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虹
每天放學后,胖嘟嘟的弟弟,都因右手搶到那個三扁四不圓的小筐,左手舉著彎把兒的小刀,跟我大呼小叫地炫耀:“哦,哦,今天我又是小筐嘍!你還得比我挖得多嘍!”我哪有心情搭理他呢,拎起爸媽給我準備的大一點兒的籃子,呼喚著小伙伴們,一起沖向了村西的那片沃野。
棵棵“曲麻菜”像剛出水的蓮葉,更似鑲嵌在大地上的綠梅花,脆生生嬌滴滴地散開了花瓣。大興安嶺通常稱這種野菜為苦菜,我的家鄉卻叫做“曲麻菜”。一堆堆擠在壟溝里抑或一排排散鋪在幾根壟臺上。兩瓣兒大的貼著地面,兩瓣兒小的與那對大的相對著長開來。我們一般都是挑四個葉的挖,不大不小,幼嫩,香甜。只需碰到三五片,小籃子也就差不多滿了。然后我們又大呼小叫著,鉆進了南山坡的杏樹花林,捉起了迷藏。
每當春天來臨,我的眼前總會浮現這一場景。一晃兒,與那坡杏樹花林分別竟二十多年。萬萬沒想到,今年竟在內蒙古大學的校園里,與一場桃花盛開不期而遇。
因了那枝枝杈杈似是被擺得整整齊齊的樣子,又因了那滿樹的串串粉嫩嬌羞都架在高高大大的樹干上,我猜想內大開的這些粉花定是桃花,而非杏花。管它是桃花還是杏花呢,追究起來終不是目的,誰讓我更在意那滿樹芬芳,能勾出我與小伙伴們挖野菜時的歡樂呢。
我的家鄉在遼西的一個小村莊,只有幾十戶人家。大多數都是一個家族的親戚。即使幾戶人家姓氏不一樣,也會被各種連襟關系連成了親戚。能滿田野跑著挖野菜回來的,怎么都是八九歲以上的孩子了。那時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經濟條件不好。每到春天,家家飯桌上的菜食,都會出現青黃不接的情況。若能泡上一盆子黃豆芽出來,再炒上一點兒咸菜條,盛上一碗高粱米飯,簡直就是富貴人家的標準了。大多數百姓家都是舍不得泡上一盆黃豆芽的,挨到春草吐綠,大人們便把房梁上藏金貴東西的小筐拿下來,再弄一把小刀,發給孩子們:“去大地里挖曲麻菜,那兒的干凈。”于是,又給我們出去瘋跑多了一個理由。
弟弟比我小三歲,虎頭虎腦的,全村子的大人都說這孩子仁義,將來一定是個“大人物”,媽媽只要聽到這樣的稱贊,滿眼流露的都是希望。弟弟到了誰家都能多吃個糖球,頭頂上還被多摩挲一回。因為有我帶著,爸媽就給他也備了一個小筐,由著他有個去處。他挖野菜,哪里是挖呢,簡直就是田地里的災難。松軟的大地里,隨著春風也吹來了很多小蟲子。有時候就會爬出來一只黑色的大肚子大腦袋的螞蟻。觸角直直地伸著,跑得特別快。弟弟一旦發現這個“敵情”,那個三扁四不圓的小筐,就會“嗖”地撇給我了。高興了還順便撇過來一句話:“姐,那邊還有一片更多的,你趕緊去挖,一會他們發現了,就沒你的份了。”說完,他便撅著屁股,跟蹤那只碩大的螞蟻,嘰里咕嚕地說起來。所過之處,壟溝和壟臺基本就分不清了。
我比不得他那么自由,那時候的我已經懂得,全家人的晚餐就靠這一籃子曲麻菜調節胃口呢。小時候的我,干活已經會找竅門了。曲麻菜有大有小,為了挖得快,當然先挖大的了。所以每換一處,我總是先撿大的挖,然后再挑些小的,實在剛露頭的嫩芽,我便看也不看了。有的小伙伴還能一邊挖一邊掐去菜根上的土末兒,我可不費那時間,媽媽說拿回家來,有的是時間掐。爸爸還說他更愛吃大點兒的,苦中有甜。
有爸媽做后盾,我挖得更快了。主要是挖完曲麻菜再去山坡上杏樹花林里玩一圈,才是我們每天最大的快樂。說是杏樹花林,一點兒也不夸張,那面山坡足足有幾千平方米的面積,像有人特意播了種似的,撒滿了杏樹。每年四月初的時候,即使坐在家里的炕頭上,飄來的杏樹花香也讓人陶醉,如墜云里霧里。那些杏樹不像內大院里的這些樹,都有高高的樹干,上面張開著大傘一樣的樹冠。南山坡上的那些杏樹,像是一堆枝杈商量好了似的,席地而起,爭相著旁逸斜出,竟是圍成了一圈,拉著手跳起了圓圈舞。一棵挨著一棵,一叢挨著一叢,就那樣毫無章法地鋪滿了一座南山。每年開花的時候,粉嘟嘟的杏花兒,從地面往上,一株株,一串串,挨挨擠擠,一副定能碩果累累的架勢。一叢是這樣,兩棵是這樣,一山坡都是這樣。誰能不愛呢?
