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

父親剛出差回家，就有客戶打電話來說想請父母到館子吃頓飯。

父親有個習慣，只要我這個寶貝兒子在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總要把我帶上。可這回我打心眼里就不愿去。除了我已二十出頭，老大不小了以外，還有一個三口人都知曉的原因。

“爸，我不去了！”

“為什么？”爸明知故問。

“我……我有事……”

爸哪肯聽我分說，抓住我的衣服就往外拽。這是老爸的脾氣。

驅車去館子的路上，我的心情跟車外的天氣差不多：鉛板似的云層，外加淅淅瀝瀝的小雨。

客戶是個四十多歲的胖男人，腆著個大肚子。胖男人的話很多，不過，內容無外乎一個，就是想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求我父親的公司能進他們廠子的成藥。我爸是單位的采購組長。

可那天，事有不巧，他和老爸的酒喝了還不到二十分鐘，館子里呼呼啦啦就進來了一大幫子人，很快知道，這些人正好是父親原單位的男女同事。

同事們發現了父親，不由分說，稀里嘩啦就把我們拉到了那個大圓桌子旁。

胖子見狀，也只有向我老爸就此告別的份了。

“趙建國，你這次出差沒能參加曙光廠建廠四十周年活動，你肯定會遺憾終生！”一個阿姨的大嗓門。

我爸不屑地說：“有這么嚴重嗎？不至于吧！”

阿姨說：“不信你瞧電視！”

原來，亂哄哄十幾桌子人前的大彩電里正放著碟像呢！

畫面上是個大水庫，水庫的山坡上覆蓋著綠草，水庫的水碧波蕩漾著。山坡上的人們正滿懷豪情地在唱著歌，指揮正是身旁的這位阿姨。

“身在大山望北京，心中升起指明燈，戰斗時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

攝影師的水平不低，好些叔叔阿姨流淚的鏡頭他都捕捉到了。淚花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的，映得畫面既悲壯又美。

爸爸說，這是他們在三線廠時，學工排排長改編的一首歌，那時他們經常唱;爸爸又說，這個水庫是他們常用汽油桶拉水的地方。水庫距他們住的油毛氈棚有兩三公里呢！

接著飯館里飛起了現場叔叔阿姨們的歌聲：“戰斗時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

看來，他們都很懷念那段在大山里的戰斗生活，個個唱得都激情似火。

不由，我和媽媽竟然也跟著他們哼了起來。

畫面上切出了一個油毛氈棚。那位阿姨說，曙光廠搬省城后，那里成了一家民營廠，這排油毛氈棚加固后做了這個廠的倉庫。爸爸說，原來有四長排油毛氈棚，是他們廠四個學工排學工的宿舍。

錄像里又出現了叔叔阿姨們的身影，他們坐在棚子后邊的野草地上，有人在朗讀據說是當年三排長的一篇發言稿（三排長有事來不了）：“……青年時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們正是把這最美好的時光，還有我們的激情、汗水和熱血獻給了那片大地……此時此刻，我怎能不想起，去鐵路邊運磚，風雨中大卡車上的我們;又怎能不想起我們夜以繼日蓋廠房、裝設備的戰斗;又怎能不想起，我們在大山里的友情、困難、歡樂和風雨中的歌聲……”

有淚水再一次從他們已青春不再的臉龐滑落……

老爸對我說，四個學工排的排長都是分來的大學生，同他們一起分來的男女大學生有一百多名，還有一批老廠來的職工，爸爸和阿姨他們四百多人是從省城和一個專城初中學生中招來的學工，再加百多號的復轉軍人，組成了這個軍工廠。爸爸說，當時很艱苦，住草棚睡通鋪;一切的物質用品都要從山外拉進來;晚上生了急病要步行幾里野狼出沒的山路到設在農村的衛生室去看。

老爸說，拉磚的地方在很遠的鐵路邊上，運磚時常常遇上狂風暴雨。“你瞧，那就是當年運磚的地方！”老爸激動地喊了一聲。

屏幕上閃過鐵路后，一座烈士陵園的畫面進入我們的眼球。老爸說，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修鐵路犧牲了很多戰士，他們就長眠在那里，運磚時爸爸他們常去陵園瞻仰。

“雖然艱苦、勞累，但我們個個都很歡樂，心里充滿了無限豪情。”爸爸這樣對我說。

阿姨對我媽媽說：“四十年過去了，工廠也搬到了省城，可那里是我們無法忘懷的地方，我們的青春、汗水和熱血留在了那里。工廠雖因軍品下馬而倒閉了，我們群眾還是自發地舉辦了這次紀念活動。有個癌癥患者身體太弱，我們建議她不要去了，可她還是掙扎著爬上了汽車……”

我工大畢業后找工作很困難，不是人家不要，就是我不喜歡，前不久找了家又臟又累的建筑公司的工作，他們倒是很歡迎我，可我仍很排斥。而清閑的工作又找不到，折磨著我的心……

而此時的我，心里突然有一股熱流在開始涌動……

會餐結束了，我隨父母走出門外，門外的行道樹被雨水沖澆得一片新綠，上方的云隙后邊是可愛的藍。

天晴了。

（責任編輯 張云逸）

作者簡介：江野，系云南小小說沙龍副會長。在《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小說月刊》《羊城晚報》等報刊發表小小說300余篇，出版小小說集兩部，獲獎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