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象
1
2017年一個春日的下午,我因打抱不平,得罪了一位小有名氣的女明星。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樣趕到片場,領導正吃包子,抹著一嘴肥油對我說:回吧李卻,你被劇組開除了。我知道后果嚴重,但沒想到這么快,這么壞,轉身離開,心里盤算著要不要去找導演求個情,忽然聽到身后又有人被開除的聲音。
這人叫陳煙,和我一樣是個跑龍套的,頭天下午,我就是為她打抱不平得罪了女明星。
走出片場,陳煙說要請我吃飯,這時鄧小鞋打電話來,我就通著電話,向陳煙擺了擺手。鄧小鞋聲音很低,像是在辦公室偷著打,她說這個月那個沒來,可能是懷孕了,擔心得一宿沒睡。我很煩躁,讓她別自己琢磨,去醫院查一查保險。剛掛掉,我媽又打來,聊得很不愉快,我草草說了幾句,就以我要開車為由掛了。
停車場在一片廢棄的工地,臨時性質,雜亂無章,地表泛著新綠,偶有野花。我掏出鑰匙,打開車門,猛然發現身后有個人影,回頭一看,還是陳煙。
陳煙身高足有一米六八,比我低半頭,短發白臉,體形高挑,鼻翼兩側長著幾??Х壬娜赴撸仙碇鴮捀褡右r衫,下身藍色牛仔褲,打扮有些像學生。她說,李哥,不好意思啊,連累了你,要不我請你捏腳?我說,大清早的,吃啥飯,捏啥腳?你跑龍套賺錢很多嗎?
陳煙低著頭,咬著嘴唇,焗成了亞麻色的短發,在陽光照耀下,仿佛一團火。停車場上蝴蝶翩躚,車進車出,我問陳煙住哪,需不需要捎一段。她興奮地說,李哥,這車很貴吧?我說也就一百多萬,她說哇,真是太感謝了,把我放到最近的地鐵站就好。
我點了根煙,招呼她上車,問她是不是北電的。她拘謹地坐了后座,含含糊糊說,我們學校在北四環。我著了車,把煙屁股扔向窗外,扭頭說你別擔心,昨天那錢不用還,我就當多做了一次慈善。陳煙愣了愣,說李哥,數目不小,還肯定是要還的,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給你介紹個人。
到了晚上,落日還在西山搖著金尾,陳煙約的人到了,開始是吃飯,喝酒,后來又去知交會所捏腳。知交會所我很熟,老板姓俞,是一位卷發少婦,見我帶人去,很是熱情,特意安排了二樓光線最好的“至尊1號”。店里的音響中放著流行歌曲:讓我掉下眼淚的,不止昨夜的酒,讓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溫柔。三名美女十分溫柔,穿著紅色制服,不斷在我們腳邊忙活,為我和陳煙、鄭導揉肩抻臂,撈腳擦腳,上油抹油,拍打摸捏。
鄭導叫鄭魯男,陳煙的大學師哥,個兒不高,啤酒肚,小辮子,自稱現在負責一個網劇,正為男二號人選發愁。
陳煙就說師哥別愁,這不現成的嗎?她指我。
鄭魯男扶了扶眼鏡,說形象不太匹配,男二是溫婉型的,哭戲很多,跟男一之間有很多對手戲……男一?早就定了,任險峰!別對外說啊,他也是帶資進組!
陳煙說哭戲好啊,李哥最擅長演哭戲了,他有個綽號叫“感動盒飯”,意思是哪怕一盒盒飯聽了都會被感動。
鄭魯男說是嗎,哭一個看看?
我說嗨,沒有情境,哭不出來。
鄭魯男說你這不行啊,沒有情境可以幻想嘛,比如,你就想你媽死了……
我說你媽才死了,怎么說話呢?
