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梶尾真治 張真
SAIKAI by Shinji Kajio,
included in “ IGYO COLLECTION KESSAKUSEN, “NAMIDA NO SHOTAISEKI”
edited by Masahiko Inoue
Copyright ? Shinji Kajio, 2003
All rights reserved.
Original Japanese edition published by Kobunsha Co., Ltd.
This translation rights arranged with Kobunsha Co., Ltd.
清崎久志來回不停地轉動著汽車方向盤,行駛在崎嶇狹窄的山路上。山路兩旁的樹林里,蟬鳴聲不絕于耳。
多少年沒回過樫葉村了?
有二十一年了吧……
由于山路還沒有鋪瀝青,被流下來的山泉侵蝕得坑坑洼洼,汽車顛簸得有些劇烈。
即使從久志現在居住的縣政府一帶出發,到村子也需要大概三個半小時。
幾天前,他突然接到了同窗牛島美代子的電話,他們曾一同在樫葉第三小學獅子谷分校讀書。
“獅子谷分校要沉了,你聽說了嗎?”她告訴久志。
久志早在幾年前就聽說過這事了,因此有些心理準備。那時當地的報紙上報道了樫葉村要建一座大型水壩的消息。如果水壩以流經村子中央的山部川為中心的話,那么久志他們曾就讀的獅子谷分校毫無疑問會沉到水底。這雖在久志意料之中,但當它即將成為事實時,他心底仍舊泛起了酸酸的,卻又有些回甜的寂寥感。
美代子的丈夫是報社記者。她從丈夫那里得知了獅子谷分校沉沒的日期后,便立刻給久志打了電話。
“我有心理準備的。謝謝你。”久志這樣答道,并掛斷了電話。
因為久志的父親在樫葉銅山的采礦現場工作,他小學時代有五年半的時間都是在獅子谷分校度過的。由于不景氣,銅山在久志五年級的時候關閉了。當時,由于父母工作變動,就連本校也有超過半數的學生不得不轉了學。但久志的父親要處理礦山關閉的后續事項,比其他工作人員留在樫葉的時間要長一些,久志在這里一直待到了獅子谷分校停辦的那一天。
之后,獅子谷分校并入了檻葉第三小學。為此,小學的最后半年,久志不得不忍受每天四公里的上學路程。
不過,一說起小學時代,久志腦海里首先浮起的風景是獅子谷分校。那時,住在銅礦員工宿舍的只有久志一家,其他的員工都住在村里的宿舍,他們的子女就讀的都是本校。因此,在獅子谷分校上學的,只有在當地從事林業、農業的幾戶人家的孩子而已。
學校里只有一個班,所有不同學齡的孩子都在這個班里跟著同一位老師學習。
并入本校時,獅子谷分校一共只有六七位學生。去了本校,會不會受人欺負呀?
