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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 題

2016-06-01 05:40:07/
青年文學 2016年5期

⊙ 文 / 王 咸

⊙ 祁 媛?白日夢1

本期插圖作者 / 祁 媛:一九八六年出生,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獲文學碩士學位。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當代》《西湖》等刊。曾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五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2012—2014年度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等。現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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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 題

⊙ 文 / 王 咸

上海入梅以來,雨水很少,眼看要成干梅。

今天早上,天氣預報突然發了雙重預警,說有雷電和大暴雨。一直到午飯后,太陽還很好,只是看著有點蒼白,像裹著一層塑料薄膜。

午后,單位大院里幾個人照例在寬闊的門廊下打起乒乓球來。他們腦門上全是汗珠,不停地用手去抹,但好像并不覺得熱,打得很投入,院子里回響著乒乒乓乓單調而有節奏的聲響。

我站在旁邊看,一會兒就覺得受不住了,像是待在蒸汽房里。

院子南面的凌霄花架下面,有一個歐式的水泥圈椅,上面蹲著兩只貓,一只黃色,一只黑色,脖子縮著,好像睡著了。

一邊看打球,一邊感覺到一輛轎車從那個歐式水泥圈椅前面的路上飛快地開過去了。也許算不上“飛快”,但是因為在院子里,車速稍微高一點,就會覺得很快。

我看了一眼那輛車,車身是酒紅色的,駕駛座邊的窗戶開著,司機叫劉猛,他平時倒車都是加速的,總是先轟油門再掛擋。

我看到那只黑色的貓在撲凌霄花時,應該是那輛車剛剛開過去,但是我的意識卻覺得那輛車開過好久了。

黑貓直直地往上跳,又幡然落下,鮮紅的凌霄花落了一地。貓的動作真是敏捷、利落,鮮紅的凌霄花好像在跟著它跳躍一樣。

黑貓在原地跳了有十來下,突然跳進樹叢里不見了。

黃貓也不見了。

一盤結束,打球的人在換人,我走到那片被貓抓落的凌霄花處,發現那里根本沒有凌霄花,有的是斑斑血跡。而且凌霄枝上葉子很茂盛,卻沒有一朵凌霄花開,花骨朵都還很青呢。

我四下里看了看,大院里平時游蕩著五六只各色的貓,此時,一只也不見了。

我正站在那里出神,《文眼》雜志的編輯黃德海先生抱著一摞書從我面前走過。他飛快地問了我一句“你在看什么啊”,我正要回答,他已經飛快地走過去了,好像他抱的不是一摞書,而是一塊大石頭,壓得他那過于消瘦的身體吃不消,急著找地方放下一樣。

蒼白的太陽顯得非常高,眼看就要隱到高空里了。我覺得單位大院很空曠,乒乒乓乓打球的聲音好像有回音一樣。

一點半鐘的時候,天一下子暗下來了。

我已回到辦公室,坐在窗邊,透過玻璃看到天空正在變成鉛色,烏云也慢慢起來了。

我正思忖天氣預報難得報準一次的時候,發現對面五號樓的紅瓦屋脊上停著一只布谷鳥。

“布谷鳥。”我說。

“布谷鳥?你怎么知道是布谷鳥?”同事說。

“我知道是布谷鳥,我經常看到布谷鳥。”我說。

“也許是鴿子。”同事湊近窗戶看了一眼說,“布谷鳥怎么會飛到城里來,城里又不需要種稻谷。”

“網上說布谷鳥是一種很警覺的鳥,一般不在人們面前現身,所以人們多聞其聲,少見其形。”另一個同事迅速百度了一下。

“肯定是布谷鳥。”我說。

我住在郊區,確實不時地就能看到布谷鳥。我家窗前有幾棵水杉樹,有時候,布谷鳥就落在樹枝上。不過,每次當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就會覺察到我,迅速地飛走了。驚鴻一瞥中,我發現這一帶的布谷鳥,全身灰色,唯脖頸處有黑格子,好像圍了條小圍巾。當它展翅飛走的時候,還能看到尾巴邊沿有一圈白。

布谷鳥叫聲悶,好像不張開嘴巴,只在嗓子眼里咕嚕,像是空氣中發出的聲音。有一次明明看到它停在樹枝上叫,也不覺得是它在叫,覺得是從遠處傳來的。所以,不管什么時候聽到布谷布谷的聲音,總有一種空曠的感覺。

布谷鳥邁動兩只細腳在屋脊上走,大概不覺得會有人從窗戶里窺視它,挺悠閑的樣子。它好像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小小的頭顱不停地扭動著,正要趁著暴雨前的晦暗來透氣一樣。它扇了一下翅膀,好像要飛走,結果只是調整了一下站姿,然后邁動細腿走到了屋脊的頂頭,停住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好像在眺望。

布谷鳥跟鴿子比,身材差不多,但它的頭小一點,脖頸細長一些。

以前,我在北方的時候,沒見過布谷鳥,以為它只有芒種前后會叫,像書上寫的“子規聲里雨如煙”。現在南方待久了,知道它一年四季都會叫,不知道是它的習性變了,還是現在的氣候變了。有一年冬天下雪,從遠方竟隱隱傳來布谷布谷的叫聲,讓人感到分外的寒涼。

隔著窗戶,我似乎聽到了咕嚕咕嚕的叫聲,有點像鴿子叫。

“真的是布谷鳥。”我又說。

沒有人再搭腔。辦公室里開著空調,感覺不出梅雨天氣的悶熱。窗戶上全是爬山虎的綠葉,天色晦暗,葉子顯得更綠了,感覺像是春末。

艾特從她的辦公桌前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了燈。

她回身的時候朝我看了一眼,又坐回到她的椅子上,坐下了又轉過頭來說:“李朝要過來。”

我抬頭朝她注視了一下,證明我知道了。

艾特突然又站起來,走到辦公室的當中說:“我真有點煩他了。”

我看著她。她扎了兩條小辮子,兩只耳朵上戴了兩只青銅器色的車輪耳環,眉頭微微蹙著,臉色有點蒼白。

她又走回去了。辦公室里還有其他同事。

很快,我就看到了電腦屏幕下面有一只小腳丫在閃爍,那是艾特的msn頭像。我點開來,艾特已經打了一串話了。

艾特:李朝說兩點半過來。

艾特:他說給你打電話打不通。

艾特:這個人真煩啊。

我點開msn的時候,感覺艾特又從她的座位上向我這邊轉了一下頭。我打了個問號過去,她又轉了一下頭,額頭蹙著,很奇怪地看了我一會兒,又轉了過去。

我在msn上打了幾個字:據說要下暴雨,他還會過來嗎?

我聽到幾聲急速的打字聲,對話框上出現三個字:不知道。

我想了想,又打了幾個字:為什么煩他啊?

沒有聽到打字聲,但是msn右邊的上下鍵突然變小了。艾特粘貼了一串長篇對話。

李朝:嗯,剛回來。

艾特:怎么樣啊?

李朝:沒意思。

艾特:什么沒意思?

李朝:什么都沒意思。

艾特:……

艾特:寫詩啊。

李朝:沒意思。

艾特:……

李朝:干什么都沒意思。

艾特:泡馬子。

李朝:沒意思。

艾特:去游泳。

李朝:也沒意思。

艾特:……

艾特:這樣聊天有意思嗎?

李朝:也沒意思。

艾特:……

李朝:感覺整個生活都被劫持了。

艾特:總算說了句人話。

李朝:靠。

艾特:你覺得沒意思,你可以找有意思的事做啊。

李朝:沒意思怎么找到有意思的事做啊?

艾特:你覺得生活被劫持了,你可以反抗啊。

李朝:反抗正好是被劫持的證明呀。

艾特:……

就在我看msn的時候,屏幕閃了幾下,然后感覺正頭頂上炸了一個雷,仿佛就在屋頂上,然后,雷聲向遠處滾動,好像雷是一個實物一樣。雷聲還沒有消失,嘩嘩的雨聲傳了進來。我把頭轉向窗外,布谷鳥不見了,箭似的雨點打在屋脊上,濺起水花,屋脊上霧蒙蒙的。

天空一下子變黑了。

我想了想,又打了一行字:男人也有生理期,你安慰他一下就行了,明天說不定就好了。

艾特:……

隨即她又在對話框里貼出了一串聊天記錄。

李朝:這種社會,真是不知道做什么好。

艾特:?

