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靈元
買車記
伍奎打來電話:“莫契爺,請你幫個忙。”
“什么事?”我問。
“你去鴻昌車店幫訂購十部五菱宏光,要在國慶節前到貨。”
“十部?誰買?”
“還不是村里的年輕人!”
“你們自己來不行嗎?又不遠。”
“我們去了,沒有貨,經理也不敢保證,你去說說。”
“那么急呀?就不能等等?”
“不急就不找你了。”
“好吧,我試試看。可是,你不夠契爺,來買車也不找我飲兩杯。”
“去的人多,怕麻煩你。”
“這就是你不對了,伍契爺!下次來,你帶一桶土茅臺來,我們猜碼重新選碼王!”
“當官你行,當碼王你就別想了,下次再搞翻你!”伍奎笑哈哈地結束了對話。
在中越邊境,左江一帶,男人要是交上朋友,那不叫朋友,叫契爺。伍奎是岜那村的黨總支書記兼村委會主任,我和他交上朋友非常簡單,只因我到岜那村掛職擔任了三年第一書記,一起共事,脾性也相投,就交上了。
岜那村以甘蔗種植為主業,年人均產蔗超十噸,光這一項收入,就不屬于貧困村了。但也有貧困戶。這些貧困戶的成因,大致有三種情況:一是缺勞動力,二是因病致貧,三是夫妻都是弱智的。對于這些貧困戶,伍奎是花了心機盡了力的。我還在村里掛職時也因戶施策幫助過他們,如今搞精準扶貧,就更不用說了,從鄉到縣都落實了結對子幫扶人,上面給的政策又好,貧困戶脫貧或者保障生活不成問題。我離開時,岜那村的養奶水牛業、養龜鱉業已基本成型,群眾致富奔小康的路子更寬了,一些人家已買回了小轎車。
鴻昌汽車經營店的經理是我的本家莫若飛,接完伍奎電話,我即刻聯系他。他說有困難,這個車型比較搶手,他店里今年指標已經用完了,最多能夠再拿到七八輛。
我打伍奎手機說明情況,伍奎求我一定要十部,十全十美,辦喜事用。
我說,村里不是還有其他車嗎?二十部都有了!
伍奎說不行,就要這十部新的,相同的。
辦什么喜事呢?這么講究!我嫌他古板。
“沒有這十部新車,喜事就辦不成,現在一時講不清楚,你莫契爺現在頭等大事就是要幫這個忙。”
我再找莫若飛。我說這是我下鄉掛過職的村,村民對我好得吃只螞蟻都要分條腿,你照顧老哥這張薄臉,務必湊夠十部五菱宏光,你跟總部說,你到柳州去跟工廠說,或者你借別的經營店的指標都行,我不問過程只要結果,十部,國慶節前拿到。老哥求你了!
“老哥嗨,你這是為難小弟哪!”
我笑笑,說那是岜那村人民群眾考驗你。
提車這天,伍奎親自領隊來了,還果真帶來了一桶自釀的米酒,足有二十公斤。
禮尚往來。我在一家大排檔請他們吃飯。
大排檔老板看見十輛戴著大紅花的新車擺在店門口,很是高興,特意免費送了兩個菜。
開車不喝酒。車手們拿茶水敬我。我和伍奎則來真的,一干就是一大杯。
幾大杯下肚,伍奎聲言今天放過我,到喝喜酒那天再搞醉我。然后,他一招手,就過來一個瘦小的男子,問我是否還認得。
“這不是陸家老二嗎?陸崇山!”我一看便叫出聲來。
陸家兄弟陸崇水、陸崇山,我太記得了。他們全家就一間泥墻瓦蓋的破房子,父母一個癱一個殘,老大陸崇水去打工帶回個老婆,沒住上一年就跑了。伍奎辦了養豬場,把兩兄弟都拉進來做幫手。去年依靠扶貧政策扶持,陸家終于把新房子建起來了,兄弟倆一人一邊,入屋酒我還去喝了幾杯呢。
“你也買車?”我不敢相信,問。
“湊錢買的。”陸崇山點點頭,靦腆地笑。
“莫契爺,現在年輕人第一是喜歡老婆,第二就是車了。錢不夠的,互相幫,今年你買,明年我買,砍了甘蔗,錢誰需要誰先用。”
“好啊!這就叫辦法總比困難多!”我由衷贊賞。
伍奎告訴我為什么要急著買這些車:第一,是陸家兩兄弟同時要結婚,新娘是來村里砍甘蔗的越南諒山姑娘,新娘家唯一要求是必須開十部柳州產的五菱宏光去迎親,否則,免談。
“好啊,現在萬事俱備,只欠諒山一行啦!祝賀陸家兄弟娶上跨國新娘,祝愿岜那村父老鄉親日子越過越幸福!”我舉起滿滿一杯土茅臺,真誠地說。