久志想起來了,當時還真有過這種擔心。
不管怎樣,在分校的孩子們,雖然年紀不同,但彼此之間感情都特別好。比久志小一歲的美代子。睦尋。還有義野。還有……還有……
當接到牛島美代子的電話時,久志心中并沒有涌起那種非得趕回去一趟不可的沖動。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大概從昨天開始,他腦海里便不斷地泛起分校校舍的樣子。漸漸地,內心深處開始萌動一種想要回去見獅子谷分校最后一面的想法。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久志最終決定向公司請假回去一趟。
久志的左手邊是懸崖,對面便是雁丈山。他童年時經常在那座山上玩耍。春天時節采摘楤樹的嫩芽,到了秋天便到林子里去撿蘑菇。見到雁丈山,應該很快就能到三棵松山丘了吧。翻過那坐山丘,山路會變得更加狹窄,不過不會這么崎嶇了。
對面的堤壩上出現了一棵巨大的黑松。從那里拐過去便是三棵松山丘瞭望臺所在的廣場了。
視野開闊起來,另外一對如同夫妻一般的松樹,進入了久志的視線范圍。三棵松到了。
這邊的風景有些不同,廣場的地面是整整齊齊的柏油地面。并且,從這里開始到廣場,也都是筆直的柏油路。
廣場上面停著幾輛車,從這里就可以望到樫葉村的全貌。久志將車停好后,便朝放置了幾張長椅的瞭望臺走去。從這里開車去獅子谷分校,直線距離最多只有五分鐘車程。
久志低頭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上午十點。大壩應該已經開始蓄水了。之后,整個獅子谷都將沉入水底。
就在這里見見獅子谷分校的最后一面吧。這一刻,久志在心底做了決定。
瞭望臺上鋪著人工草坪,出于安全因素的考慮,周圍還裝上了柵欄。此外還立著一塊大型海報板,上面有關于山部川大壩的介紹。
久志遠遠地眺望著樫葉村。
綠色的山谷對面, 矗立著一堵巨大的白墻,幾乎都快要貼著山谷了,猶如突兀地出現在大自然中的異物一般。
這就是山部川大壩。
排水管道目前是封閉的狀態,水壩的上游就快開始測試蓄水了。
久志朝上游望去,令人懷念的風景在他眼前徐徐展開。順著山部川的流向,可以看到點綴在周圍的民居、梯田。獅子谷神社那座小小的村廟也在畫面中。看著這座巨型大壩幾乎將整個獅子谷擁入懷中一般,便知道一切都將沉入水底。
就這樣吧,不必再將車開到獅子谷分校去了。不,就連沉沒的那一瞬間,也沒有必要見證了吧。
久志的心中開始有了這個想法。
“是久志哥哥嗎?”身后傳來招呼聲,久志回過頭。
“義野。”
義野長高了。久志一眼便認出這個穿著深藍色polo衫的人是比自己矮三個年級的巖下義野,他也是獅子谷分校的學生。即使那張臉變成了大人的模樣,久志還是一眼便能認出來。
現在在樫葉村村政府工作的義野和小時候一樣愛搖晃腦袋:“久志哥哥到底還是來了呀。我就猜你會來的。”
“你看!”他朝著停車的地方指了指,一男一女正好從車上走了下來,“這兩人剛好到我上班的地方來看我,英輝和徹子。”
“是你約他們一起過來的嗎?”
“不是,大家都是不約而同地過來的。徹子最是神奇,據說沒有聽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突然覺得無論如何都得來獅子谷分校一趟。于是便從東京特意趕了過來。”
從車上下來的兩人說說笑笑的。大概是認出久志了,朝這邊跑了過來。
“哇,太讓人懷念了!”“是久志哥哥呢!”
大家雖然外表成熟了,可說話的感覺還是同在分校讀書時一模一樣。這二十一年間,每個人身上發生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只是,看著聚在這里的這幾個人,完全感覺不到二十一年的光陰已經匆匆流過。
“睦尋打電話來說一會兒就到。”可能是因為太興奮太激動了,義野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尖的。
一輛休閑越野車出現在廣場上,徑直朝著久志他們開過來,一直開到他們身邊才停下來。
車門打開后,從車里走下來一位戴著太陽眼鏡的女士。她摘下太陽眼鏡后,露出有些調皮的眼神,是牛島美代子。
“我把老公的車開來了,”她說著吐了吐舌頭,“呀,久志哥哥你還是來了呀!”