李朝:隨便說說。

艾特:嗯。

李朝:一少婦倒垃圾,不小心滑倒在垃圾堆里,正要爬起,被一撿破爛的老頭摟在懷里。老頭感慨地說,城里人就是不會過日子,這么好的媳婦說不要就不要了。

艾特:哈哈!

李朝:(笑臉)

艾特:思南公寓的講座要去聽嗎?

李朝:什么講座?

艾特:托賓。

李朝:不去。沒意思。

艾特:你講個有意思的。

李朝:When you look long into an abyss. The abyss looks into you.

艾特:你丫還會英語?

李朝:粘貼的。

艾特:……

我:嗯。

艾特:你說煩不煩?

我:不覺得啊,蠻好玩的。

艾特:關鍵是他平時不這樣啊。

我:人都有“非平時”的時候。

艾特:……有一段時間了。

我:女人不是也要三天嗎?

艾特又敲出了一長串的省略號。

我沒有抬頭,感覺她又朝我這邊嗔怒地轉了一下頭。我本來還想告訴她,前兩天李朝還和我在msn上很熱火地聊去威海海邊買房子的事情呢,沒有一點感覺他生活得沒意思的跡象,而且,我覺得李朝是我見過的最沉著的人了,不僅僅是在詩人里面,在所有的人里面——當然是我見過的所有人里面——他生活得最沉著了,他對自己詩歌的自信一點也沒有讓他感覺到自己與別人有什么不同,過著比別人差的生活也安之若素,甚至過于安之若素了。有點躁動,在這樣的時代,倒是更正常一些。不過,看艾特那個態度我也不敢多說什么了,說不定她真的在生理期呢。

我打字:下這么大雨,他不會來了吧?

艾特:你給他打電話吧。

我:好。

我找手機的時候,艾特又打了幾個字:別給他說我給你看過我和他的聊天記錄。

我回了個“笑臉”,她也回了個“笑臉”。

手機通了,里面傳來李朝渾厚的聲音。

我說:你要過來啊?

李朝:是啊。打了你幾個電話都打不通。

我說:什么時候回上海的啊?

李朝:我一直在上海啊。

我說:哦,我以為你云游剛回呢。

李朝;就是去了一趟西塘,昨天回的。回來覲見你們一下。

我說:哦,西塘劃歸上海了?

李朝:都屬于長江三角洲嘛。

我說:呵呵,要下暴雨了。

李朝:沒關系吧。

我說:幾點來啊?

李朝:三點到。

我說:好的。有什么事嗎?

李朝:也許兩點半,沒有呀。

我說:好的。

李朝:艾特在吧?

我說:在的。

李朝:好,待會兒見。

我們結束了通話,真的沒有覺出李朝有一點“沒意思”的情緒,倒是覺得他非要冒著淋暴雨的風險過來找我們玩,顯得“太有意思了”。

我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三點鐘來。

艾特立刻打了個“苦臉”過來。

外面真的是暴雨如注,地上的雨水從高處往低處汩汩地流,加上轟轟的雨聲,感覺這座城市即將要被淹沒了。

咖啡館里卻非常安靜。

單位臨街這間咖啡館,作為咖啡館過于寬敞了,即使里面坐滿客人也顯得空,更何況客人稀少呢。

服務員都穿著黑色的服裝,悄無聲息地忙碌著。

老板娘也穿了一身黑衣,不是工作服,料子看上去像綢緞,樣式像修道士的袍子,只是胸前掛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串珍珠項鏈,鏈子很長,幾乎垂到了腹部。

我在屋里尋李朝的時候先看到了她。我們認識,她沖我抬抬眼皮,露出一個“笑臉”一樣的笑臉。我看到了李朝,沖著老板娘指了一下李朝。老板娘點點頭,還會意地擺了一下手。

李朝坐在門左靠街的窗戶邊上。他也看到了我,臉沖我微微揚著,嚴肅地望著我,嚴肅到好像沒看到我一樣。

每次看到真人李朝,我心里都控制不住地要咯噔一下。

我來上海上大學時,李朝已經是圈子里卓有聲名的詩人了,而且那時也正是詩歌如日中天的時候——倒不是說全民都在讀詩,而是那時代中優秀或自認為優秀的人都在詩歌中尋求著什么,就像現在優秀的人在金融里尋求著什么一樣。中文系的第一堂課是入學教育課。本校一個詩人因犯“流氓罪”剛剛入獄,輔導員聲音洪亮地用這個教材教導我們,學知識要先學做人,人生觀不端正,知識越多對社會越有害。宿舍門口讀報欄里的報紙上有一整版對“流氓詩人”的報道。我印象深的細節是說流氓詩人玩弄了七八個女性,有大學生,有年輕女教師,甚至還有門口國營飯店里的服務員,而這些女性被玩弄了還“執迷不悟”,流氓進了監獄還給他送衣服,送面包,甚至還要等他出來云云。這篇報道給我的感覺就像古代香艷小說一樣,都是打著戒淫戒穢的幌子實際起著誨淫誨穢的作用,好在這個“淫穢”是詩。

我們中文系的學生大多有一本折價買來的新出不久的詩集《城市詩人》,里面有那位“流氓犯”的詩歌,“留下一條內褲/叫記憶”,不知道作者要表達什么意思,但是讀出來覺得很帶勁,甚至成了切口,關鍵的時候讀出來,大家就會哈哈笑,就像關鍵的時候讀一句“悠然見南山”會感到古雅一樣。

排在“流氓犯”后面的詩人就是李朝。

如果說“流氓犯”的詩讀起來帶勁的話,李朝的詩則讓人覺得玄奧。每個字都認識,詞也是我們熟悉的詞,但是被詩人組織在一起,卻讓人如墜迷宮;看不到愛,也看不到恨,或者憤怒什么的,只隱約感受到一種詭麗之美。字是漢字,但是詩卻出離了漢語的意蘊。有個本市的同學很聰明,一入學就加入了詩社,特別喜歡李朝的詩,經常讀得咂巴著嘴,說“妙,太妙了”。我問他妙在何處,他說“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我說這又是什么意思。他看了我半天說:“老子,老子沒讀過?”

我問他:“你見過李朝嗎?”

他好像被問到短處似的說:“我會去見他的。”

我們后來成了好朋友,一直到臨近畢業他才去拜見了自己的偶像。我后來問過李朝,報出同學的名字,李朝一臉茫然,一點也不記得這回事了。

同學回來說他們兩個在李朝狹小的房間里坐了一下午,作為主人,詩人竟然極度寡言少語;說過“請坐,謝謝”之后,竟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好像來人是一個很熟的朋友。評論詩歌也只是說“一般,還行,沒什么吧”,樸實到讓他產生幻覺,懷疑自己拜訪錯了人,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那個把詩歌的玄奧寫到雄辯的李朝。

同學說:“冊那,伊一點也勿像上海寧。好在他拿出了一包瓜子,不說話的時候,我們就嗑瓜子。”

但他還是很要面子地下結論說:“李朝肯定是我們時代最好的詩人之一。所謂‘拙于言者長于思’啊。”

同學沒有給我描繪李朝的長相,但是通過他講的見面情形以及閱讀詩人作品的感覺,我猜這個人不管長成什么樣子,都會是一副清癯的形象。

我第一次見到他,不是在上海,是在長江邊上的一個小城。很多人圍在一起吃火鍋。當熟人介紹同樣來自上海的我們認識時,我幾乎想轉身離開。我看到的“李朝”活脫脫是一個鄉鎮中學里的體育老師,肩寬背厚,脖頸粗短,結實得像一頭公牛。個頭不算很高,卻給人很大塊頭和兇悍的感覺。

