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來時路 方知向何生

姚遠

2019年4月，去觀前派出所采訪調研之前，我給所長楊杰提了個“要求”：能否聯系第一任所長朱守龍的家人，在盡量不打擾朱所長和朱夫人的情況下，進行短時間的探望。

沒想到楊所長很快回復了：應該沒問題！兩個月前我去看望過。朱所長現在話不多，但是朱夫人很喜歡聊天，你過來他們會很開心。

朱所長年事已高，兩年前和朱夫人搬進吳中區的一家養老院。最近更是少言寡語，鮮有出門。4月份正值蘇州解放70周年，不少媒體把焦點再一次對準了這位98歲高齡的老人。雖然很想見到老所長，卻不想因為自己的職業角色給他們增添絲毫的負擔。

從派出所到養老院有40分鐘的車程，楊所長提前訂好了鮮花，我拿上那期刊登有觀前派出所的《派出所工作》雜志，去程的路上心中已經是“洶涌澎湃”了。從警14年中，楊杰所長有11年都在觀前派出所工作，和朱所長以及他的家人也熟識多年，他不僅了解觀前派出所的紅色歷史，也知道朱所長的生活習慣和興趣喜好。像是在聊天中，養老院很快就到了。

一進門，朱所長的兒子朱曉建老師便沖里屋喊：“爸，看看誰來看你了。”

“中午才跟他說下午你們來看他，不然他就不睡午覺，要坐那一直等你們來。”朱夫人攙著老所長從臥室走出來，聲音清亮。

一身整潔的藏藍色衣服，拄著拐杖的老所長容貌清矍，神態從容。

“朱所長……”我輕輕叫了一聲。

“他有多少年沒聽人叫他所長了。”朱曉建老師笑了。

朱所長生活的這98年間，歷經了風云激蕩，驚濤駭浪。因為知道了朱所長的故事，所以即便是第一次見到他，還是有一種熟悉又親切的感覺立即漾開來。我拿出《派出所工作》雜志，翻開給他們看，朱夫人很快就找到他們的照片：“老頭子，你看，這是楊所長那年來看我們時候照的合影。”

“爸，蘇州解放的時候你們是從哪里進城的呀？”

“閶門。”坐在沙發上的朱所長不假思索的回答。

“他現在話特別少，但是像解放蘇州、接管觀前派出所這些事情都刻在他腦子里了，他不用想還是能立刻回答出來。”

閑話家常，氣氛融洽。我有幸親眼見到了那張1949年由蘇州市人民政府頒發給朱所長的委任令，時隔70年，保存完好，沒有任何殘破。

“這是紅色的‘傳家寶’呀！太珍貴了！”我忍不住說。

“回頭呀……我會整理好這些歷史資料捐給蘇州警察博物館。”朱曉建老師邊收資料邊對我說。

坐了40分鐘，我和楊所長起身離開。朱所長撐著拐杖，從沙發上艱難起身相送。他朝我們揮了揮手：再見！

我跟他告別，眼眶已濕潤。朱曉建老師跟我說：“今天你們來，他高興，說了好幾句話，還跟你們說再見！”

院子里，風大了起來。朱曉建老師一直送我們到院子門口。滿目蔥蘢的四月天不似春風吹來的軟，竟感到些許的涼意。

返回派出所的路上，我心里悶悶的，和楊所長的交談少了許多。

半天，我嘆了口氣：“朱所長的手很涼，感覺身體狀態不怎么好。”

“春節來看他的時候話就不多了，精神頭兒不如去年。老太太身體還不錯。”

從蘇州回來，我和朱曉建老師以及楊所長常有聯系。朱老師給我發來他編寫的關于父親生平的回憶錄，一字一句聽朱所長講述歷史成為朱老師抹不去的回憶。而我也正是通過回憶錄對朱所長有更多的了解：老人家的話題始終離不開解放前他的家庭、參加新四軍三師、抗戰時期反奸抗日、渡江解放蘇州和接管觀前派出所的故事……朱老師有心，一字一句整理成系列文章，讓后人從字里行間走進紅色往事，望見革命人的初心。紛飛的戰火歲月，血與火的殘酷考驗……似一幀幀驚心動魄的畫面浮現在我眼前。

6月7日，朱曉建老師從微信給我發來一張朱所長身穿病號服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朱老師告訴我，朱所長已是彌留之際。我記起那天握住朱所長的手，那冰涼的溫度。我惟愿他健康，老人家一定要平安！

6月9日上午，我收到楊杰所長的微信：朱所長駕鶴西去了。

我坐在家中，內心如墜千丈的空。盡管已有思想準備，但還是希望他像燈塔那樣，一直亮著，亮著。想起那一天去養老院看望朱所長和朱夫人的情形：朱所長也許是強撐著坐在沙發那40分鐘，端端正正、毫不松懈，那是革命人的氣質風骨;朱夫人是和藹可親的奶奶，不停往我手里塞零食，拿在手里不行，一定要我吃了她才高興;朱曉建老師一遍遍翻著《派出所工作》說，爸，你看，你70年前當所長，到現在公安部都沒忘了你，你都登上公安部的雜志了……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誠然，“淚流滿面”是最淺層的情緒表達。正如朱曉建老師說，自己父親的故事數不盡，道不完。再也無法陪伴，只有默默追思。靈魂能永恒嗎？我不由想起陸放翁的詩：“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前一放翁。”我們的公安前輩以身許國，追求如水，縱遇千阻，仍不舍晝夜;他們堅貞不渝，忘我如山，雖有萬重，仍巍然不動。從艱苦歲月中淬煉出共和國的鮮紅鋪陳而成公安事業的底色，逝去的革命前輩化身千億的紅色之魂，照亮后輩前行的路，精神浸潤警醒著后輩。

不忘來時路。朱所長即便在晚年精神不濟也忘不了解放蘇州的路——閶門。這條解放的路，邁向新中國的路，是鐫刻在腦海里永遠不忘的路。

不忘來時路。觀前派出所榮譽室里的“崢嶸歲月”鐫刻著“時代的價值”，他們將紅色基因滲進血液、融入血脈，用70年的時間致敬和傳承“我用心、您放心”的警隊精神。

當個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與時代相連接，與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相聯系，我們明白了向何生。當對故人的懷念追憶轉化為對人生價值更深層的思考，我們的懷念也就有了更深刻的意義。

初秋，高遠晴空下的天安門廣場無論清晨還是日暮有下筆都難以描寫的絢爛壯麗，馬上就要迎來國慶70周年的慶祝活動了……

此刻，我很想念朱所長。

（文中圖片由朱曉建老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