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先,現為中國社科院民文所研究員,國家萬人計劃青年拔尖人才,著有《無情世界的感情》《遠道書》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唐弢文學研究獎、人民文學年度批評家獎等。
《點絳唇》和《定風波》是兩個彼此關聯的小小說,可能宗利華有寫一個系列的計劃,都以詞牌名為題。兩個小說其實都指向一個主題,那就是當代青年生活中的分裂。他們沉溺在心造的幻覺之中,并且以此為個性和特立獨行的標志,甚至顯得有些高標自持,但實際上是那種幻覺如同陽光下的水珠一樣脆弱不堪。輕輕地一觸碰,那晶瑩光潔的幻象就會土崩瓦解;即便沒有觸碰,它也會在日常生活的陽光照耀下逐漸干涸。
《點絳唇》中的小四兒,“眉清目秀,膚色標準嬰兒白,不抽煙,不喝酒,不大跟現實中人交際。他從不去是非之所,只在咖啡館、書院、書吧徜徉,尤其新開的那家24小時書坊”。這個自詡從不愛人,也不愿被人愛的青年,早早地陷入暮氣沉沉的狀態之中,幾乎沒有生活的激情。只是當他在書坊中遇到為了招攬顧客彈曼陀鈴的女孩,一下子被她的典雅風情所打動,從此成為粉絲跟班。但是他很快發現一切不過是自己心造的幻影,女孩邀請他去夜場歡歌的時候,古典韻味瞬間變為烈焰紅唇——她是一個高雅的曼陀鈴與有毒的曼陀羅合體的人物。當幻影崩塌的時候,小四兒完全陷入格格不入的窘境之中。
《定風波》中的老五是小四兒的同學,自認為是“大師”而實際上百無一用。他對小四兒的“戀愛”與“失戀”嗤之以鼻,指責“曼陀羅”女孩“整個都是假的”。曼陀羅加他微信,痛斥他“足不出戶,整天躺床上,說好聽是宅男,不好聽就是一巨嬰,資深啃老族。你沒工作,沒女友,不和世界交往,哪有什么人生供你參透?人生是啥?活著。活著的過程,活著的意義。我承認,就某個瞬間來說,我是假的,可內心真實。不像你,你活得簡單,可你把自己活成了一攤垃圾。”這番犀利言辭,可謂一針見血。老五終究不敢回應曼陀羅邀請他一起去新疆旅行的挑戰,只是在玄想中到空曠的草原上裸奔撒了一回野。
小四兒老五這樣的人在當下青年中不在少數,他們的幻覺跟幻想不一樣,幻想還有理想主義的維度,也就是說帶有對于某種事物的向往與憧憬,而幻覺則缺乏動機,是一種想象力上的死寂。他們沉溺在個人無波瀾的內心之中,對外部世界完全失去興趣。久而久之,也就喪失了進入現實中的能力。這種缺乏進取心和行動力的狀態在網絡上被稱為“佛系”或者“喪”,已經蔚為一種不容忽視的青年亞文化現象。
這種情形最初出現在日本從“昭和熱血”到“平成廢物”的發展過程中,三浦展曾經描述過“下流社會”中越來越多的青年失去追求物質與精神提升的動力,缺乏熱情,甘于平庸,不愿意與人接觸。大前研一提出的“低欲望社會”也揭橥了類似的狀況,這是一種時代精神的轉變。“佛系”與“喪”文化在近年來的中國也頗有衍生之勢,這是一種情感結構的整體性轉折。如果回想現代文學以來的青年形象,我們會發現從“新文化”運動的革命青年到社會主義的紅色青年、知識青年,再到改革開放以后直到20世紀90年代陸續出現的農村奮斗者與城市改革者,都有著內在的激情和十足的干勁。轉變發生在世紀之交,先是“小資情調”的出現,然后是“青春文學”中那些歇斯底里、沉浸在個人情緒中的慘綠少年,同時“底層文學”中則出現了大量的“失敗者”。“佛系青年”與“喪”的宅男宅女,便是失敗后虛無感誕生的產物。
乍一看,小四兒老五這樣的人似乎精神并不空虛,因為他們自命不凡,仿佛看透人生,但實際上一切都停留在皮相之上,他們并沒有真正接觸社會,也拒絕融入社會,而徜徉徘徊在時代之外。他們最大的缺點是活在夢里,既沒有物質實踐也缺乏精神品質,當現實的真相呈現在眼前的時候如同耀眼的強光,他們長久沉溺在夢中的眼睛和心靈無法承受巨大的刺激。他們對于歷史與現實的理解是膚淺的,就像小說標題反諷性地所呈現出來的:“點絳唇”“定風波”這樣的詞牌對于小說內容來說僅僅就是一個詞語,而原先附加在詞牌背后的音樂格律和意象內涵都消失不見了——這就像小四兒老五所謂的人生觀,只是一些二手意見,而并沒有通過實踐將之付諸行動。
宗利華通過精短的情節結構,敏銳地呈現出一種靠幻覺生活的人的狀態。在詳略布局的描寫中,復雜的情節被一筆帶過,而著力表現出一種情緒和姿態,這使得它們成為小說,而不僅僅是故事。小說讓形象自己說話,有著言外之意、題外之旨,從而使得其具有了尺幅千里之勢。宗利華寫詩,也善書法,這兩個小說中融入了詩歌的煉意與書法的意境,不著痕跡,盡得風流,令人回味悠久。
2016年夏天,我曾經與宗利華在一次采風活動之中同行,盡管那次旅行路途漫長,但因為人數眾多,很少坐在一起聊天,所以只知道他是山東淄博的一個警察。后來機緣巧合,受張艷梅的邀請去過淄博幾次,宗利華每次都在,總是憨厚地微笑,對每個人照顧備至。我還不知道他也寫小說,更沒有想到他對于文字的把控能如此精準與節制,對時代精神的窺探能如此直入現場且見微知著。在他那樸實的面容背后,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緬邈之思。相信當這個詞牌系列的小小說陸續完成的時候,能夠如同葉廣芩以詞牌名、京劇劇目為題的《采桑子》《狀元媒》等小說一樣,結撰出自己獨特的文學空間。如果進一步揭示出那種幻覺狀態背后的政治經濟學變革,那就更能夠以自身的品質樹立起小小說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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