他大概習慣了陌生人的這種反應,習慣性地聳了一下肩膀,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

他左唇下有顆玉米粒大小的痣,耳朵還有點招風,但那個聳肩膀的動作給了我一點安慰,有點像上海人的樣子,也有點像詩人。

“你會游泳嗎?”他說。

“會一點。”我說。

“那你也可以參加。”他說。

“參加什么?”我問。

“過兩天我們橫渡長江。”他說,“沒問題的。有船跟著。”

“李朝老師每年都來參加橫渡長江活動,李朝老師游泳這個。”朋友豎起大拇指。

吃完火鍋,又去酒吧坐;坐完酒吧,夜深了,大家沿著城里一條河走路,說是要到一個本地書法大師的家里喝茶。在“該在哪座橋邊拐彎”的問題上,我的那個本地朋友竟然向李朝問路。

河邊很安靜,我第一次聽到他說上海話:“冊那,戇都哇?在你的地盤上要我指路。”我那個朋友嘿嘿地訕笑。

每到一個地方,都有新的人上來跟“李朝老師”打招呼,有的擁抱,有的擊一下掌,有的只舉一下手,說“嘿”。都是一副常見的樣子。

我心里不停地驚訝著。大學畢業后,我分配到作協工作,平時工作加上幾次市作代會,從沒見過這位著名詩人的身影。原來他的王國在這個長江邊上的小城里,連酒店里的服務員都認識他。吃火鍋的時候,一個領班模樣的漂亮服務員還主動跟他喝了交杯酒。

還好,他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樣能喝,甚至算是個不擅飲酒的人。整個吃飯過程,只有那杯交杯酒他是一飲而盡的。其他都是淺嘗輒止。別人也似乎都了解他的酒量,不強迫他。

還有一件怪事,他那些我至今不能明白的詩句,在這里好像成了人們熟悉的切口。沒有理由舉杯的時候,就干脆說“為了‘深隱在狹長的葉脈里’干杯”。“深隱在狹長的葉脈里”是他成名作里的一句。抽煙的時候,有人會說“把梅花吸進膀胱里”。這是化用他的一句名詩。雖然化用得很拙劣,但是大家都會因此嘻哈一番。

那個晚上,他看上去既沉默又自如,還不時講個冷笑話。他的聲音很厚,跟他的體格倒很相稱,但他說話聲音低,大家都靜下來聽。有人打岔會被制止,“聽李朝老師講”。他的笑話需要回味一下才能明白,所以等他講完都會靜默片刻才爆發出哄堂笑聲來。

有時候,場面上不知為何突然冷下來了,誰也想不起說什么好,就會有人說:“李朝老師,講一下那個坐火車到海拉爾的故事吧。”他看看那個讓他講笑話的人,根本沒有講,只是站起來又坐下,說:“太好了,太好了,我們都去海拉爾。”在座的人就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他們又為我的莫名其妙哈哈大笑。

一個晚上下來,我覺得他似乎消瘦了一圈,不大再像體育老師了。他那些詭麗若幻境的詩歌也慢慢跟他本人重疊了一點。

但是,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能將“人如其文”這句話用到他身上,這樣粗壯的人,那樣玄奧的詩,我總要用力扳一下軌才能將二者接起來。

我坐在李朝的對面,李朝還朝我后面看。

李朝問:“喝點什么?”

我說:“普洱吧。”

桌子上沒有糖炒栗子。我剛才下來的時候,艾特說:“你先下去吧,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然后又說:“如果他帶了糖炒栗子來,我會對他寬大一點。”

外面真的是暴雨,路面上已經積了很深的水,汽車開過去,好像快艇一樣沖出兩扇波浪。估計街面上是不會再有人賣糖炒栗子了。

李朝穿著黑色T恤衫,竟然一點也沒濕,好像他老早就坐在這里了。

“怎么樣啊?”我說。

“還好啊。”他說。

我笑著盯著他看,想著他跟艾特說的那些話。我們相識也六七年了,還真沒聽他發過這么深刻的牢騷,甚至連普通的牢騷也很少,他總是一副幽靜的樣子,一個壯漢的幽靜很能給人一點安慰。

他聳了聳肩膀,說:“冊那,啥意思?”

“你眼睛有點紅。”我說。

“紅嗎?”他說。他對著窗玻璃照了一下,窗玻璃往外是透明的。

“有血絲。”我說。

“哦。”他說。

“最近沒有出遠門啊?”我說。

“就是去了趟威海啊!”他說。

“怎么樣?”我說。

“朋友在威海海邊搞了一塊地,蓋了幾十套別墅、幾幢公寓,環境真的不錯,你可以去看看,威海這個小城市不錯,很安靜,海也不錯,快有海南好了。”他說。

“你想買?”我說。

“艾特在上面嗎?”他說。

“在的。”我說。

“她不下來嗎?”他說。

“她說稍等一會兒。”我說。

“哦,”他說,“我沒法買,除非把西塘的房子賣了。”

“西塘的房子升值了嗎?”我問。

“升了吧,但是,我也不能賣掉啊。我的書怎么辦啊?”

“那你去看什么啊?”我說。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嘛。”他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故意睜大眼睛說。

他的眼睛里真的布滿了血絲,感覺他人也有點疲倦,一邊跟我講話一邊不時地往我身后看,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覺得,在那座小城里遇見后,我們并沒有結下友誼,而且也沒有跡象顯示出我們有投緣的地方。

但是,自從小城碰到,在上海我們也開始不時碰到了。有個朋友從法國回來,聚餐,他也在座。有個老朋友從南京來,他比我跟她還熟。這情形,就像一個人患上了一種自己從來沒聽說過的罕見病,然后就發現罕見病原來到處都有。

那一次,他剛從歐洲一個山區參加什么寫作計劃回來,從機場直接就趕到酒吧來玩了。玩到夜里兩點,他還在。他看上去有點疲憊,說話很少。朋友說他可以先回去,他說正好倒時差,不走。

他確實是個沉默的人,但沒有像在小城里那樣自如。朋友讓他講講到歐洲的感受,他聳聳肩說,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結果朋友說:“我就佩服你這一點。”他說:“冊那,這個有什么好佩服的啊?”朋友說:“不像有些人,去一趟國外,把國外說得什么都好。”他說:“國外是好啊。”朋友氣急敗壞地說:“儂搞來,不給我臺階下?”他一臉無辜的樣子:“沒搞啊,不過,臺階上搞一下倒不錯。”

朋友很漂亮,長著一對豐滿的乳房,性格也很兇悍。她挺了挺胸脯,說:“信不信我用我的‘兇器’砸死你?”

他抬起雙手像要接住兩個乳房的樣子說:“哎喲。”

他兩肩縮著,往后傾,像是一個孩子害怕父母舉起的手掌似的。

我們都笑起來。他樣子太嗲了,肩寬背厚的壯漢不見了,整個人變成了一個頑童。

“嗲不?”朋友對我說,“論起來,李朝算是前輩了,但是這家伙看起來像個老男人,骨子里是個兒童,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你倆要好好認識一下。”

李朝立刻制止說:“我靠,我有這么老嗎?四十歲能叫老男人嗎?”