“喂喂!”一陣招呼聲傳來。大伙兒定睛一看,睦尋雙手提著購物袋過來了。
他大口喘著氣,說道:“我聽義野說大家都在這兒,買了好些東西過來。”
“太陽太曬了,咱們到那邊去吧。那里也能看到學校。”
瞭望臺的另一端,有個附著屋頂的休息處。大家去了那兒,遠遠地眺望著獅子谷分校。所有人都明白蓄水開始了。從山部川注入大壩的水量正在逐漸增加。
“還要花點時間呢。”睦尋邊說邊給大家分發罐裝啤酒。
“我還得開車呢。”久志謝絕了。
“酒醒了之后再開回去不就行了。你這么著急著回去也太狡猾了嘛。”說著,睦尋將啤酒塞在久志手中。
大家干杯之后,坐到了長椅上,一邊眺望著獅子谷分校,一邊閑聊。
“一開始,我很驚訝,大家都變成大叔、大嬸了嗎?可多看一會兒后,我覺得跟那時相比,大家一點兒都沒變,幾乎一模一樣。”徹子開心地說道。她年紀輕輕便已在東京擁有了一家設計工作室。
“要是北岡老師在就好了。”
“是啊。”
北岡老師當時兼任分校的校長和授課老師。他照顧著大家直到分校閉校為止。三年前,大家收到了他的訃告。
“好像還不到六十歲呢。”
“唉,從發現患病到最后的臨終訣別,簡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義野說道。一時間,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啊,水已經漫到甲斐叔家了!”
甲斐叔的家位于山部川流經的一處洼地。以前,孩子們在河邊玩耍的時候,他會給孩子們提供換衣服的場所。如今,甲斐叔家成了一座棄屋,稻草堆的屋頂長滿了綠色的東西,一副無人管理、雜草叢生的樣子。他應該已經離開人世了吧。那時候,甲斐叔還會徒手摸魚,做新鮮的鯉魚湯給玩得筋疲力盡的孩子們喝。
“小時候,睦尋和英輝經常吵架吧。”
年紀稍微小些的睦尋和英輝聽到義野的話,臉上泛起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是呢!我勸也沒用,老師說也沒用,就是停不下來!”徹子笑著說道,“不過,說來也奇怪,不知道為什么,他倆倒是從來沒把事情鬧大過。他倆總是不知何時就突然消停了。”
“嗯。”睦尋和英輝兩人像孩子似的點了點頭。
“是因為那家伙——叫什么來著——每到這種時候就會搞點事情出來。那家伙……哎,名字想不起來了。”英輝很不甘心地咬著牙說道。
“那家伙是誰?”徹子歪著頭問道。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過只是想起他長什么樣了。嗯,那家伙,究竟叫什么來著?”睦尋也說道。
久志和美代子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剛剛還認為分校所有的學生都已經集中在這里了。可是,似乎應該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讓睦尋和英輝想不起名字的學生。
美代子皺著眉,似乎拼命想要把他的名字想出來。
“都在這里了吧,分校的學生。”久志說。
美代子卻搖了搖頭:“還差一點就想起來了……”美代子皺著眉將拳頭放在額頭,“那孩子叫什么來著……”
“那孩子?”
“是的,模模糊糊想起了一點。是最小的孩子。每回睦尋和英輝快打起來的時候,他不是撒尿了就是發出怪聲在旁邊來回飛奔。叫什么名字呢……”
是有這么個孩子吧。久志的記憶,跟隨著美代子的話漸漸鮮活起來。可是,那個孩子,并沒有在他的記憶中復蘇。
“我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的的確確,如睦尋所言,肯定有這么個孩子。”
“嗯,是的。”徹子表示同意。“對了,有次上寫生課的時候,大家都找不到義野了,還記得嗎?”
