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按道理“詞”的文學身份不應該是一個問題,你可以舉《詩經》做例子,也可以舉“宋詞”“元曲”。時日久遠,“曲”可能早已經脫落滅失,除非專業的研究者,“詩”已經無法“歌”,但即便如此,文學的“詩”,卻沒有掩失光芒。其實,不算這些特例,中國古典詩歌一直和音樂有著體己的親緣性。詩與歌分離,歌不作為詩的強制標準應該是現代詩以后的事。至此,詩與歌兩水分流,詩一家獨大在這一百年的文學史中坐穩了江山。以至于,一部中國現代詩歌史,也是一部歌詞的失蹤史。
現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有一種聲音,要解決古體詩入史的問題,我看,如果重審詩與歌分離對現代詩的損傷和缺失,還不如優先解決歌詞入史的問題。當然,崔健和羅大佑等的歌詞也早被選進中國當代文學的各種選本,但這種“選”往往是填空補缺,帶有文學福利和慈善的意味。歌詞在任何一個中國當代文學選本里都不是自足的,歌詞入“選”,甚至在未來入“文學史”,應該有一個更長時段的文學史觀做支撐。所以,將歌詞安放到大的現代詩版圖,像此前《人民文學》就將一些搖滾歌詞和民謠作為詩來發表,基本前提應該是意識到“詩與歌”的前史,歌詞繼承更古老的詩歌遺產,對音樂有著更自覺的汲取和吸收。當然,可以做出妥協將歌詞認作詩,但不意味著完全等同于詩。因此,歌詞在大的詩版圖對現代詩而言應該是“溢出”,而不是“收編”。
和中國現代詩并行,歌詞的量有多大,我不清楚有沒有人做過普查和相關文獻的整理。我這個專題的“歌詞”,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搖滾和民謠這一小部分。在這一小部分,還要再做減法,不包括所謂“農業重金屬”,也不包括偽文青民謠以及大量的電視綜藝搖滾和民謠,就像鐘立風說的“大多數所謂民謠的作品,旋律沒有創新,不僅老調重彈,而且在倒退;歌詞沒有意境,很多人,包括音樂人,都以為說了一些大白話,彈著一把木吉他就是民謠”。所以,從精神立場、審美氣質以及修辭上,我同意鐘立風說的,民謠,甚至搖滾最接近的是“風”。“風”是一把粗糲、鋒利的刀,首先可以用來切割流行病一樣的“偽”搖滾風和民謠風。
如果還難甄別,我的手邊有一本書可以做我的辭典,就是李皖譯的《人間、地獄和天堂之歌:世界搖滾樂歌詞集》,包括“搖滾詩歌”的提法都來自李皖。這部歌詞集收錄了1963年至1997年世界搖滾樂樂壇出現的作品316首。也可以說,我是用這316首歌詞作為我這個專題的尺度。我同意顏峻的序所說:“歌詞就是歌詞,它是歌的一部分,它不因為像詩而讓作者驕傲。這本集子的意義在于,讓讀者從詩歌界的精英主義文化氣氛中解放出來,看一看另一種更有體溫的文字,它們對語言規則的顛覆、對現實和人性的發現、對個人的尊重、對秩序外存在(例如病態和暴力)的探索都堪與時代稱榮。”同樣,我也部分認同了李皖的觀點,主動舍棄了“搖滾樂更接近消費文學和更尖銳、政治化或者極端實驗的部分”。
這個專題的“舌頭樂隊”、“萬能青年旅店”和“木推瓜”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搖滾的遺產。一直到現在依然充滿活力。20年前,廣州,“1998音樂新勢力”,后來被認為是中國地下搖滾的第一次會師。顏峻在他的《地地下:新音樂潛行記》中記錄了吳吞和他的樂隊“舌頭”:
“舌頭”演了40到50分鐘,或者一個小時,但是不夠,廣州人民大喊大叫,毫無防備地愛上了他們。節奏是猛烈的,密集但富于律動感。吉他要么是在轟鳴,要么像刀鋸著銼子。貝斯在跳舞,還有噼里啪啦的solo。鍵盤詭異、囂張,東奔西走地叫著。鼓很清晰,有點花,但夠穩,永不停息。
20年后,吳吞在廣州重出江湖,這次是《花城》這樣一家文學期刊,不是演出,沒有他的樂隊伙伴,有的只是他幾首歌詞。我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必然和注定。但吳吞確實是我從韓松落提供給我的一長串樂隊和歌詞里一眼看中的。吳吞是我這個專題最后一個入伙的。然后,我讀了他兩本詩集《走馬觀花集》和《沒有失去人性前的報告》,聽了他兩個專輯,一個是《媽媽一起飛吧,媽媽一起搖滾吧》,另一個,我們看歌名——《轉基因》《時光機器》《原始人愛空調協會》……多年以前,李皖談一部分人和一部分歌說“這么早就懷舊了”,而20年來,吳吞和“舌頭”并沒有“老”,他們“永不停息”。
“五條人”,從《縣城記》到《廣東姑娘》,到《夢幻麗莎發廊》,到最近的《故事會》,一路聽過來,告訴我們什么是底層日常生活;告訴我們文學如何介入現實,介入到怎樣的現實;告訴我們方言的精神和力量。而“萬能青年旅店”他們的歌不只有一首《殺死一個石家莊人》,他們許多的歌都是獻給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老工業城市石家莊。“萬能青年旅店”常常縮寫為“萬青”,他們的新專輯《冀西南林路行》可以讓我們看到“出入太行,驟雨重山”的洗練和遼闊,他們的歌扎在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河山——燕趙悲歌當如斯啊。宋雨喆是顏峻推薦的。顏峻是中國搖滾樂的見證人之一,也是我讀大學的筆友,彼此寫信是在快30年前,至今仍未謀面。他聽我說了這個專題的設想,然后就說:“宋雨喆,合適。”作為一個闖入者,我清楚做這個專題最合適的人應該是顏峻、韓松落、李皖和張曉舟……而且,這個專題本來該更早推出來,甚至是“花城關注”的第一期,因為鮑勃·迪倫的獲獎,擱置下來。一擱就是兩年。兩年的“花城關注”,我收獲了多少文學內外的友愛,在不斷闖入的陌生領地,多少朋友領著我。
鐘立風是當下詩歌的友人、民謠的樣本。他在訪談里講到一件舊事。朱麗葉特·格雷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巴黎小酒館演出,就吸引著當時最著名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她成了這些文人雅士的繆斯。薩特、雷蒙 格諾還為她專門創作過歌詞,薩特贊美“她的嗓子本身就包含了一百萬首詩歌”!或者,當下詩歌,甚至擴張到詩之外更大范圍的文學,和世界,和讀者,和批評家,“馬殺雞”般的甜蜜、甜膩、安妥和昏昏欲睡的曖昧,像安樂死的前奏,亦似服食了某種致幻劑。搖滾詩歌和民謠,也許是雜音,甚至噪音,但它們的現實意義不只是自身文學性的再認和辨識,更重要的是其精神立場的質樸和天真可以救濟今天文學的匱乏,也正因為如此,將真正的搖滾詩歌和民謠從普通的歌詞中結晶出來——它們的精神據點是民謠的前綴“民”;它們是可以“風”行的、唱出來的“風”;它們也是詩與歌的兄弟重逢。
2019年1月7日上午,是日,就職的南師大文學院年終小結。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