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測試了抖音上數百首熱門音樂發現抖音難逃“版權黑洞”

陳鄧新 許偉

近日，《華爾街日報》報道稱，抖音與各大唱片公司的協議將于4月底陸續到期，由于分歧較大續簽存在變數，而抖音回應稱，合作良好但并未正面回應分歧、續簽問題。

在視覺中國引爆圖片版權“黑洞”之前，音樂版權也一直為業界所關注——專注年輕人音樂短視頻社區定位的抖音，音樂是它重要的組成部分，也讓諸多抖音神曲格外火爆。那么，在抖音與各大唱片公司版權協議到期之際，目前抖音上的熱門視頻音樂，其版權到底是怎么個情況？

這引起了我們的關注與興趣。為此，我們體驗和測試了數百首抖音短視頻熱門音樂，包括是否可以上傳盜版音樂、其他平臺獨家音樂是否有上傳，以及改編翻唱等多種情況后，發現情況難言樂觀。

這些問題包括：用戶繞過APP限制依然可本地上傳音樂，這個漏洞存在四五個月都未修復;抖音用戶存在宣稱自己創作的原聲，但實際播放出來的卻是第三方音樂平臺獨家音樂，這些音樂抖音未獲得授權;有的抖音神曲存在明顯的抄襲嫌疑，倍受網友、音樂人指責，但官方配樂庫未下架此類音樂，也未限制此類音樂傳播。

APP留漏洞 依然可上傳盜版音樂

去年年底就有用戶發現，抖音更新后下線了本地音樂上傳功能，只能使用平臺官方配樂庫中的音樂，其目的是為了阻止用戶上傳來源不明的正版音樂。

2018年7月，國家版權局、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工業和信息化部、公安部聯合開展打擊網絡侵權盜版“劍網2018”專項行動，行動的重點為整治短視頻版權，強化對短視頻企業的版權監管。

到了9月，國家版權局在北京約談了抖音等15家短視頻平臺，要求相關短視頻平臺進一步提高版權保護意識，切實加強版權制度建設，全面履行企業主體責任。

面對版權保護壓力，抖音一邊與各大唱片公司合作取得正版協議，一邊進行清查并徹底取消了本地音樂上傳功能。

12月中下旬就有大批網友發現抖音版本更新后找不到本地音樂上傳功能了，與此同時百度知道上出現了“怎么上傳本地視頻到抖音上面”、“抖音更新后不能上傳本地音樂”、“新版抖音怎么上傳自己的音樂上去？”等問題。

網友紛紛獻計繞過限制，通過下載抖音歷史版本就可以找回本地音樂上傳功能。

百度貼吧用戶“老牛128”公開了測試心得：“前幾天更新到3.90版本之后發現不再支持導入本地音樂了，郁悶，昨天終于找到了還能導入本地音樂的舊版本，我從2.0版開始試，一直試到2.80版還可以，就是到了2.90版本之后就再也沒有本地音樂入口了，如果需要2.90版本的可以找我。”

不過主流做法是鉆新版抖音制度漏洞——將想上傳的本地音樂使用其他軟件配合畫面制作好視頻再上傳即可。

知乎用戶“杭亦異”在“抖音怎樣上傳自己的音樂”一題下寫道：“如果自己的音樂是視頻形式的就把視頻上傳到抖音上，然后收藏自己的原創就行了。”

為了驗證其真實性，記者在抖音平臺上按照抖友PO出來的流程，親身體驗了該用戶分享出來的方法。

記者先挑選了由因歌聲動聽而在網上名噪一時的土木三班陳同學翻唱的《離人》，作為背景音樂，搭配記者隨機拍攝的畫面，將二者用第三方視頻剪輯軟件合成為一個有聲音有畫面的視頻，并在抖音上進行了上傳操作。

盡管在上傳之前，記者已經詳細閱讀了抖音用戶服務協議，在5.2.3條中，明確寫明用戶不得發表“侵犯他人隱私權、名譽權、肖像權、知識產權等合法權益的內容”。但在上傳視頻的過程中，記者并未遭遇任何來自平臺的阻礙，僅視自身網速而定，記者選擇上傳的這個15秒的短視頻只花了不到5秒鐘的時間。