吃了飯,伍奎領著十部嶄新的車子,一字排開,浩浩蕩蕩往回走。陽光照下來,車子發出亮閃閃的光,我的心里也越發亮堂堂的。
長 臉
泰安村的老人夸后生仔有本事不說有本事,說長臉。“長”念“生長”的“長”,不念“長江”的“長”。這個詞算是泰安村的方言俚語吧,大概的意思是說增光生彩,給人面子,而且是動態的,不是靜止的。這個詞在泰安村大人小孩都聽得懂,也都想聽,但不是隨便就能說出來,隨便就能聽得到,得有真本事。
泰安村村子不大,就四五十戶人家。全村一窩子人同祖同族同一個姓,如同一棵千年老樹伸出來的枝枝丫丫,輩分有高有低,年歲大的喚年輕的做小叔也沒誰覺得奇怪,相反還顯得知書達禮,有謙謙君子之風。
泰安村建于哪朝哪代,沒有確切記載,所以沒有誰能夠說出個準確年月,照著村口那棵老榕樹去推測,說有一百年或兩百年歷史也不能說是隨便亂說。
多少年了,泰安村人一直和睦相處,也都關心集體。哪家哪戶孩子有出息,不是看誰當了多大的官、有了多少錢,而是要看誰為村里做了什么好事。做了,那叫“長臉”,沒有做的,家長都覺得沒面子。
金叔現在就遇到了這樣的事,心里總舒展不開來。
金叔大兒子阿全爭氣,考取了大學,畢業后分配在市文化藝術館工作,住到城里,結婚生子,一晃就過了二十幾年,自己過得可以,就是不曾幫村里做過哪件“長臉”的事。
上屋家的阿八,當了縣里的交通局局長,借著鄉道改擴建大會戰的機會,把村邊原先曲曲彎彎的泥土路改直了,修成了一條光光潔潔的水泥路,還架了座穩穩當當的拱橋。村西頭那個阿三,在市里某中學做了個副校長,全村能讀書的娃子幾乎都攏到那里去了。就連那個早早輟學出去打工的肥五,現在開了家皮制品廠,不但招了村里人去做工,去年還捐款給村里建了個燈光球場。這些個青年仔,村里說起來誰不伸出大拇指?他們的父母腰桿挺得,那真叫個直!
人家長臉哪!
轉眼,又要到春節了。金叔就思謀開了。
春節是村里一年到頭最熱鬧的時候,外出做工的年輕人都趕回來,全村沒有哪家哪戶不喜氣洋洋的。
金叔自斟自飲喝了幾杯小酒,然后摸過旁邊的電話筒,給大兒子阿全撥了號。
“全哎,今個春節,你提前回來三兩天。”
“有啥事,爸?”
“沒有。你多帶些紅紙回來,還有筆、墨。”
“干嗎?”
“不干嗎,我叫你帶你就帶,還有那個燙金的紅本本。”
“哪個紅本本?”
“就是那個,那個寫字的,書什么家那個。”
“帶那干嗎?”
“不干嗎,你帶回來就是了。”
大年三十前一天,阿全告了假,帶著愛人和兒子回到村里來了,同時帶回了紙筆墨和那本國家級書法大賽的大紅獲獎證書。
金叔高興,當晚就宰了只肥閹雞,把一大吊臘肉也炒了,呼來村里幾位有名望的老人,包括阿八、阿三、肥五的老爸,喝開了。
大家問寒問暖打聽阿全的工作,金叔拿出那本證書,說阿全一天到晚就知道舞文弄墨,加入了中國書法家協會,寫的字還勉強。
一桌子人把阿全的證書攤在手上傳過來傳過去,仔細看了,都嘖嘖地贊,說阿全這后生是大名人哩。
阿三的爸忽然記起什么來了,說:“對了,老三那客廳里就掛有阿全的字,老三還說,阿全的字能賣錢,一張板凳大的紙,沒幾個字,就賣好幾千!”
大家于是把目光都探向阿全。阿全忙說:“哪里哪里,都是訛傳,都是訛傳。”說著就端起酒杯敬酒。
第二天一早,金叔在家門口擺了張桌子,擱上塊大木板,鋪開紙筆墨,讓阿全寫對聯。他則自個走家串戶吆喝去,叫大家過來拿對聯。
于是,這個春節,全村家家戶戶的大門口都貼起了紅彤彤的春聯,有黑墨寫的,也有金粉寫的,好不耀眼。
金叔沒事就吧嗒著煙卷,往村巷里走。人們遇上了就招呼:“金叔,有空吶!”
金叔笑瞇瞇的,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了,回應說:“我到那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