這件事情,久志記得。那次上課的內容是畫學校周圍的風景。到了集合時間,義野卻沒有出現。原來,義野想到高崗上去畫學校,便從學校后面的小路爬了上去。誰想到,腳下一滑,扭傷了腳,動彈不了了。大家不知道,都在學校周圍拼命地找他。
“多虧了那孩子。在分岔路口,他用手指著說是這邊來著。”英輝仿佛正看著很遠的地方,這么說道。
義野似乎有些難為情,撓了撓頭:“我根本動不了,只好大聲求救,可是一個人也沒來。就在我就快哭起來的時候,那孩子拿著球出現在我面前。可一看見我,他就慌慌張張地跑走了。然后,沒一會兒大家就都來了。”
大家點了點頭,都想起了“那孩子”,除了久志。他雖然記得義野闖禍的那件事情,可是“那孩子”并沒有在久志的記憶中出現。
“好像只有久志哥哥還沒有想起來呢。”
睦尋投來些許同情的目光,這讓久志陷入了內疚的情緒中。或許,大家口中的“那孩子”,真的是有這么個人吧。可如果真有,那為什么大家都想不起名字呢?就好像……對了,就像是座敷童子的故事一樣。座敷童子應該也是跟小孩子有關的妖怪的故事。一群人中明明多了一個,可究竟多了哪一個人,老是搞不清楚,都是熟悉的面孔。多的這個人,就是座敷童子。
這一次,情形剛好相反。大家明明都有印象,但卻想不起名字 。
“那孩子,稍微有些不一樣呢。大家各自學習的時候,那孩子一個人待在教室后面玩躲避球。可是,北岡老師卻從來不說他什么。對吧,你們還記得嗎?”徹子說道。
“對了,那孩子是最小的一個……而且,好像發育還有些問題……我印象中好像是這樣的。正因為如此,北岡老師才從來都不說他什么……”義野點評道。
“可每次放學了大家去玩的時候,他總是跟著的。一直笑嘻嘻的,卻不怎么說話。問他‘高興嗎?’,也只是‘嗯’地應一聲,點點頭而已。”美代子似乎也想起來了。
“有一次,在甲斐叔的家里換衣服的時候,睦尋和英輝眼看著就要打起來了。那孩子又出狀況,差點掉進河里被水沖走,結果兩人的吵架就不了了之了,反倒是這邊亂作一團。那次,沖到河里把那孩子救起來的,不就是久志哥哥嗎?”
久志陷入了沉思。還有過這件事嗎?記憶似乎有些復蘇,隱隱約約中,“那孩子”的輪廓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但很快又消失了。
“這么說來……要是能知道他的名字,應該就能搞明白了。”久志有些著急地將啤酒一飲而盡。
“在橡樹林玩那次,捉獨角仙那次……每一次都有他呢。”
“有一次下暴雨,還是久志哥哥把芋艿的葉子摘下來給那孩子擋雨呢。”
“總之,每次大家都是在一起的。”
“那么,那孩子叫什么名字?”久志這么問道,卻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誰都想不起名字了。
“嗯,幾乎都快到這里了。”睦尋指了指喉嚨,心有不甘地說道。大家陷入了沉思。一時間,周圍只聽得見蟬鳴聲。
“就好像一根魚刺扎在喉嚨里似的,真是讓人介意啊。”美代子說道。
睦尋突然拍了拍手:“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弄清楚。”
“什么辦法?不會是去分校吧?那里面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在村政府工作的義野點出了這個事實。
睦尋露出得意的神情,搖了搖頭:“你說對了一半。”
“那你倒是說呀!究竟要怎么做?”
睦尋看了看所有人:“離閉校還有半年的時候,大家埋了時間膠囊,當時是正月,這件事情還記得嗎?”
“啊!想起來了!”大家異口同聲道。
那個時候,似乎很流行玩什么時間膠囊。在學校的課堂上,大家都把給未來的自己的話和一份紀念品放進了塑料箱,然后埋進土里。
久志記得當時自己把非常珍視的悠悠球裝了進去。
“大家都在滿載著回憶的東西上寫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放進箱子。我還記得我是把玻璃彈珠裝進袋子里再放進去的。”徹子說道。
“是的。大家都放了紀念品和給自己的信進去。還約定三十年后再打開……還差九年。”
“什么九年,馬上就要沉水底了。”
“沙坑的旁邊是單杠。就是埋在那旁邊的柿子樹那里。”
大家都同意久志所說。
睦尋說:“我想起那孩子放了什么了。那孩子放的是他特別喜歡的躲避球。因為破了沒法兒再玩了,他只好放了進去。我記得他在上面寫了自己的名字。”
“只要看了那個球,就知道那孩子是誰了。”美代子補充道。
“的確。”睦尋這么一說,美代子看了看大家。要去試試嗎?她在用眼神試探大家 。
“怎么回事?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嘛!難不成,你還想要去把時間膠囊挖出來嗎?”英輝說完,搖了搖頭。
“美代呀!你是不是喝多了呀?!”