再后來,我去參加一個不認識的人的葬禮,又碰到了他。因為各自是一伙人去的,只是點了點頭。瞻仰完死者遺容,大家正站在會場上說話時,他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哲學是練習死亡。”他說,“柏拉圖說的。”

我點點頭。他戴了一頂毛線織的灰色帽子。

“這里是最佳練習場所。”他說,“人生是苦,減輕苦的方法就是從最苦的地方往回看。”

我疑心他是在開玩笑,他的樣子給我的感覺好像那些話不是他說的,就像一個人從背后摸一下你的頭,迅速又恢復了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只好機械地點點頭,裝著領會了他的玩笑的樣子。

“那個人你認識嗎?”他突然湊近我,壓低了聲音說,指著不遠處一個人。

那個人好像有心靈感應似的,迅速地朝我們轉過頭來。他看到我,點點頭。我對李朝也點點頭。

“有件事。”他說。他一邊說,一邊走動。我只好跟著他走,走到那個人看不到我們的地方。

原來,他是打的過來的,在殯儀館門口下車時,一推車門,一輛助動車飛了出去。那個人倒是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只是看著撞壞的助動車不停地搓著兩只手,嘴里說剛買的啊剛買的啊。看樣子得要賠他不少錢。兩個人理論起來,發現都是來參加同一個人葬禮的,稍微緩和了一下,說好葬禮后再談。

“應該是出租車的責任吧?”我說。

“出租車跑了。”他說。

那個人我認識,是地鐵公司的一個中層干部,來作協申請過作協會員,抱來足有一米厚的著作,有一大部分是內部出版的經他手寫的近似報告文學什么的作品,每本書上都蓋著公章,證明此書確系作者本人所寫。

我們一起找到那個人。

“你朋友啊?”那個人說。

我說:“是。”

那個人立刻一副沮喪的樣子,好像很不愿意面對這個事實一樣。“我剛買的車啊,我有發票給你看的。”他一邊說一邊在隨身包里掏著,掏了半天也沒有掏出什么來,兩只手捂著兩個褲兜,“媽的,我的發票哪里去了?”似乎比撞壞了助動車還讓他著急。“我不騙你的。”他說。李朝抬手隔著半米遠朝他按了按,像是在安撫他,同時鄭重地點了點頭。“算了,給你個面子。讓他幫我修好就行了。”那人對我說,然后又轉頭對著李朝說:“其實我早就認出你了,你詩歌寫得蠻好的,這個我是曉得的。也算是為上海爭光的。可這是兩碼事,是不是?換個人,我得讓他賠我個新的。我剛買的車啊。”他兀自搖著頭隨人流走開了。

坐在咖啡館的窗邊,看著馬路上的水越積越多,感覺天像裂了口,雨都傾瀉到上面了。一陣急雨過后,雨下得開始安穩,一副永遠下下去的樣子。街道上的水跟街沿已經平了,再下就要漫到咖啡館里了。騎自行車、助動車的人把車停在人行道上,穿著雨披站在屋檐下等,不時有人湊近玻璃往咖啡館里看。

“你回不了家了?”我說。

“不會一直下吧?”李朝說。

李朝突然抬起左手。我回頭看,艾特從后門走進來。

艾特走到我們面前,用手一指桌面,“果然沒帶糖炒栗子。”

“暴雨啊。哪有賣糖炒栗子的?”李朝說。

“暴雨你還過來?”艾特說。

“看看你們啊。不行嗎?”李朝說,用手拉了一下他里面的椅子。

“我這副耳環好看嗎?”艾特對著李朝左右搖搖頭。

“好看的呀。”李朝說。

艾特似乎猶豫了一下,坐進了我里面的椅子上。

“你們在聊什么?”艾特說。

“我的一個朋友在威海海邊建了一片房子,那個地方不錯,你想投資的話可以買一套。”李朝說。

艾特睜大了眼睛,“你冒著暴雨過來,就是為了說房子?”

李朝說:“怎么了,不行呀?”

艾特搖了搖頭。

李朝說:“你喝什么?”

艾特不屑地說:“檸檬水。”

李朝說:“你臉色好像有點蒼白。”

艾特說:“還說我,你是生紅眼病了嗎?”

李朝說:“沒有呀。”又去照了一下窗玻璃,“真是暴雨啊。”

艾特說:“這么大的雨,你們知道我想起什么嗎?”

李朝說:“想起什么?”

艾特說:“洪水。”

李朝說:“九八年抗洪救災?”

⊙ 祁 媛?白日夢1

本期插圖作者 / 祁 媛:一九八六年出生,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獲文學碩士學位。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當代》《西湖》等刊。曾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五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2012—2014年度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等。現居杭州。

艾特說:“切,是《圣經》里的大洪水。”

李朝說:“哦。這個蠻深刻的。”

艾特說:“我又想寫上帝七天創世的故事了。”

李朝說:“我以為你要寫諾亞方舟的故事呢。”

艾特說:“我也想過寫諾亞方舟的故事。”

李朝說:“那你到底要寫哪個啊?”

艾特說:“先寫上帝創世吧。”

我說:“嗯,這個題材應該很合李朝的胃口。”

李朝說:“什么意思呀?”

我說:“你的理論不是說,世界的存在是為了一本書嗎?”

李朝說:“不要庸俗化馬拉美好嗎?”

我說:“你是在諷刺艾特嗎?”

艾特說:“你們不要扯皮,聽我講。我要按照最新的宇宙理論去寫上帝創世。”

李朝說:“這個你也懂啊?”

艾特說:“我已經研究了半年關于天體物理的書了,暗物質,反物質,黑洞。你們知道嗎?宇宙的運轉其實是靠百分之六十九的看不見的暗能量的。”

我說:“大概跟李朝看養豬的書差不多。”

艾特微微低下頭,往上翻著白眼看著我,說:“李朝會看養豬的書嗎?”

我說:“嗯。”

李朝說:“我靠。”身子往后一靠。

艾特說:“啊,真有這事啊,說來聽聽。”她立刻忘記了要寫上帝創世的事了。

老是見面,不免就熟起來了。我開始知道一點李朝的事情,也只是一點點。他最早在一個化學專科學校教過書,后來在陸家嘴某個看得見黃浦江的高樓上工作過,再后來辭職了。現在是無業游民,不僅沒有工作,連勞保也沒有。沒有勞保的原因是他蹲過看守所。某個下午,他去赴一個朋友的約會路上,兩個神秘的穿國家制服的人截住了他,把他帶到肇嘉浜路上的一個賓館里喝茶,談論了一下午詩歌和詩人的動態,卻沒再讓他回家。然后,他在看守所里待了五個月,也沒有定性他犯了什么罪。恰好,看守所的所長是他父親一個學生的父親,他在里面竟然過了一段“老大生活”,占據著牢房里最好的一個床位。出來的那一天,還是同樣的兩個人把他帶到了同一家賓館,讓他洗了澡,理好發,還送了他一套合時令的衣服。

他從賓館出來的時候,“好像打了個盹,感覺朋友還在約定的地方等著我一樣”。所有的事情,他只喜歡講其中好玩的部分。他說,到了看守所里才知道,上海的小偷是各有轄區的,有的轄區肥得流油,有的轄區沒有油水。上只角的小偷很看不起下只角的。

至于他為什么進了看守所,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從美國回來直接泡吧的那次,他還有老婆,后來果然離婚了。其間,我們已經比較熟了,但是一點聲息也沒感覺到,似乎也是“好像打了個盹”。

“我在一個地方不能待太長時間。”他似乎引用了佛經里的一句話,然后說,“是我的屁股上長了瘡。”

他有很多詩是在路上寫的。有一天,我收到他的短信,只有一句話:“鳳原,你的鋼筆我找到了。”然后,又接到第二條短信:“游云棲竹徑,某竹子上所刻。”然后,過了幾天,又接到他的一條短信,就是一首完整的詩歌了:

刀子深刻著一件細小的事,比原諒還深。喚起一件遺忘的事

正如:月亮升到稠密的竹林之上讓黑變成暗

……

我以為知道了他的詩歌靈感的來歷可以更容易明白他的詩了,結果,經過他的一番演繹,連“鳳原,你的鋼筆我找到了”這句話也變得很玄妙,弄得我不敢明白它的意思了。

一年里他確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云游”,但是他總喜歡掛在msn上,msn上的簽名是“尋隱者遇”。跟他在msn上聊天,我總是先問一句:在?他的回答似乎永遠是:在。有一次他的msn狀態顯示是脫機。我完全是惡作劇似的問了一句:在?沒想到他的msn在第一時間顯示成了在線。他的回答仍然是:在。我只好說是隨便問問。他就說“在”是隨便可以問的嗎?海德格爾會生氣的。然后又說,世界上很多事就是毀在隨便二字上了。“這個時候,隨便一個消息可以造成風波,你要小心。”這是他引用曹禺《日出》里的話。“家書隨便修下,誰人去走一遭?”這是《水滸傳》里的話。他還加一句評語:現在知道梁山好漢為什么造反不成了吧……