當視頻顯示上傳成功過后，通過與上傳視頻的抖音賬號互關的好友賬號，可以看到記者發出來的完整視頻，而使用陌生賬戶搜索也能找到由記者上傳的視頻。在該視頻的下方，聲音來源則明確標注為“@燕回創作的原聲”——“燕回創作”是記者測試的體驗賬號用戶名。

若是有其他用戶想要使用記者上傳視頻的背景音，只需使用抖音的搶鏡功能就能實現，通過測試發現這個操作也未被阻擾——且通過搶鏡功能上傳到平臺的視頻，聲音來源與記者上傳的原視頻一樣，標注為記者賬號用戶名的創作原聲。

測試得知，采用間接方法能完全避開APP限制，實現本地音樂另一種意義上的“無限制上傳”。

對此，有網友聲稱，該漏洞已存在四五個月，已成為公開的“秘密”，海量短視頻通過該方法實現了本地音樂上傳，抖音官方并未阻止。

傳播周杰倫正版音樂無人管

當前，各大在線音樂平臺已達到99%的音樂版權合作，余下的1%為獨家音樂版權，這才是增加用戶黏性、體現差異化的“殺手锏”，而人氣明星的歌曲大多數包含在1%中。

譬如周杰倫身為當紅樂壇頭號天王，其音樂頗受網友追捧，具有龐大的流量號召力，為QQ音樂獨家代理版權，且絕大多數周杰倫音樂為平臺獨享。

記者挑選了《暗號》《安靜》《分裂》《擱淺》《軌跡》《稻香》《黑色幽默》《黑色毛衣》《可愛女人》與《愛在西元前》這十首周杰倫音樂進行調查。

在抖音中先自拍一個視頻，點擊右上角的“選配樂”，逐一搜索這十首周杰倫音樂，顯示結果都為翻唱改編版本與用戶上傳版本，無正版音樂片段。

接著將調查范圍擴大到頭部藝人，蔡徐坤、李榮浩、李宇春、林俊杰、鹿晗、S.H.E.、林宥嘉和華晨宇等超人氣明星，他們要么全部作品、要么多數作品歸于1%類型。

上述明星的作品大多數搜不到，僅有較少音樂可以，譬如蔡徐坤的《You Can Be My GirlFriend》《沒有意外》，而《You Can Be My GirlFriend》被第三方音樂平臺標注為“獨家”。

進一步擴大調查范圍，陳小春的《獨家記憶》《我不是偉人》、梁詠琪的《膽小鬼》、林憶蓮的《詞不達意》……大批被第三方音樂平臺標注為“獨家”的音樂在抖音中都可自由使用。

被標注為“獨家”是否其他平臺不能使用呢？

記者對比了QQ音樂、蝦米音樂與網易云音樂，發現有的“獨家”音樂僅有一個平臺擁有，而有的“獨家”音樂另外兩個平臺也可搜到。

這是為何？深究發現原來有一個轉授權，獨家代理的音樂版權可轉授給其他音樂平臺，而轉授不是必需的，決定權在獨家代理方。

抖音可能獲得三大在線音樂平臺的獨家轉授權嗎？

騰訊方面對此表示不予置評。一名互聯網觀察人士向記者表示懷疑：“不要忘了，騰訊既傾心打造微視，又參股快手，還投了十來個短視頻APP，與抖音的關系頗為微妙，而網易云音樂正起訴抖音侵犯其作品信息傳播權呢，就算給予轉授權也只能是少部分的作品。”

其實，抖音更為明確的問題是用戶傳播正版音樂、嚴重侵權。

譬如抖音某用戶錄制了周杰倫《稻香》歌詞進度條視頻，配樂標注為該用戶創作的原聲，然而播放出來的卻是周杰倫原聲，這明顯屬于偷梁換柱，而抖音并未獲得周杰倫《稻香》版權。