美代子默不作聲,眼睛里卻閃閃發光。
“都這個時候了,如果去分校,還能好好地回來嗎?”義野急忙制止美代子,“現在路都已經不通了。通往分校的那條道路,已經禁止通行了。根本就過不去。”
美代子又看了大家一眼:“現在如果不去分校的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了。你們就這樣接受了嗎?我覺得,在水漫上來之前是沒有問題的。我們辛辛苦苦埋的時間膠囊,就讓它沉在水底,你們也覺得無所謂是嗎?如果沒有人去的話,我就自己一個人去!我沒辦法待在這里遙望著分校跟它說再見!”
一片沉默。
“還有,那孩子究竟是誰,你們想知道嗎?”
“可是義野不是說了嗎,車子過不去呀。”徹子說道。
“可以過去!不開車也能過去!義野以前扭傷腳的地方,就在這個瞭望臺的正下方!后來不是變成一條小山道了嗎?從那兒跑過去不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嗎?同學們!”美代子的信念任憑誰也動搖不了。
久志在想,要不要在這里制止住美代子呢。美代子從前也是這樣,她就是那種說一不二的性格,而在這群人中,比美代子年長的只有久志。
大壩仍在蓄水。久志用余光看了一眼,水已經漫到了甲斐叔的屋子了。要是運氣不好,去了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
分校閉校時,美代子也是憤慨極了,而到最后,久志也想壓住她的怒火。
忽的一下,久志想起了“那孩子”的笑臉。
“那孩子”晃著腦袋,叫著美代子的名字。美代子的怒火便神奇地煙消云散了。在久志的記憶中,“那孩子”的輪廓依舊模糊,只有笑臉清晰可見。
“那孩子”……的確有這個人。
“我和美代一起去。跑下去的話,用不了五分鐘。”宣布這決定的人是想起了時間膠囊的睦尋,“我怎么都想不起自己究竟在時間膠囊里面放了什么。可是,我卻記得那孩子把破了的躲避球放進去了。咱們一起去吧!如果你們不去,那我就和美代一起去。”
“睦尋要去的話,那我也去。”英輝把罐裝啤酒放在一旁,站了起來。小時候,不管遇到什么事,睦尋和英輝都要互相較勁,愛吵架,干壞事也要一起。
“我也去。”徹子說。
義野有些為難,看看久志,又看看另外四個人。“我呢,因為在政府工作,所以知道禁止進入的地區肯定是不能過去的。久志哥,你要不勸勸大家吧。”
“我也打算去。”久志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這樣回答,他只是覺得,現在不去就沒機會了。如果“那孩子”真的在分校讀過書,為什么大家會想不起他的名字呢?這個問題真讓人抓狂。
他又往大壩的方向看了一眼,還來得及。
“決定了,走吧。”
睦尋邁步走了出去,大家紛紛跟上。“你們在干什么呀!萬一出了事可怎么辦啊?”義野無可奈何地喊道。“可我也不能不管你們啊!”義野一邊說著,一邊追了上去。
橫穿過廣場,到了山崖邊,下山的小路還在,只是兩旁長滿了高高的夏季青草。
“跟以前比,路好像變得更窄了!”
“是我們的長大了!”