在msn上你根本不用擔心跟他沒有話講,隨便一個詞他都可以興致勃勃地繞上半天。我問他:在上海啊?他說:沒,在西藏。那感覺,他去西藏比我去鎮上的小公園還平常。

偶爾想到他是一個人生活,就覺得他的云游像一顆行星在廣漠的太空里遨游。他不時地出現在msn上,就像星星不時地閃亮一下,顯示他的存在。有時候,深夜我也會習慣性地登錄一下msn,看到他掛在上面,感覺我的世界也空曠起來。

每次云游回來,他都會坐到我們單位樓下的咖啡館里,等我下來“見個面”。

后來,他不知道怎么在南京的一家報紙負責編輯一個欄目,讓我幫他推薦寫稿的人,我推薦了艾特。編輯了大約一年,他又不干了。但是,他再來咖啡館的時候,就是等我們兩個跟他“見個面”了。

每次他來,我都要先處理一下手頭上的事情,延遲一會兒再下來,其實,我心里十分期待這個久別或暫別的“見個面”。

跟他認識的時候,我剛好脫離宗教信仰。皈依宗教的時候,我比較激進,跟所有文學的朋友斷了關系。倒不是“割袍斷義”的斷,是“道不同,不相與謀”的斷。脫離宗教的時候,心懷歉然;跟新朋友又斷了,原先的朋友也不好意思親近。人到中年突然有了“孤家寡人”的感覺。

我們就是這個時候認識的。

他總喜歡坐在窗邊的位置上,點一杯卡布奇諾咖啡。卡布奇諾味道香甜,像女人喝的。我總嘲笑他,說他喝卡布奇諾像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他少見地大笑,說我是“鄉毋寧”,告訴我“卡布奇諾”是意大利語“頭巾”的意思。圣芳濟教士都穿褐色道袍,戴尖尖帽,傳到意大利后,跟加了奶泡的咖啡很像;慢慢地,人們就把這種咖啡稱作卡布奇諾了。

艾特加入我們的“見個面”以后,李朝再來的時候,總會帶一紙袋熱乎乎的糖炒栗子。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艾特喜歡吃。

等我們的時候,他就從窗臺上抽一本書看。他坐的方向總是朝著咖啡館的后門。我們都是從那里進來的。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喜歡發異議。有人說秘魯作家略薩的小說如何好,我就說他的小說缺少內在性。有人主張重讀中國經典,我就引魯迅的話說讀中國書,“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有人只讀西方書,看外國電影,我又會認為過于輕浮。

有一天,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說:“其實你可以寫點東西的。”

我以為我的哪一個看法讓他覺得很可貴呢。

他說:“隨便寫點東西,都會有人讀的。”

我說:“然后呢?”

他說:“然后,你就不用這么孤憤了。”

他離婚后在上海就沒有房子了。他自己好像無所謂,可以住父母家,但是他積攢了很多書,一時沒地方放,就在離上海較近的西塘古鎮買了一套房子。

搬家以后,他邀請我去玩。

到了西塘,我才發現他只邀請了我一個人。我們先游了古鎮,在臨河的一家奧灶面館里吃了晚飯,然后走了二十多分鐘,到了他居住的小區。進到他的房子里,時間一下子變得很漫長。房子很大,三室兩廳,面積有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為了打發時間,參觀變得很仔細,從窗臺大理石的成色,到衛生間吊頂的鋁合金板,到廚房里櫥柜的做工等等都一一看過。但是,再仔細一個小時也夠了,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三個人一臺戲,兩個人——難怪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用了兩個人物,兩個人的戲天生就具有荒誕性。

參觀完房子,只好再參觀他的書。他的書還真是多,他說買房子放書不是虛言。客廳、臥室、書房都有書架,連衛生間里都擺滿書,甚至分不清哪間是書房,哪間做其他用。但是,除了書,就是日常必需的幾件家具了,其他什么文玩啊,字畫啊,壇壇罐罐等一律沒有。

他應該是有點收藏癖的,在一個書架上,我竟然看到他上小學的課本、小人書什么的。還有一書架的地質方面的書。我以為他大學學的是地質學,他說是他父親的書,他父親是地質學教授。不過,直到看到在最高的一排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十幾本養豬的書時,我才覺得放松了一點。

李朝說:“有個朋友,也寫詩,圈了塊地,一直沒搞定,沒法蓋房子,正趕上豬肉價格暴漲,就開始就地養豬,拉我入伙。”

艾特說:“你真喂過豬啊?”

李朝說:“是啊。不過我主要提供技術支持。我記得當時養的是嘉興黑豬。這種豬性成熟早、產仔多,耐粗飼,適應性強,肉質好,雜交效果明顯。”

我說:“嗯,真的研究過。”

艾特睜大眼睛看著李朝說:“天呢,你那些風雅的詩歌是在豬圈里寫出來的嗎?”

李朝說:“養豬也很風雅的好吧,這個嘉興黑豬曾經作為貴重禮物贈送給了法國呢。”

艾特說:“好吧。人家做書商掙錢,好歹還和文化沾點邊,你養豬掙錢,這差得也太遠了吧?”

李朝說:“不覺得,都一樣啊。”

我說:“這才是大師風范呢。”

艾特冷冷地說:“何以見得?”

我說:“孔子曰,‘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艾特做出一臉崇敬的表情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想不到你們倆還是一對好基友。”

李朝說:“那種豬肉的味道真的不錯,紅燒吃有小時候的味道。”

艾特說:“算了算了,不談豬了,談點別的吧。”

李朝半張著嘴巴,若有所思地說:“真有一件事情。”

我說:“參觀房子的事我還沒講完呢。”

艾特對著李朝說:“你想說什么?”

李朝說:“算了,讓伊講吧。”

艾特說:“你還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嗎?”

我看著李朝。

李朝嘿嘿嘿地笑了,“你講啊,沒關系。”

大部分作者,熟悉了其人,則更容易理解其作品。而李朝則相反,我越是了解生活中的他,越覺得他的詩歌玄,現實中的細節不是路標,反而是路障。

我那位拜訪過李朝的同學寫的詩也很玄,他有一句詩叫“藍色小汽車駛過窗臺”,我一直不能理解。有一天,我和朋友們到他郊區的家里玩,他把我拉到他的臥室里,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往窗外看。窗外大約一公里的地方,有一條小河,沿著河是一條鄉村公路。他就讓我往公路上看。我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門道。他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來,調整著椅子與窗戶的位置。調整好了,讓我坐到他的椅子上。當一輛汽車駛過遠處那條公路時,他說快看。通過他的調整,此時,坐在椅子上看過去,窗臺和遠處那條路好像一個平面一樣。我終于明白這句“藍色小汽車駛過窗臺”的超現實含義了。

參觀完李朝的藏書,談了一會兒養豬的逸事,氣氛顯得松快多了,我也很想聽聽,關于他的詩歌是不是也有類似的門徑可入。

但是他好像預先就看出了我的意思,說:“聽說你喜歡下象棋。”我還沒回答,他就拿出棋盤來了。我們就開始下象棋。下了幾盤象棋,我明顯不是他的對手,他也不想下了,可是時間還早。他又說:“我在網上下軍旗已經是負三百分了,別人都不愿意跟我搭檔,聽說你是高手,你幫我掙幾分。”下軍旗我真是高手,下了幾盤,還真是贏了一些分,但是,下著下著,棋子突然停在頁面上怎么也不動了。過了一會兒,顯示是網絡斷了。重啟了幾次路由器,也不管用。沒了網絡,房間一下子顯得很狹小,兩個人一時陷入了沉默,我都有點后悔一個人過來了,三個人聚,怎么著都很自在,就像我們三個人,即使不說話,呆坐著都不尷尬。兩個人隨時都會劍拔弩張,需要話題。而且越需要話題越找不到話題。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跟我去理發吧。”