我們一起玩的伙伴大概有七八個。其中有個叫青春的女孩子長得最漂亮,膚白細嫩,一對大眼睛,長著忽閃忽閃的眼睫毛,看起來那樣靈動。我們都愛跟她躲在杏樹花里捉迷藏。人美花美,誰不喜歡呢?每每有小伙伴纏著青春不放,弟弟總會一本正經地跳出來大喝一聲:“再不松手,我就告訴她媽媽去。”因為我們都領教過青春的媽媽護著青春的“陣仗”,便趕緊松開了青春,又跑去另一棵杏樹旁了。還有舅舅們家里的表妹曉靜、曉麗,我們都是形影不離的玩伴。冬天一起玩東北典型的女孩子游戲,在炕上歘嘎拉哈。往往從村南頭跑到村北頭,再從村北頭跑到村南頭。除了睡覺,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在一起。自然挖野菜、鉆杏樹花林是少不了彼此的。
那時候的我們,只聽說過照相,卻從沒照過。直到我離開家鄉,也沒能和那一山的杏花留個合影。村子里第一次來照相的,是我十一歲的那個夏天,我借曉靜的裙子和弟弟一起拍了唯一的一張照片,沒想到這張照片竟成了永恒。
那年我已經十四歲了,弟弟也長高了很多。又是夏天,一場罕見的暴風雨過后,爸爸讓我騎車去八公里遠的鄉上給媽媽買藥,弟弟纏著我也要一起去。那時候都是古老的二八自行車,我的個頭是夠不到車座的,一般都是騎在大梁上或者干脆蜷著腿,斜伸著腳夠外手的腳蹬,半圈半圈地蹬著走。帶著弟弟,他就要坐在后座上。我先蹬上車子呢,他就坐不到車座上;他先坐上呢,我就無法騎在大梁上。我一心想自己騎車,竟用特別強勢的腔調,堅決拒絕了弟弟的哀求,歡快地騎車走了。
等我回來的時候,發現很多人都像瘋了一樣沖向村西頭的那片高粱地。說是前一天的暴風雨刮斷了電線,電工并沒有嚴格檢查線路,就讓通了電。結果有人被電死了。當我沖過去的時候,弟弟已經被大人們抬回了家里。那個中午開始,媽媽是徹底瘋的。正值暑假,溫度那么高,弟弟小小的身軀是禁不起的。按照家鄉的習俗,這么小的孩子走了,不能入祖墳,且應該在一個僻靜地焚化才合規矩。瘋了的媽媽,硬是讓爸趕制一副棺木。其實爸爸又怎能不傷心欲絕,他瘋了一樣去找那個電工。電工自知理虧,答應了媽媽一切條件,做了棺木。弟弟的葬禮像去世的大人一樣,三日后埋在了南山坡朝西的那側半山腰上了。從此,如果找不見媽媽,她定是在弟弟的墳側嘀嘀咕咕著什么。
而我,那個暑假是徹底被媽媽圈在屋子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媽媽扯來一個藍色的門簾布,還有一尺多寬的楹簾,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花線,一個刴花用的花繃子,還有兩根刴花針。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媽媽畫畫竟是那般行云流水。她在門簾布上畫了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我需把鳳凰的每一個線條,用花繃子撐緊,再把花針穿上線,一針一針地刴出來。這對于喜歡漫山遍野瘋跑的我來說,無異于一場酷刑。可我不敢違背媽媽的意愿,在她的指導下,一針一線地刴出了一只呼之欲出的鳳凰。楹簾上是一對相向而生的干枝梅。我已經可以獨立畫完刴完修剪完了。門簾掛上的瞬間,我想我已經懂得媽媽的用心了。
那個暑假似乎漫長得出奇,刴完門簾,媽媽竟拿回來兩本厚如磚頭的“大書”——《楊家將》《呼家將》。接下來的日子,我必須讀完這兩本書,糊弄不得。媽媽不僅看著我讀書的姿勢,還時常問我哪個章節里講了什么。半文半白的書,是我從沒讀過的。每遇到“之乎者也”我都直接略過,竟也沒耽誤記住情節。待看到“穆桂英掛帥”的時候,心中早已義憤填膺,恨不得跨馬出征,殺他個片甲不留。我想,正是在那個暑假,媽媽的文學天賦,開始嫁接給我一些了吧。
后來的日子里,媽媽還在燈下教我硬筆書法,講蒙古族作家尹湛納希的故事。那時候我才懂得媽媽作為老三屆畢業生,未曾實現大學夢的落寞。媽媽是希望我有機會幫她實現她的夢想的。可她終是沒能扛過對弟弟的思念,在又陪了我八百多個日子后,選擇去南山那坡杏樹林里陪伴了弟弟。
從此,我再無快樂。再遇桃花開,弟弟脖子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一如我一生的自責,扎得我心如針錐般巨痛。直至女兒已經二十周歲的今天,我仍無法原諒自己,發誓將必須活下去作為對媽媽寄托哀思的源泉,哪怕嘗盡世間的悲歡離合。
那一坡杏樹花林,那一場童年的歡樂,踏過歲月這條靜靜的河,仍在流向未知的遠方。如今,曉靜考了大學,留在沈陽;曉麗打工也在沈陽有了兩套房產;青春嫁到了外村,生了兩個女兒。
而我就是現在的樣子,幸遇桃花,卻淚眼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