“小心腳下,不要滑倒了。”
他們一邊用手撥開道路兩旁的夏草,一邊順著崎嶇的山路下山。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走得很小心,逐漸找到了從前的感覺之后,速度便提了上來。山坡上種著杉樹林,灑下一片樹蔭,一進入其中,久志便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完全聽不到大壩蓄水時水量緩緩增加的聲音,耳畔只有蟬鳴。
年少時夏天特有的味道。都快忘記了……
大家都無言地順著山路往下走,步履不停。各自確認著屬于自己的回憶。
“看到分校啦!”睦尋突然喊了一聲。從杉樹的縫隙處,可以看見那幢令人懷念的木質建筑。
大家紛紛從杉樹林里鉆出,飛奔進旁邊的梯田。梯田早已廢棄,里面長滿了雜草。對面便是獅子谷分校了。
所有人都奔跑在梯田的田間小道上。美代子已經把高跟鞋脫下來扔掉了。
正如睦尋所言,直行過來要不了十分鐘。如果是開車的話,反而會繞一個大圈。至于回去上山的路辛不辛苦,現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已經廢棄的獅子谷分校,外觀上并沒有那么荒涼。只有在看到進出口、窗口等地有木板交叉釘在一起,表示“禁止入內”時,才會發覺這是一座已經廢棄的學校。而校園里面,除了到處長滿了雜草之外,跟久志記憶中的景象并沒有什么兩樣。
大家都默默地佇立在校園里。每個人對于這個地方都有著自己的回憶與感慨。徹子雙手合手放在嘴邊,兩頰淌著淚水。
“果然,來這一趟是來對了。”美代子的聲音顫抖著,說道。
“時間不多了!”義野叫道,并用手指了指學校對面。這話讓大家回過神來。水已經漫到學校下面的小路上了,能看見細細的漣漪。
“找時間膠囊!趕緊!”睦尋催促著大家。
英輝從教室里面跑了出來,手里抱著兩把小鏟子:“在用品倉庫里面找到的。”
大家都將目光投向了柿子樹。柿子樹長得郁郁蔥蔥的,樹下有著一大片樹蔭。
“大家趕快!水位上升得比我們想象的要快!”
地面上應該是釘了個白色的圖釘做標記,時間膠囊就埋在那下面。
“在這里!”睦尋尖叫道。
記憶沒有出錯。
“并沒有埋太深。”英輝和義野邊說邊挖了起來。地面非常硬,小鏟子幾乎吃不到什么土。
“水……已經漫到那里了。”
操場的一端,水已經浸過來了。
他們繼續往深處挖了一會兒,只聽小鏟子發出“啪嗒”的一聲。
“在這里!時間膠囊!”
一個圓筒形的塑料容器在土里探出頭來,表面被土弄得有些臟。將泥土輕輕撣開之后,睦尋將時間膠囊的蓋子取了下來。
“沒有!”一聲尖叫。
“沒有什么?”久志問道。
“那孩子放進去的破躲避球。那上面應該是寫著那孩子的名字的。我明明記得是放在最上面的呀。”
睦尋從時間膠囊里將那些滿載著回憶的物品一個一個地拿了出來。悠悠球回到了久志的手里。“那孩子”的確應該是將一個已經漏氣的球放進去了的。睦尋對此深信不疑。可是,時間膠囊里并沒有這個東西。
每個人都拿到了屬于自己的回憶之物。隨著東西一個個地物歸原主,時間膠囊里面已經什么都不剩了。
“不可能!我明明記得那個球。”睦尋斬釘截鐵地說。可是,先前在久志心中浮現出來的笑臉和輪廓卻似乎在漸漸淡去,最后連輪廓也變得模模糊糊的了。
“會不會是——”久志想起不知道從哪兒聽到的一星半點跟兒童心理學有關的事情來,“‘那孩子’對我們來說會不會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朋友啊?就像是‘假想玩伴’那種,他是我們整個分校的學生集體假想出來的人物,但事實上根本不存在。”
“什么啊久志哥!居然說什么‘假想玩伴’!”
“嗯。我們分校的學生之間感情一直都很好。即便偶爾會發生點什么問題,但都因為有了‘那孩子’而化險為夷。所以我想,‘那孩子’會不會是我們集體臆想出來、像是潤滑劑一樣的存在呢?所以才會我們的記憶中有他,可現實中卻找不到他的痕跡。”
“可是,久志哥,我可清清楚楚記得他的模樣哦!”