我們就從他家里出來,去找理發店。他買房子的地方離老鎮區遠,走了很久,也沒看到一家理發店。通往老鎮區的路修得很寬,很現代,兩排嶄新的燈桿,燈全亮著,燈桿高大,燈光很亮,來一輛車,似乎都感覺不到車燈。向遠處望,又是黑乎乎的,走在這條路上,感覺像在聚光燈下。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時而拉得很長,時而又縮得很短。

人走得有點飄乎乎的。

終于找到一家沒打烊的理發店,那種老式的理發店,里面坐著一個戴眼鏡的老先生,懷疑地看著我們。一直到李朝坐到那表皮開裂的理發椅上,老先生拿著推子都不知道怎么下手。李朝原來留著分頭,老先生說:“你這頭發好像剛理過啊?”李朝說:“理成平頭吧。”

十一

“老先生很實在,為了對得起客人出的錢,理得很慢,很認真,理了一層,看看,又理了一層……結果,從理發店出來,走到那條明亮大道上時,他的頭都可以反射燈光了。”我說。

艾特笑得把臉伏在桌面上,笑完了用手摸了一下李朝的頭說:“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理成光頭的樣子。”

李朝說:“最好玩的是我剛回到上海家里時,我爸爸驚恐地看著我,直往我身后瞅,還跑到門外去瞅,看我后面是不是跟著人。”

艾特一邊笑,一邊用手拭眼睛,說:“這不談詩歌的代價也太大了點吧?”

李朝說:“剃頭可,跟戇都談文學不可。”

艾特說:“那還好,看來你沒把我當戇都啊。”

我看了一眼李朝。

李朝沒有看我,而是微微側著臉看我的身后,好像根本沒有聽到艾特說的那句話一樣。

十二

“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我要去找她。”

安靜的咖啡館里突然響起一聲喊,聲音嘶啞,好像從失聲的嗓子里發出來的。我和艾特同時轉過頭去看。一個穿著藍色T恤衫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作勢要沖出去。但是好像有一根繩子拉著他,沒有人阻擋他,他卻一副沖不動的樣子。

穿著修士服的老板娘站在柜臺外面看著他,沉著臉。他也看著老板娘。

“告訴我呀。”他又喊。

老板娘一聲不吭地看著他。但是看得出,那根拉住年輕人的繩子就攥在她手里。

“有用嗎?”老板娘一字一句地說。

終于兩個服務員走過來,把年輕人連抱帶推地弄進了柜臺后面的房子里。

咖啡館又恢復了平靜。

艾特說:“那個年輕人是老板娘的兒子。”

李朝說:“咋了這是?”

艾特說:“不知道。”

老板娘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你們都在啊?”她笑瞇瞇地說。她已經有點發福,保養得很好,穿著這身黑衣服,掛著那串加長的珍珠項鏈,真的像一位修道士。

艾特說:“你的樣子太酷了。”

老板娘伸手摸了一下艾特的耳環,“你這樣子也酷啊。”

艾特抬手摘下了左耳朵上的耳環,遞給老板娘看。

老板娘往自己的耳朵上比畫了一下,又遞給了艾特,說:“我又有一件衣服要送給你。”

艾特說:“啊?”

老板娘說:“我發現我總是按照你的身材給自己買衣服,等穿到身上才承認自己老了。”

李朝說:“她穿你買的衣服比她自己買的還合適。”

老板娘說:“是吧,你們說怎么辦啊,給出個主意吧?”

李朝說:“怎么了?”

老板娘說:“我兒子要自殺,談了一個姑娘,人家家人不同意,姑娘現在躲了,兒子找我要人。有什么辦法啊?”

艾特說:“帶他去旅游。”

老板娘說:“去過,馬爾代夫、巴厘島都去了,沒用。”

李朝說:“再幫他介紹一個。”

老板娘說:“沒用,人家不要。”

艾特說:“那就讓他自殺一次吧。”

有服務生叫老板娘,老板娘說:“好吧,你們慢慢喝茶,我去看一下。雨水要灌進門里來了。”

老板娘轉身走了。

我說:“你真是夠直率的。”

艾特說:“我說的是真的啊。我就自殺過一次,喝藥,灌腸的滋味太難受了,我現在死也不會自殺了。真的。”

李朝說:“‘死也不會自殺了’,這話說得很矛盾嘛。”

艾特又低下頭,往上翻著白眼看著李朝。

李朝說:“曼德施塔姆寫了一首諷刺斯大林的詩被流放,在流放地幾乎陷入瘋狂,整夜睡不著覺,后來跳樓自殺,沒死成,結果倒平靜下來了。他有一句詩,‘縱身一跳,我又置身理性’,講的大概就是你這種感覺,而且也沒有再自殺過。”

艾特轉怒為喜,說:“你又吐象牙了,我要把這句詩變成我QQ的簽名。”

李朝說:“靠。”

十三

老板娘真的去指揮員工堵門了。有幾個顧客也站起來到門口看,看了一會兒又回來。有個年輕的外國姑娘坐回旁邊的座位后突然在桌子上奮筆疾書起來。

李朝說:“是不是在寫遺書啊?”

艾特說:“還真有點洪水的感覺了。”

李朝說:“前天——”

艾特說:“假如今天是世界末日,你們最想干的是什么?”

還沒等別人回答,她自己先說:“我要寫下我最后的感受,然后用最牢固的東西密封起來。”

李朝說:“都世界末日了,還有什么好封的。”

我說:“艾特的存在就是為了一本書。”

艾特說:“有什么不好嗎?至少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同時有一種置身事外的眼光觀察它,看它如何成書。這也是我不再自殺的原因吧?”

我回她一個崇敬的表情。

艾特說:“去。”

李朝說:“難怪你老是感嘆自己‘無幸’經歷‘文革’了。”

艾特說:“你別驕傲,‘文革’的時候你也很小,也不算經歷。”

李朝說:“靠,我什么時候驕傲了?”

艾特拍拍桌子說:“快說,世界末日來了,你最想做什么?”

李朝說:“我在想啊。”

我說:“他肯定是登錄一下msn。”

李朝說:“我在想,如果真的大洪水來了,我最劃算了。”

艾特說:“為什么?”

李朝說:“我就可以省掉一場牢獄之災了。”

艾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睛發亮地看著李朝,“哈,我就知道你有事,快說說,怎么回事啊?”

李朝說:“靠。”

李朝兩手捧起茶杯,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那只盛普洱茶的茶杯很小,捧在他的一雙大手里好像消失了一樣,感覺他就是捧著自己的手。窗戶外面一個避雨的男人對著玻璃照鏡子。他竟然穿著白褲子,紅短袖衫,還把短袖衫掖在褲子里,露出寬大的舊皮帶,皮帶上掛著一套好像電工用的工具。他左右端詳著玻璃,把一縷濕漉漉的頭發往后抿了又抿。

李朝一直等著那個男人回過頭去才開始講起來。

十四

前天,嗯,應該是大前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地震了,好像又不是。反正我的房子從中間裂開了,后來我發現是整幢大樓裂開了。裂開的地方正好是我的房子。客廳和廚房衛生間在一邊,書房和臥室在另一邊。當中有一米多的距離。兩邊的房子都敞開著。可是我一點也不擔心,一直往對面其他裂開的房間里看,我覺得應該有很多裸體的人暴露出來。我一邊害怕,一邊等著看。但是根本沒有看到人,整幢大樓里好像就我一個人。風一吹,大樓還搖晃。

第二天,我上網查了查,夢見房屋裂開是暗示身體會生病,或者親人會生病。我給爸爸打了個電話,爸爸說:“你今天什么時候回來啊?”我說下午吧。爸爸說“好”,啪就把電話掛了。我沒想回去,也沒給他們說過要回去,但是爸爸那樣一問,我也就答應了。

