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馬
烏云賦格曲
立秋以后,他愛上了天空
和烏云。不為閃電或別的,只為
不確定的美,給護城河戴上
一副鏡子面具。為了早日
與十年后的自己相遇,他必須
戴著鐐銬向終點狂奔。從布后街
到提督街,隔著街心花園
他跟換匯小販玩貓鼠游戲。這對峙
影響了蝴蝶的飛翔,但不曾
波及鹽價和個人所得稅。作為
一名生活嫌疑人,他生銹的足跡
在天空下反復纏繞,編織
一個巨大問號,他卻在
省略號彌漫的霧霾中尋找風景。
一生的光陰用來制作燈謎,
謎面是墻,而謎底是一株蜀葵。
女兒牽著他們走過武成門大橋,
欒樹的落瓣打亂了黃昏的步伐。
請允許他停頓一下,生活在背后
持刀追趕,他需要暫時忘記。
他和妻子不小心被晚風梳成剪影。
站在橋上,他們像失群的魚
等待時間晾干鱗片上的河流。
一小塊天空的碎片劃過他的仰望:
一對白鷺,深深犁過節氣的鼻翼。
它們頸下的白,腹部的白
翼展下的白,被烏云挾持的火星
悄悄點燃,燒成雙鬢不易覺察的灰。
他們的身體里,某種事物
正在從燃燒奔向熄滅
或者,完成一次不可能的彈跳。
沒有彩虹,沒有閃電和雷鳴
一場暴雨后,他悄悄步入中年。
他參加的葬禮開始多過婚禮
但并未超過心理和年齡
承受的上限。他記住的面孔
多過遺棄天空的候鳥,但并不比
被錘子砸偏的螺釘更值得珍藏。
把理想折成一架紙飛機
放到女兒手上,她卻堅持
要畫上魚的眼晴和鳥的翅膀。
烏云在他的頭頂磨墨,搬運河流
于虛擬中開出不可摘取的現實之花。
回憶是一幀明顯缺乏調度的合影
人們面朝閃光燈努力微笑時
一個他蒙上眼晴,另一個他伸出
刀鋒般質問的食指,準備
對命運作出必須由他完成的指控。
縱目人如是說
葉脈反哺天空,被風吹入藥引。
從蒙面女神的平原往南,有茶杯處
即可隨戒律回到未攪動的乳海。
在半島春天的舌頭上,他們
談論節氣但從不談及氣節。
有人幻想輕吐蓮花,卻被
唇齒間的茉莉狠狠絆了一筋斗。
還有去形而上,以及與蜥蜴有關的
盲從、玄學和倒退。在哪里摔倒
哪里就是他們的鮮花廣場。
拿起與放下之間,天平徹底失衡。
禁不起煙灰一彈,秒針一跳
縱目人的編年史頓時瓦解于無形。
他們的后裔在鎮墓獸俯視下贊美生活
以青稞的鎖骨為笛,將愛發聲為花海
將微笑鐫刻成盜墓者的墓志銘。
最美的章回,躍身于以血為墨的淚槽
而白鷺打開翅膀下的處方,
他窺及神的文字,不禁暗自心灰。
悄悄草就遺囑,做好大病一場的準備。
最無法面對的還是時間的拷問。
從他身上的黃昏開始,光的輪轂
逐級碾過攀援四大部洲的陰影。
下切的河谷,終究繞不過
寺廟飛翹的背鰭。待彼岸花開
他悄悄換下面具,對著幽暗鏡面
試圖在霧氣上畫出廢墟從前的輪廓。
當眾聲潮涌,他已學會沉默。
風吹過耳輪,如熱血滲過刀鋒
傾瀉徹骨寒光。夜夜枕著藥典入睡
任蝴蝶潛入肋間,在他的傷口上
尋找泉眼。習慣了熱交換以后
他被迫反復吞下一臺老式打字機。
頭痛時,火星在記憶的懸崖上跳舞
唱著關于酷刑的歌,青春慢慢死去的歌
鷺鳴近于鴉噪,在水上點燃云朵。
他拿出銅合金卡尺和圓規,卻測不出
血河的流量。避雷針上群鳥棲集
如雨滴、死囚和等待被敲落的牙齒。
謊言使人類的天空升高了七寸
渴望一粒子彈打破沉默
為死亡的步伐按下快進鍵。
紅色建筑的青喉上,譜架無人認領。
如果唯一的橋被漆成火焰
犬儒貓眼般的瞳孔,就不該
向在水閘上游捕魚的白鷺偏移。
叢林幽暗,鋸齒剪影里
有野獸潛伏于天空上倒掛的城市
那是他永遠到不了的理想國。
不可言說的癥狀,像彼岸花開
在他的身體里成就壯闊風景
讓夏天經由一座孤島徒步走過熱夜。
稱之為記憶
除了危險,還有什么可以稱之為記憶:
印鈔廠白紙庫房臺階上,暮色里
一個中年男人端著一盤針,一枚一枚
當眾吞下,然后從鼻孔里緩緩抽出。
那時我五歲,追隨看熱鬧的人們一起圍觀
不懂他其實是在表演魔術。
只記得他細細咂巴嘴唇,
像貓舔食魚骨,那情景終身難忘。
從此以后,每到雨天
當母親拿出舊衣物開始縫補
針在她手上飛翔,唾液在我口中咽下又涌起。
除了恐懼,還有什么可以稱之為記憶:
吞下一飯盒三氯乙烯,一個青年工人
在單身宿舍靜靜死去。
在班組,工友丟失的上海牌手表
將懷疑引到他身上。他臉上凝結的笑容
像盧家壩結滿薄冰的河灘。
那時我十歲,聽說因傾倒了三氯乙烯
夏天的化糞池,連蛆都不生長。
從此以后,每當端起鋁質飯盒
我總是默默估量,如果盛滿
這容積該裝得下多少要命的化學液體。
除了驚喜,還有什么可以稱之為記憶:
電影開映前,孩子們用手影召喚魚和飛鳥。
在光的顆粒間,多少悲劇和喜劇
宛轉跳躍,在視覺里殘留。
從銀幕背后,我看到
它們從開始到結束,不過是
我倚在母親懷里做一場夢的時間。
但許多細節,我要用一生回味。
那時我十二歲,過完夏天
就要離家去遠方寄宿。
從此以后,再也不能
站在一個與大多數人對稱的視角
重溫那些暗藏人生隱喻的傳奇。
除了誘惑,還有什么可以稱之為記憶:
一個女孩曾跟我握手,指頭上布滿傷口
那些將出廠的人民幣,讓她又怕又恨
搬運時,它們有時會把她的雙手
割得鮮血淋漓。另一個男孩的故事
我只是聽說:他把整聯未切割的半成品
帶回家,鋪在床上睡了一夜。
最后,一幅冰涼手銬
把他帶出了沸騰的生活區
和人們的記憶。
那時我十四還是十五,這已不重要。
從此以后,從此以后
聽到鈔票的響聲切開空氣
我總是渾身一緊,生怕被暗藏的刀鋒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