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面

天空落下無量的面條，寒風把它吹斷，一根一根地直插在荒郊野外，像是給眾多的墳頭織上了毛線衣，一層壓過層，一片連著一片，白色中夾雜著米黃色，跟著山之勢起伏不定，隨著風向舞動，令我一陣冰涼一陣孤零……

好幾年來，這個夢境常常擾亂我的心思，睡不安神。準確地說是從我退休后的第二個冬天開始的。

開燈，起床，翻開手機，女兒用微信發來一句話，“祝媽媽健康快樂！”

難道今天是母親節？我換上外套準備去洗漱，鏡框里看到疲憊的眼神里布滿血絲。

“孩子，你也是母親了，也祝你快樂！”我洗臉漱口后，燒開了一壺水，冷卻一會兒后，沖泡好牛奶，在喝前，給女兒回了這句話。

“媽媽，我想陪您去看看姥姥！”

我盯著女兒發來的這句話，心里五味雜陳。這個世界上哪里有和自己媽媽不親的女兒？而我就是！

我嘶啞著嗓門直接對女兒發語音，“她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不知道嗎？”愛孩子是連母雞都會的事情。你這一句話，令媽媽我惶恐！

“老人家給了您一個結實的身體，堅毅的品格，善良的性情，還有我和我的孩子，不該感恩嗎？我的媽媽啊。”女兒也開始用微信語音給我發來信息。

母愛，就這么簡單？難道我又錯了？

“受您的影響，我以前總是怨恨姥爺和姥姥。我的腦海里就沒有他們一絲的好。當我結婚生下孩子后，孩子第一次跌倒出血時，我明白了，世上哪有完美的父母。你過好自己的日子吧！”

“媽，維系一個家庭沒有別的，只有愛！而愛，需要體諒和包容來滋養。”

“別管媽的事！”

“是非得失都是過往煙云，真沒必要耿耿于懷。父母子女不過是一場緣分，各自都有不得已。”

看完女兒發來的這句話，我放下了手機，哭了。端起瓷缸喝上一小口牛奶，是涼的。像我父親生前喝的酒那樣，又涼到了我心靈深處！

我的父親是個酒鬼，醉酒后常常毆打我的母親，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跟一個陌生男人走了。我五歲時爺爺奶奶相繼去世，父親為了糊口，特別是那要命的酒錢，必須外出賣苦力，很少待在家中，我獨自留守在太爺爺手里建造的那棟茅草房中。每天放學回家，我先去后山撿一些干樹枝放在灶里，第二天早上，再用一些稻草點燃，燒開鍋里的水后，我站在椅子上往鍋里下掛面，隨后放入一些白糖、鹽、幾滴醬油和豬油，有時也洗點蔬菜扔鍋里，煮熟后，我站在椅子上趴在灶沿，一手拿筷子一手用勺子往嘴里送，只有夏季，我才用瓢將面糊舀在碗里蹲在地上吃。記得第一次煮面沒熟，吃后肚子痛了一夜，后來，我就把掛面煮得爛爛的。為了省事，煮一次掛面吃一天，越吃越餓！

我一直骨瘦如柴，到如今，我的身子還很單薄，討厭吃掛面。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我喜歡早早地去小梅家等她一道去學校上課。我特喜歡聞她家豬肉的香味。

小梅的父親是我們鄉基建隊的經理，家里寬裕，每天早上，她媽媽給她做豬肉吃。有時是瘦肉湯，里面放著蔥花、姜絲和大蒜片，還有醬油，湯上面漂滿豬油花，聞一聞都讓人陶醉！有時她媽媽做的是肥肉炒瘦肉，每一片肉都切得薄薄的，瘦肉炸得像小花片，肥肉炸得像我的耳朵一樣，一片一片的可以當勺子舀油，上面還鑲著淺淺的金黃色的豬皮，夾在筷子上亮晶晶的，加上大蒜葉和辣椒面增香，那個味兒我至今都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見小梅吃一片肉扒一口飯，我的嘴里像打開了水龍頭，有吞不完的口水！

我最反感的事是遇到小梅爸在家吃早飯，說是聞不了我身上的氣味，不準我進她家門，我只好站在她家側門外吹著西北風等她;我最歡喜的事是小梅見她媽媽不在廚房時，會偷偷往我嘴里送入一片肥肉，我便將那片肉含在口中，等來到教室時，當著同學面才有滋有味地咀嚼，吃進肚子前，我要有意無意地吐出幾口氣，讓他們也聞聞肉香。

為了那口香噴噴的豬肉，我拼命地讀書！十五歲時我上高一，英語課堂上，我拉了一褲襠的血，血流到座位下，被后排一男生踩到，他暈血，突然倒地不省人事。救護車從我們班拖走兩個學生，驚動了全縣教育戰線的領導和老師。

媽媽不在身邊，我怎么知道女人那些事。

這后來成了全校的笑話！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多虧班主任老師耐心開導，我才考上了警校，成為一名女監的獄警。

“媽媽，姥姥只是幾天的客人了。”女兒又給我發來微信，我已淚流滿面。

“生下你后，媽媽不會護理小孩，那時媽媽好無助！”

“媽媽，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您就解開心結吧！”

“不聊這個吧，媽媽累了。”

“您知道您為什么累嗎？為什么總是睡眠不好嗎？”

“為啥？”

“其實，您放不下姥姥！您心里很想親近姥姥，卻讓宿怨捆綁住了手腳。”

“時至今日，媽媽真的已經放下了許多許多，好多的傷痛都不記得了！你勸媽媽去親近她，媽媽真的好難！”

“媽媽，過去的事都是墳墓。心里裝滿墳墓，怎么能過好日子？”

“墳墓？”

“是的，墳墓！”

“人不都得進去么？”

“媽媽，姥姥是乳腺癌晚期，只有幾天時間了！”

“人都得死，沒有活著回去的。”

“您還記得掛面的味道嗎？”

“我討厭這個東西。”

“媽媽，媽媽，女兒不孝，一直瞞著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小時候吃的掛面，都是姥姥偷偷送過去的！姥姥為了你有口掛面吃，才另嫁一個在城郊專門加工掛面的男人。姥姥一心只為你能活下來。”

“誰告訴你的？”

“姥姥的大兒子是我單位的領導，常常聽他回憶往事，那些感人的故事無不證明姥姥是個好人。他不知道我是你的女兒，我卻知道他是我的舅舅。”

“啊？！”

“姥姥還留著一口氣，我想，她是在等著您去見最后一面！”

“今天真的是母親節？”

“是的！”

“我去燒開水了，等你買包掛面來煮！”

“好的，馬上到。您就往開水里放幾顆淚吧，也把它燒開！”

“媽媽啊媽媽……我徹底崩潰了！”

作者簡介：熊和平，作家、劇作家，1976年4月出生，湖南長沙人。系毛澤東文學院第十七期作家班學員，湖南省戲劇家協會會員，湖南省花鼓戲藝術研究會理事。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