上午也沒事,我還是拖到下午才動身。太陽很好,天空很藍,天空上有一團一團的白云,好像離得很遠,但是又很清晰,那感覺就像我剛換了一副高度數的近視鏡。氣溫也不太高,不像梅雨季,給人一點恍惚的感覺。公交車停在我面前,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個極漂亮的女人,她側臉對著我這邊,往外看,我心里像被刀片劃了一下。我有點失神,以至于司機摁了兩下喇叭。我上了車。小鎮上的公交車開得慢悠悠的。

車上有座位,但是我沒有去坐。到汽車站不太遠,站站就到了。我站在離她有兩米遠的距離。她一直側臉往外看著。她留著短發,看上去像自然卷。眼睛好看,眼窩深陷,臉上顴骨有點高,鎖骨很顯。可能是眼睛的緣故,神情疏離。皮膚很白,白人一樣的白,如果不那么白,就有點像維吾爾族女人了。關鍵是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衣裙,更顯皮膚白。衣服樣式簡潔,料子像絲綢,穿在身上,怎么說呢,與其說是遮蓋肉體,毋寧說是暴露肉體。嗯,現在想想,也許沒有那么美,要是出現在上海,也許不會覺得,這就是做鄉毋寧的好處。我隱隱約約聞到玫瑰味道的香水味,我覺得就是她身上涂的,我看到她,第一時間想到的詞就是玫瑰。

你盯著一個人看,即使有一百米的距離,那個人也會回看你一眼。她看我的時候,臉上似乎帶著點笑意,兩個嘴角很快地往外咧了一下。然后她又側臉朝外看了。過一會兒她就瞟我一眼,然后再恢復往外看的姿勢。她看我的時候,既不嫌惡,也不窘,很自然。她左手腕上戴著一塊男士表,很厚,看上去很重。表鏈也寬,銀色的。

她身上斜挎著一個坤包,懷里抱著一個很大的牛皮紙袋子。

她從紙袋里拿出一個小鏡子,很嚴肅地看了看,又迅速放了回去。

我也不是老盯著她看。我不盯著她看的時候,覺得她還是過一會兒就瞟我一眼。

到了一個站點,她站起來,把紙袋子拎在手里。我才發現她身材很高,這里很豐滿。衣服不像穿在身上,像是裹在身上。她走動起來,我似乎都能聽到衣服和皮膚摩擦的聲音。我跟著她下了車。我不知道到了哪里,我跟著她走。天空真是藍得出奇,白云看上去真是又高,又清晰,感覺像是在西部高原上一樣。周圍亂哄哄的,小鎮那種亂。但是,陽光太好了,東西都好像被洗過一樣,莫名顯得很干凈。攤子上的瓜子、水果,車架上的氣球,連貼在墻上的小廣告都很鮮亮。

我跟著她走,結果,我發現我們到的就是汽車站。她走到售票處去買票,我猶豫了一下,到另外一個窗口買了票。站在售票窗口我清醒了一下,買了一張去上海的票。等我買好票,那個女人不見了,嗯,別急。

候車室就像一間大教室,一眼望到頭,我掃了幾眼,沒有找到那個漂亮女人。我就走到候車的一排椅子上,這趟大巴還得等四十分鐘。我對面坐著個老頭,腳底下一個鼓鼓的蛇皮袋,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那個蛇皮袋在動。我看了一眼那個老頭,老頭也看了我一眼。

突然候車室里響起一聲響亮的公雞叫,就是從老頭的蛇皮袋里發出來的。老頭慌忙把蛇皮袋往椅子下面推了推。我看著那個蛇皮袋。老頭又看了我一眼,臉上笑了一下,露出兩個大門牙,像老鼠牙。

蛇皮袋里又發出幾聲比較低的咯咯聲。

看樣子,蛇皮袋里裝著不止一只雞。

那個女人出現了,朝我們這排座位走過來,從我面前走過。我坐著看她,她個頭更顯高,她走到指示牌那里,看了一會兒,又走回來,坐在了我旁邊。她確實涂了香水,玫瑰的味道。她把紙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另外一邊的空位上。我覺得她記著我。感覺。她坐下來對我一笑,說:“去上海是在這里等車嗎?”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跟我說話。我說:“是的。”“從這里到上海得多長時間啊?”“一個半小時吧。”她說:“哦,謝謝。”她抻了抻裙子,把左腿架在右腿上,然后左手不停地摸著膝蓋。我說:“你也是到上海啊?”她沖我點點頭,沒有說話。蛇皮袋里的雞又叫了一聲。她嚇了一跳,吃驚地看著蛇皮袋。老頭又把蛇皮袋往里踢了踢,沖我笑了一下。那個女的屁股朝后挪了挪,往后靠著身子。大廳里突然響起高亢的歌聲:“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老頭慌忙往口袋里摸,摸出一部手機,狠狠地朝上面一按,歌聲突然就消失了。老頭把手機緊緊地按在耳朵上,聽了一會兒說:“四點嘛,最早也得四點到。”然后,我拿出了手機。那個女人也拿出了手機。又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會兒手機屏幕,然后才按下了接聽,同時站了起來,往門口走。剛站起來時,她的左腿軟了一下。她沒拿那個紙袋子,我看見了,想提醒她,又沒做,我覺得她接聽完電話就會回來的。我覺得她可能走動一下接完電話就會回來。所以看著她走出候車室時,我還有點奇怪,為什么非要到室外接電話。然后,一直到要檢票了,她也沒有回來。我想她肯定會坐這班車,檢票的時候我就拎起了她的那個紙袋子。嗯,老頭好像沒有注意,一到檢票,老早就拎起他的蛇皮袋擠到前頭去了。

到了車上,我掃了一下,沒有那個漂亮女人。快開車了,她也沒有來。我猶豫了一下,就走下車,把那個紙袋子單獨放進了大巴下面的行李倉里。

大巴開到上海境內不久,就拐進了一家加油站去加油。司機下去了,讓工作人員給車加油,加完油,他走進加油站的房子里去付錢。但是他進去了再也沒有出來。車上的人先是探頭張望,后來開始抱怨,罵。車門沒有開,有人開始敲車窗。加油站的工作人員都看著我們的車。我隱隱聽到兩聲布谷鳥的叫聲,從窗戶里往外看,看到加油站靠路的地方有一個西瓜攤,桌子上擺了一溜切開的西瓜,西瓜瓤在陽光下紅得很艷,然后看到一輛警車開過來了,停在加油站的旁邊。從里面走出來四個警察。

看到警車我就明白了。司機也從加油站的房子里出來了。

我被警察帶走了,又回到了西塘。

開始沒有覺得什么,等到警察打開紙袋子我才有點害怕。我以為里面有幾件衣服,可能還有鞋什么的,剛拎起那個紙袋子的時候感覺是有點重,比想象的重。嗯,里面有三部蘋果手機,三部蘋果手機也就算了,里面還有一塊石頭,看不出是真石頭假石頭,但是既然裝在袋子里跟蘋果手機在一起,肯定就不是一般的石頭了。

到這一刻我才慶幸把紙袋子放到了大巴的行李倉里。我迅速地思考了一下,覺得只能賭候車室跟大巴之間這段距離沒有攝像頭了。

我告訴他們紙袋子是我拿的,但不是我放到車上的。嗯,要是候車室跟大巴之間有攝像頭,我就死定了。我說,我拿紙袋子本來是想交給失主的,失主沒在車上,我就放到了候車室門口,至于是誰放在車上的,我就不清楚了。

我就是這樣說的。

他們當然不相信,但是也找不出證據,我猜那段路真的沒有攝像頭,如果有,調出來一看就明白了。

審了一夜,嗯,這個我有經驗,我蹲過看守所嘛,“坦白從嚴,抗拒從寬”。有個獄友告訴我,他偷煤氣罐的時候被當場抓住,又從他家里搜出一百多個煤氣罐,但是他打死也不承認家里的煤氣罐是他偷的,沒有什么理由,就是不承認,最后只判了他一個煤氣罐的罪。

第二天上午,我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覺得像做了一個夢。我回到那個裂開的房子里睡了一覺,要不是夢到那個拎蛇皮袋的老頭,我估計得睡一天,今天就不會在上海了。

嗯,就這樣。

十五

艾特說:“天呢,你!”

