多邊自由貿易體系，旗幟鮮明反對保護主義和單邊主義做法。中國應該作為一個仲裁者，居中進行調停，為尋求雙贏而不是雙輸的解決方案發揮更大的作用。中日韓同為全球重要經濟體，國內生產總值和對外貿易總額合計均占世界20%以上。希望日韓能夠擱置爭議，加快推進中日韓自貿區（FTA）進程，充分發揮三國間的產業互補性，挖掘三國貿易投資潛力，促進區域價值鏈進一步融合，這樣符合三國的共同利益，有利于本地區的繁榮與發展，也有助于提升區域經濟一體化水平。”

（本文郝群歡博士部分觀點見刊于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