這不是個例而是有一批此類短視頻，且都沒有被封下架，堂而皇之呈現予觀眾，抖音平臺難辭其咎，至少監管責任、內容審核責任不到位。

那是不是此類行為難以監管？有一定難度，但不是做不到。

一名資深數據庫工程師向記者透露：“正版音樂自帶的MD5特征碼信息，經過15秒剪輯后MD5數值就變了，通過對比MD5無法得知音樂是否為原版，但運用大數據技術進行篩查還是揪得出來，當然前提為數據較豐富。”

在商業平臺翻唱改編算侵權

如今的抖音實際已成為一個推歌圣地。它將諸多原本鮮為人知的歌曲推送給用戶，并使之火爆一時，在酷狗音樂、網易云音樂、QQ音樂等主流音樂APP上都有專門收錄熱門抖音歌曲的歌單。記者挑選出了十首近日較為火爆的抖音神曲，并對其進行了版權追蹤。

《出山》：由內地民謠女歌手、獨立音樂人花粥作詞、作曲，花粥和王勝男共同演唱。搜索顯示，抖音并未收錄這首歌，平臺現存使用《出山》的視頻都是由個人用戶上傳并署名為他人創作的原聲。

《綠色》：由成立了汽水工作室的原創歌手陳雪凝作詞、作曲并演唱。上傳視頻時，用戶可直接調用由陳雪凝本人演唱的原版。

《琵琶行》：由白居易作詞、徒有琴作曲，網絡歌手奇然、沈謐仁共同演唱，抖音可直接搜索到二人演唱的原版歌曲。

《只是太愛你》：由英皇娛樂簽約歌手張敬軒演唱，在抖音上有收錄由其演唱的原版。

《清明上河圖》：由高進作詞作曲，玉澤東方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簽約歌手李玉剛演唱，其演唱的原版被抖音收錄。

《Monsters》：由英國女歌手katie sky演唱，抖音上有收錄由其演唱的原版。

《superstar》：由立陶宛歌手Beatrich演唱，原唱版本未被抖音收錄，平臺現存多為個人用戶翻唱版本。

《All Falls Down》：由音樂制作人Alan Walker、英國女歌手Noah Cyrus、音樂制作人Digital Farm Animals三位一起演唱，原唱版本未被抖音收錄，平臺現存多為個人用戶翻唱版本。

《No roots》：原唱為德裔英國唱作音樂人Alice Merton，原唱版本未被抖音收錄，平臺現存多為個人用戶翻唱版本。

《Cheap thrills》：由澳大利亞流行女歌手Sia演唱，抖音上有收錄由其演唱的原版。

在抖音翻唱改編明星的音樂是否侵權呢？

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第四十七條規定，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復制、發行、表演、放映、廣播、匯編、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其作品，這些行為都侵犯他人著作權。

直白地說，如果在家獨自翻唱改編是不侵權的，而進行商業表演、網絡大面積傳播就算侵權了，哪怕不收費也算侵權。

王劍博律師在《歌曲翻唱侵權何時休》一文中提道：“旭日陽剛兩位兄弟在宿舍翻唱汪峰的《春天里》是沒有問題的，但在出名后的商演里演唱，那就是侵犯汪峰的著作權了。”

而抖音屬于商業平臺，有的翻唱改編，甚至人氣超越了原唱，譬如阿悠悠翻唱的《一曲相思》就超越了原創者半陽，積攢了大量流量與名氣，倘若通過流量與名氣變現后，原創者并不能得到一分好處。

一名在線音樂平臺管理人士告訴記者：“正版音樂維權過程較為麻煩且有一定成本，多數情況下版權方管不過來或不想管，但這不意味著抖音無責任，身為平臺方有告知、刪除的義務，否則就構成間接侵權，也要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