李朝說:“嗯。”

艾特說:“然后呢?”

李朝說:“然后就在這里了啊。”

他的樣子好像剛才講的是別人的一個故事,跟他絲毫沒有關系了。幸好有血絲留在眼里,是他作為當事人的證據。

我說:“你的膽子還是蠻大的。”

李朝說:“怎么了?”

艾特說:“陌生人的東西也敢拿。”

我說:“萬一是什么爆炸物呢?你有沒有想到……”

李朝說:“要對人信任嘛。”

我說:“小時候聽過很多類似的故事,在火車站或者汽車站,一個抱小孩的婦女說要去上廁所,讓別人幫著抱抱小孩。然后一去不見蹤影,抱小孩的人打開襁褓一看,里面是一個嘀嗒嘀嗒響的定時炸彈。”

艾特說:“看出年齡來了,現在讓人代抱小孩肯定沒人敢抱啊。”

李朝說:“這種事情是真的啊,就發生在上海真如車站。”

艾特說:“那你還敢拿?嗯,看來那個女人不是一般的漂亮,我倒很想看看她的模樣。你拍照片了嗎?”

李朝說:“沒有。”

艾特說:“好可惜。”

我看著艾特。

艾特說:“我想看看能讓李朝入夢的女人長什么模樣。”

李朝說:“靠。”

我說:“你今天說了好多靠啊。”

李朝說:“有嗎?”

艾特突然又拍了一下桌子說:“哎,哎,我可以根據這個故事寫一篇小說嗎?”

李朝說:“可以啊。寫啊。”

艾特說:“那你再說說,他們是怎么審訊你的啊?”

李朝說:“就這樣審的啊。”

艾特說:“沒有刑訊逼供?”

李朝說:“開始沒有,后來剩下一個人審訊的時候急了,電了我一下,其他還好,就是不讓睡覺。”

艾特說:“不過,你真是蠻聰明的,難怪詩歌寫得這么玄。”

李朝想了想說:“沒有吧?我從來不覺得我的詩寫得玄,是你們閱讀的方式不對,總想從里面找到現成的意義。”

艾特說:“別激動,別激動。”

李朝突然放低了聲音說:“沒有吧?”

艾特說:“我還是很佩服你的。”

李朝說:“怎么?”

艾特說:“這么鎮靜。”

李朝說:“努力想得到什么東西,其實只要沉著鎮靜、實事求是,就可以輕易地、神不知鬼不覺地達到目的。而如果過于使勁,鬧得太兇,太幼稚,太沒有經驗,就哭啊,抓啊,拉啊,像一個小孩扯桌布,結果就是一無所獲,只不過把桌上的好東西都扯到地上,永遠也得不到了。”

艾特說:“哈!卡夫卡的小說你都能背下來啊。關鍵是怎么能做到鎮靜啊?”

李朝說:“我有方法。”

艾特說:“什么方法?”

李朝說:“培養對審訊者的憎惡之情,讓自己變被動為主動。”

艾特朝后一仰,說:“李朝老師,你要是去犯罪,這世界就是你的了。還好你選擇了寫詩。”

李朝咽下了一個“靠”,說:“獄友告訴我的。”

我說:“憎惡之情倒真的好培養。”

李朝說:“根本不用培養嘛。”

艾特羨慕地說:“被你說得我都想去坐一次監獄了。我覺得我的生活太平淡了。”

李朝說:“這樣啊?”

艾特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要不是被槍斃一次,他能寫出那么好的作品嗎?卡夫卡要是沒有一個專橫的父親,他也成不了卡夫卡吧?”

李朝和我一起點了點頭,說:“靠。”

艾特低了頭,又往上翻起白眼,看了我一眼,又看李朝。

李朝嘿嘿地笑起來,整個身子都顫動起來,屁股下的椅子發出兩聲尖叫。

艾特又拍了一下桌子,制止李朝的笑,說:“我還想問一個問題,他們知道你是詩人嗎?”

李朝說:“不清楚,應該知道吧?網上查一下就能知道。”

艾特點了點頭說:“這個蠻有意思的。”

我說:“嗯,說不定是讀著李朝的詩歌長大的。”

李朝說:“靠。”

艾特憋了一會兒又說:“警察肯定被你氣暈了吧?”

李朝突然站起來,用四個指關節敲著我面前的桌子,臉湊近我的臉說:“你這個人太不老實了,太不老實了,太不老實了……”

我和艾特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招來了老板娘,她滿面春風地走過來說:“你們笑什么啊,有什么高興的事情講給我聽聽呀?”

李朝笑瞇瞇地說:“這個笑話保密喲。”

老板娘說:“怎么樣,在我店里吃飯吧?要不到外面吃,我請你們,你們看,雨也停了。”

我們都把頭轉向窗外,雨真的停了。路上的水還沒有耗盡,汽車開過去還是像快艇一樣沖開兩片扇形的水浪。對面居民樓上,一個男人赤裸著上身探在外面,仰面朝天看著什么。

天也明亮了。

李朝說:“今天算了吧,我說好跟父母一起吃的。”

老板娘說:“沒想到你還是一個大孝子。再換個新茶吧?”

李朝說:“不用了,我們差不多了。”

老板娘說:“那好吧。我這個人挺樂觀的,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們慢喝。”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了一下,沒敢笑出聲來。

艾特說:“事情算完了嗎?”

李朝說:“他們讓我二十四小時開著手機。”

艾特踴躍地說:“你要是真進去了,看書的事情就包給我了。”

“看書”的典故出自:有個記者因為泄露國家機密罪進了監獄,我有一個同學跟那個記者是好朋友,經常給他寄點書。艾特就特別羨慕我那個同學。

李朝說:“好啊,順便送點香煙什么的,這個里面吃香。”

艾特突然皺起眉頭,一臉的不高興,說:“可惜啊。”

李朝說:“可惜什么?”

艾特說:“你這牢坐得不光榮啊。”

李朝說:“一樣的,都一樣的。”

艾特說:“你倒是很能齊生死,等是非啊。”

我想起剛才李朝說起的曼德爾施塔姆的那句詩來,對李朝說:“你現在是不是變得很平靜啊?”

李朝說:“哎喲?”

艾特又沉下臉,翻著眼看我,突然明白了,說:“你倒是挺能活學活用的。”

我說:“這是我今天碰到的第二件怪事。”

李朝說:“第一件是什么啊?”

艾特說:“我知道,他今天在辦公室看到了布谷鳥。”

我想起那只被撞傷的貓,說:“不是。”

艾特說:“那是什么?”

我說:“算了,不說了,不吉利。”

艾特說:“好吧,還是講點好玩的事情吧。”

我說:“好玩的事情是雨停了,洪水來不了了。你的創世紀小說寫不了了。”

李朝說:“那改寫一篇《酒吧長談》吧?”

艾特說:“切,他都說略薩沒有內在性了。咦,你怎么像沒事人似的啊?”

李朝說:“本來就沒什么事嘛。”

十六

李朝回去陪父母吃飯了,艾特和我回辦公室取東西下班。在咖啡館和辦公樓的夾道里,雨水還像溪流一樣嘩嘩地流著。幾棵芭蕉好像趁著暴雨又瘋長了一截,葉子綠得發亮。

在樓梯上,我和艾特對視了一眼。

艾特說:“你想說什么?”

我說:“你想說什么?”

艾特說:“算了。”

我說:“嗯。”

又上了兩個臺階,我突然停住了,對艾特說:“你先上去吧。我有點事。”

我又下了樓梯,繞到辦公樓的前面,來到凌霄花下面。地上的血跡已經被大雨沖掉了。我環顧四周,看到門廊下的乒乓球桌上蹲著幾只貓,兩只白色的,一只黃色的。兩只白色的貓緊緊地靠在一起,黃色的貓則孤零零地蹲在另外一邊,身子壓在四只蜷縮的腳上,好像睡著了。

想象力

王 咸:山東莘縣人,發表作品若干。在上海從事編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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