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曉風(fēng)
名片夾:羅艷麗,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第二中學(xué)高級語文教師,從教二十年,曾獲國家級語文教師基本功大賽寫作組一等獎。多次指導(dǎo)學(xué)生參加國家級作文大賽,學(xué)生取得國家級二等獎的好成績。喜歡閱讀散文,寫作散文,在散文教學(xué)和寫作方面很有心得。
1咖啡初沸,她把自烘的蛋糕和著熱騰騰的香氣一起端出來,切成一片片,放在每個人的盤子里。
“說說看,”她輕聲輕氣,與她一向女豪杰的氣勢大不一樣,“如果可以選擇,你想要做什么?”
(可惡!可惡!這種問題其實是問不得的,一問就等于要人掀底,好好的一個下午,好好的咖啡和蛋糕,好好佇立在長窗外的淡水河和觀音山,怎么偏來問這種古怪問題!)
她調(diào)頭看我,仿佛聽到我心里的抱怨。
(好幾個月以后,看到她日漸隆起的圓肚子,我原諒她了,懷抱一團生命的女人,總難免對設(shè)計命運有點興趣。)
“我——一定得做人嗎?”我囁嚅起來。
“咦?”她驚奇地攪著咖啡,“好吧,不做人也行。那你要做什么?做小鳥嗎?”
“老實說,”我賴皮,“‘選擇’這件事太可怕,‘絕對自由’這件事我是經(jīng)不起的,譬如說,光是性別,我就不會選——只這一件事就可以把我累死。”
我說完,便低下頭去假裝極專心地吃起蛋糕來。
然而,我是有點知道我要做什么的……
2行經(jīng)日本的寺廟,每每總會看到一棵小樹,遠(yuǎn)看不真切,竟以為小樹開滿了白花。走近看,才知道是素色紙簽,被人打了個結(jié)系在樹枝上。
有人來向我解釋,說,因為抽到的簽不夠好,所以不想帶回家去,姑且留在樹上吧!
于是,每經(jīng)一廟,我總專程停下來,凝神看那矮小披離的奇樹,高寒地帶的松杉以冰雪敷其綠顏,溫帶的花樹云蒸霞蔚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意味,熱帶的果樹垂實累累,圣誕樹下則有祝福與禮物萬千——然而世上竟有這樣一棵樹,獨獨為別人承受他自己不欲承受的命運。
空廊上傳來捶鼓的聲音和擊掌的聲音,黃昏掩至,虔誠禮拜的人果然求得他所祈望的福祿嗎?這世上抽得上上簽的能有幾人呢?而我,如果容我選擇,我不要做“有求”的凡胎,我不要做“必應(yīng)”的神明,鐘鳴鼓應(yīng)不必是我,花香繚繞不需是我,我只愿自己是那棵小樹,站在局外,容許別人在我的肩上卸下一顆悲傷和慌惴的心。容許他們當(dāng)不祥的預(yù)言,打一個結(jié),系在我的腕上,由我承當(dāng)。
3“遙憐故園菊,應(yīng)傍戰(zhàn)場開。”岑參詩中對化為火場災(zāi)域的長安城有著空茫而刺痛的低喟。但痛到極致,所思憶的竟不是人,不是瓦舍,甚至不是官廷,而是年年秋日開得黃燦燦的一片野菊花。
我愿我是田塍或籬畔的野菊,在兩軍決壘時,我不是大將,不是兵卒,不是矛戈,不是弓箭,不是鮮明的軍容,更不是強硬動聽的作戰(zhàn)理由——我是那不勝不負(fù)的菊花,張望著滿目的創(chuàng)痕和血跡,傾耳聽人的呻吟和馬的悲嘶,企圖在被朔風(fēng)所傷、被淚潮所傷、被令人思鄉(xiāng)明月所傷的眼睛里成為極溫柔極明亮的一面。在人世的慘凄里,讓我是生者的開拔號,是死者的定音鼓。