然而M哥、阿悠悠、兔子牙等網紅翻唱歌曲依然獲得抖音大力推薦。

抖音沒有抄襲這一說？

抖音捧紅了諸多音樂，營造了“抖音神曲”概念，如今有人戲謔一首歌火不火，就看在抖音的營銷水平。

然而“抖音神曲”背后卻無法擺脫抄襲的影子。

李袁杰原創的《離人愁》，被大量古風短視頻采用，不過被海量網友指認與《清明雨上》《山外小樓夜聽雨》《煙花易冷》等音樂的旋律相似，抄了《煙花易冷》主歌前半段、《清明雨上》副歌前半段、《山外小樓夜聽雨》副歌后半段，有網友甚至制作了一個左右聲道對比視頻。

在抖音官方配樂庫中，依然有李袁杰的《離人愁》，而其抖音號顯示該作品未下架，且被超過76萬個視頻使用，吉他版也被超過18萬個視頻使用，其作品下有無數網友指責該作品有抄襲嫌疑，但并未見抖音處理。

深七原創的《9277》躥紅后，被網友認出其旋律與《Champagne Ocean》幾乎一模一樣，有網友通過推特與原作者Ehrling確認，該曲未獲得授權。

雖然一些音樂的確存在未獲得授權就標注原創，但后續會聯系原作者或唱片公司獲得授權，而百度百科會顯示授權時間，譬如《我的將軍啊》發行時間為2018年4月27日，授權時間為2018年6月21日，但記者在百度百科發現《9277》迄今也未獲得授權。

在抖音官方配樂庫中，深七的《9277》也存在，而其抖音號顯示該作品未下架，被3600多個視頻使用，也被諸多網友指出原唱與出處，抖音也視而不見。

此外，《病變》源自《lonely day》、《櫻花樹下的約定》源自《Sakura Tears》等一批熱門曲目都有抄襲嫌疑，也未得到徹底處理。

一名短視頻制作達人告訴記者：“去年因為國家版權局約談抖音平臺就下架過幾百個音頻作品、幾千個視頻作品，大家起初也嚇了一跳，不過也沒有大的后續動作，現在看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只要合適哪怕是抄襲音樂也照用不誤，反正平臺也不會管。”

抖音沒有抄襲這一說？抖音方面又如何看待目前存在的音樂版權問題？

不過，在記者向抖音發送采訪提綱之后，截至發稿時（4月18日晚），并未收到任何回復。

第三方觀點：

趙虎：未獲授權翻唱改編侵犯了他人的著作權

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知識產權部首席律師

趙虎律師在《抖音音樂翻唱或改編侵犯版權之探究》一文中表達了獨家觀點：“音樂、歌曲，是我國《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根據法律規定，未經允許，沒有法律依據，擅自使用或者修改后使用他人作品的，屬于侵犯他人著作權的行為。”

在抖音等平臺，有大量的短視頻都有背景音樂或者配樂，很多音樂還經過了修改。如果這些音樂的使用和修改沒有得到授權的話，無疑是侵犯他人的著作權的。

就這個定性而言，無論抖音平臺也好，短視頻制作者也罷，應該有相應的認識。宣傳知識產權保護已經多年，如果這點認識都沒有的話，是不能讓人信服的。

周玉楠：為獲算法推薦從而越界

短視頻達人、擅長風景拍攝

大多數抖友習慣瀏覽首頁更新的短視頻，較少主動搜索其他短視頻，如此一來內容相對封閉，被平臺算法掌控，而快速躥紅，在短時間獲得評論數、點贊數、轉發數最好的方法是跟風創作、蹭熱度創作，如此存在侵犯正版音樂行為在所難免，譬如翻唱周杰倫的歌曲、上傳正版周杰倫歌曲，都較容易獲得算法推薦從而令周杰倫粉絲看到。

李強：平臺應該知曉漏洞的存在

安全工程師、某黑客小組成員，擅長滲透測試、APT攻擊與C/S軟件開發（Java方向）

抖音APP的問題可以算權限繞過漏洞，只不過不是通常意義的敏感權限繞過，譬如登錄密碼繞過、相冊訪問權限繞過之類，因此漏洞并沒有實質安全威脅，至于侵權這是另外一回事。這種漏洞從技術上封殺毫無問題，更不要說平臺出現大量違規內容，數個月都無法發現，這說不過去，只是想不想管、愿不愿意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