久志搖了搖頭,說:“可是,連那個球也找不到呀。”久志一邊說著,一邊開始認為起假想玩伴和座敷童子其實是同樣的存在。
“水來了。”義野說道。的確如此,水已經漫到大家的腳下了。“咱們趕緊沿著先前的那條道往回撤了吧。”
水量不斷增加。各式各樣的分校遺留物品漂浮起來。
大家開始往杉樹林方向移動。分校走廊里閑置的木板浮在水面上,被波浪拍打著撞到了木墻上。
剛巧就是這時候,有什么東西從閣樓滾了出來,在水面上發出“啪”的一聲后又落了下來。
大家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雖然并沒有破,但大家憑直覺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是“那孩子”的躲避球。
躲避球浮在水面上打著轉。
“上面寫著那孩子的名字呢!是用黑色的記號筆寫的!”睦尋喊了起來,“不過我有點看不清楚。”
“不會吧?這是個巧合吧。你們不是說那孩子的躲避球破了嗎?”久志還是不太相信。
睦尋全然不顧水已經漫到了自己的膝蓋處,迅速向那個球靠攏。
“睦尋,快回來!太危險了!”“快點收手吧!你在干什么呀?!”
睦尋不顧大家勸阻的聲音,靠近了那個球,他將它拿起來,高舉過頭頂,然后大聲喊道:“我知道了!那孩子叫小善!”
大家相互對視了一下。
“小善……”“對了,就是叫小善。我現在想起來了!”
聽到名字后,本來只剩下模模輪廓的小善的身影,在久志的記憶中如同對好焦距一般鮮活起來。
頭發推成栗子頭,穿得鼓鼓囊囊的毛衣。下垂的眼角隨時看上去都是笑瞇瞇的。可為什么剛才就是想不起來呢?
睦尋將球舉過頭頂,迎著不斷上升的水位,努力地往這邊靠過來。
“快!我拉你上來!”久志對著睦尋喊道。正在這時,睦尋腳下一個不穩,身子往一旁倒了下去。全身濕透不說,原本舉在頭頂的躲避球也從手里飛了出去,往教室的方向漂去。
睦尋看著往教室漂過去的躲避球,懊惱不已。
“睦尋,就這樣吧!”大家紛紛勸阻道,睦尋終于還是放棄了。正當他回到了大家站著的斜坡上時,徹子叫了起來。
“小善!”
在教室的陰影處,出現了一個小孩的身影。他浮在水面上,帶著純真的笑容,那是難以在如今的孩子們臉上見到的。留著栗子頭的小孩,雙手將球撿了起來。
“小善!”“小善!”
二十一年過去了,小善卻一點也沒變。不,小善的確應該是分校的學生集體創造出來的假想玩伴。他是為了讓分校學生的感情更好而生,并不存在于現實生活中。
所以,之前久志的記憶中并沒有他的身影。而當他出現在久志記憶中的那一刻,無非是因為久志在心底認同了小善的存在。
小善看著大家,大幅度地揮了揮手。旋即消失在了校舍之間。
英輝喊道:“我們得去救小善呀!”
美代子搖了搖頭:“你還不明白嗎?小善其實是分校的精靈呀。”
久志陷入沉思。分校的精靈……也可以有這種解釋。座敷童子也好,假想玩伴也好……只是叫法不同吧?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對于聚集在這里的分校學生而言,小善就是他們童年時代的一個象征。
小善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而獅子谷分校也即將在大家的眼前,沉入水底。這時,水已經漫到了窗框下面。
分校完全沉入水底的那一刻,自己也就與少年時代訣別了。久志突然在心里閃過這個念頭。就好像之前記憶里沒有了小善的名字一樣。
“小善……”
久志聽見站在旁邊的英輝輕聲嘟噥了一句,聲音有些落寞。
那一瞬間,在交叉釘著木板的窗戶那里,出現了小善的臉龐。
小善繼續揮著他那漸漸變淡的手。不管什么時候。他都是我們的小伙伴。
分校的小伙伴們,也拼命地繼續揮著手。
【責任編輯:李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