4“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遠(yuǎn)之跡……初造書契”,我愿我是一枚梅花鹿或野山羊的蹄痕,清清楚楚地拓印在古代春天的原隰上,如同條理分明的版畫,被偶然經(jīng)過的倉頡看到。
那時是暮春嗎?也許是初夏,林間眾生的求偶期,小小的泥徑間飛鳥經(jīng)過,野鹿經(jīng)過,花豹經(jīng)過,蛇經(jīng)過。忙碌的季節(jié)啊,空氣里充滿以聲相求和以氣相引的熱鬧,而我不曾參與那場奔逐,我是眾生離去后留在大地上的痕跡。
而倉頡走來,傻傻的倉頡,喜欲東張西望的倉頡,眼光閃爍仿佛隨時要來一場惡作劇的倉頡,他其實只是一個愛搗蛋的大男孩,但因本性憨厚,所以那番搗蛋的欲望總是被人一眼看破。
他急急走來,是為了貪看那只跳脫的野兔,還是為了迷上畫眉的短歌?但他們早就逃遠(yuǎn)了,他只看到我,一枚一枚的鳥獸行后的足印。年輕的倉頡啊,他的兩頰因急走而紅,他的高額正流下汗珠,他發(fā)現(xiàn)我了,那些直的、斜的、長的和短的線條以及那些點、那些圓。還有,他開始看到線與線之間的角度,點與點之間的距離。他的臉越發(fā)紅起來,汗越發(fā)奔激,他懂了,他懂了,他忘了剛才一路追著的鶴蹤獸跡,他大聲狂呼,撲倒在地,他知道這簡單的滿地泥痕中有尋不盡的交錯重疊和反復(fù),可以組成這世上最美麗的文字,而當(dāng)他再一次睜開不敢完全置信的眼睛,他驚喜地看到那些鹿的、馬的、飛鳥的、猿猴的以及爬蟲類的痕跡——而且,還很多,他看到剛才自己因激動而爬行的手痕與足印。
我愿我是那春泥經(jīng)年上生活過的眾生的記錄,我是圓、我是方、我是點、我是線、我是橫、我是直、我是交叉、我是平行、我是蹄痕、我是爪痕、我是鱗痕、我是深、我是淺、我是凝聚、我是散。我是即使被一場春雨洗刷掉也平靜不覺傷悲、被倉頡領(lǐng)悟模仿也不覺可喜的一枚留痕。
可愛的倉頡,他從痕跡學(xué)會了痕跡,他創(chuàng)造的字一代一代傳下來,而所有的文字如今仍然是一行行痕跡,用以說明人世的種種情節(jié)。
我不做倉頡,我做那遠(yuǎn)古時代春天原野上使倉頡為之血脈僨張的一枚留痕。
教師點評:萬物不言,我們能做什么
臺灣散文家張曉風(fēng)的文字,總是在不疾不徐中透著睿智和力量。一篇《我在》不知打動了多少人。是啊,山河萬物與我們同在,萬物不言,然而我們有諸多想法和話語,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中,我們到底要做什么呢?
這篇《你要做什么》,看似是朋友的“靈魂拷問”,實則是作者的內(nèi)心獨白。做一棵“獨獨為別人承受他自己不欲承受的命運”的樹,靜默地站在那里;或者做戰(zhàn)地里不勝不負(fù)的黃花,在勝負(fù)之間成為“極溫柔極明亮的一面”。這段溫暖的文字,有著浸潤人心的力量。文章多處使用對比,展現(xiàn)作者理性的思考和內(nèi)心的溫厚。
是的,我們要讀一讀這樣的文字,讓喧囂的心寧靜下來,讓好高騖遠(yuǎn)的自己能站成一棵樹,暖成一束陽光。我們要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有一種靜默的美麗,畢竟,從塵埃里開出的花朵,才更動人心魄。那么,親愛的,如果可以選擇,你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