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新萍
“背井離鄉”這個詞或許在一個家族里是有傳承的,往往長輩有過此經歷的家族里,好像更容易出現遠走他鄉的青年后生,鄉愁的確是一個美好無比的詞,它讓一切的離開變得詩意。
一直以來,我特別想知道父親的出生地是個什么樣的地方。祖父曾經一次一次給我講起那些神奇的故事,有野狼月黑風高之夜出沒,有霍去病和酒香經久不散,有秦腔婉轉十里八鄉,有幾進幾出的大院子花開花落,那是長在祖父記憶里面的故鄉。而鮮衣怒馬的父親在離離原上,折陌上花、唱陽關三疊,與伙伴們騎沙棗樹枝從一條街掠過,驚起狗叫雞鳴,驚起罵聲陣陣,私塾堂,嚴謹的先生嘴角翹起羊角胡,背起手拿著戒尺從怯怯的眼神和稚嫩的口中試圖找到錯誤,多是一無所獲的失望,資質聰慧的父親終是祖父口中的天才少年,賦詩撫琴、文章錦繡。這樣的地方無異讓我魂牽夢縈。
我喜歡的作家張愛玲說過:生與死的別離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她有洞察世事的稟賦,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或是天意或是命運,終是祖父帶著一大家人別離了故土,終是不舍,終是難舍,終是不得已,終是千般不情萬般不愿,終是離開了,一離開便是經世,便是百年。
在他人的故鄉開始了艱難的生計,帶著固化在血液里面的家教生根發芽,開枝散葉。于是我的家鄉就是父親的異鄉,兒時的我坐在父親騎的高頭大馬上,一再追問父親小時候的往事,而在父親的口中,同樣的藍天卻也是別樣的藍,同樣的河流卻也是別樣的清,一樣的是夢里花落知多少,是流在我們血液里面的文字和故事。
或許是應驗了傳承的咒語。終于,我在父親背井離鄉的年紀重蹈覆轍。從此地到彼地,從青春年少到沉沉中年,打江南走過,在江城駐足,落腳皇城根下,風雨兼程,歲月荏苒,如浪子如流云。可是我始終想起父親的出生地,我真正意義上的故鄉。終于有機會了,選擇在了夏末秋初的季節,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距離故鄉最近的土地,當我真實確鑿地站在那里的時候,定格在我十五歲記憶里的那個年青英俊的父親好像就在我的身邊,跟我娓娓說起二泉映月和梁祝化蝶,說起花兒與少年,說起童話里的公主和王子,說起一千零一夜…… 就在那一刻,細細密密的疼痛從記憶深處爆發,蜿蜿蜒蜒地攀上了我脆弱的心頭,那些我一直都回避的往事,甚至刻意忽略過的畫面都那樣真實地浮現在我眼前,使我熱淚盈眶。
這等待太久了,太悠長了,站在呼嘯奔騰的黃河岸邊,想著因世事變遷而背井離鄉的父親,若是一直在他出生的地方或許不會遭遇那些變故,或許成了教師或者官員,有他的孩子有他的歡愉,撫琴書法,狂草風骨,酒過三巡,吟詩作畫,至少他可以一直一直活著,可以看到我成了青年到了中年甚至老年,看到我無論輕狂還是寧靜,無論得意還是落魂,無論燦爛或是暗淡,不缺失任何片斷和記憶,讓我有那樣溫馨的畫面與父親挽臂在此刻,而現在,這只是我一個人的想象,讓我生疼的想象。
黃河岸呀,陰山旁,英雄騎馬壯,騎馬榮歸故鄉。
而我呢,在這悠長歲月里,等待這么久才來到故土,究竟是逃避還是恐懼,是迷茫還是希冀,是期待還是幻想,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我想起女兒上小學時一篇作文的結尾:天黑了,小老虎就跟著媽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