他說不是,我這不是打個比方嘛。
我說算了,我對你這個網劇沒什么興趣,我也不想當什么男二號,捏完沒,沒捏完慢慢捏,我先撤了。
這時我姐打電話來,我看也不是說話的時候,就沒接。沒想到鄭魯男眼珠一轉,忽然也穿鞋站起來,說,兄弟,借一步說話。我說干啥?他說隨便找個茶館,僻靜點的。陳煙一躍而起,說我知道一個,就在附近,不遠。
說是不遠,其實也打了車。到了茶館,已是深夜,鄭魯男開了個西北角的包間,左右都是假山流水,人跡罕至,隱蔽性很好。一進門,鄭魯男就把窗和門都關了,說:都是自己人,我就開門見山了,外人至少這個價,熟人嘛,打九折。我看他豎起兩根手指,問啥意思,他擠了擠小眼睛,壓低聲音說:男二號,九折,十八萬。我感覺有些不對,看了看陳煙,她只顧喝著杯里的龍井茶,玻璃杯冒著白氣,綠葉在水中飄搖。我說鄭導,你意思是讓我也帶資進組?鄭導說不是說了嗎,自己人,用不著那樣,帶資進組是對公,怎么也得百萬起,咱們私下合作,就便宜很多。我說,現在都反腐敗,知道你不是政府人員,但也不敢這么收錢吧?
這你放心!噗,鄭魯男端起一杯滾燙的茶水,直接潑到了自己左臂。我看著他齜牙咧嘴,十分驚愕,問這是什么操作,他說啊,你等著,明天我就到醫院開一堆報告出來,到時你打錢給我,我給你開個收據,就說是故意燒傷治療費。我說意思是我燒了你?他說啊,這樣就沒風險了。我說這不是造假嗎?他說啊,這算啥,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說好吧,辦法不錯,但是我真不想當什么男二號。他說啊,這你就沒意思了,你看我燒都燒了,說實話,也不貴,別人想要這機會還沒有呢,不信你問陳煙。陳煙這會兒看我了,可能因為喝了茶,臉蛋紅撲撲的,眼神躲閃,嘴上說,就是就是。
其實我演戲就是玩票,什么男二號男一號,對我來說,真不在乎。鄭魯男說自己黑白兩道通吃,我感覺他訛上我了,為了盡快脫身,便虛與委蛇,口頭答應他給他打錢,他給了我個卡號,我打了個車回家。
上車后心里郁悶,手機搜了些法律知識,又打電話問了幾個懂法的熟人,有的說報警吧,有的說這種事不用理,有的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有的說你又不差錢,不如破財免災,沒準真得一角色火了。有一個初中同學,是跑法治的記者,直言不諱說:你是不是在哪兒露富了,怎么聽著像被做局,釣凱子你聽過嗎?我心里一跳,想起頭天為陳煙一擲二萬余金,早晨陳煙問我車貴不貴時,我又輕描淡寫說:也就一百多萬……晚上陳煙就給我介紹鄭魯男,鄭魯男一張嘴就要錢。難道真被人釣了凱子?閩南話里,凱子可是傻子的意思。
我打電話給陳煙,沒接。過了有十幾分鐘,才發來微信:剛在洗澡。我感覺她一定有問題。洗澡?和誰洗?沒準正和鄭魯男一起干壞事,干完還密謀分贓呢。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我恨得直咬牙,心里火燒火燎,像點了一座兵工廠。點開陳煙的微信頭像,我打了兩行文字,極其刻薄,將她和妲己、呂雉、潘金蓮等并列,名之為“史上四大毒婦”,臨發送前,忽然感覺很沒意思,于是全部刪掉。此時的士正路過香格里拉,我便臨時起意,微信發了個位置,又加了句:有事,速到這個酒店找我。
大約兩小時后,時針邁向十二點半,我滿足地走出酒店大門,手機響,我以為是陳煙,沒看就摁了。又響,我一看,是我姐,猛然想起忘了給她回電話。
一接通我姐就說:怎么一直不接電話?快回來,咱媽不行了!我說啥?怎么不行了?我姐急促地說:電話里說不清,反正你快回來!我腦袋里轟的一聲,撞到了門口的保安,保安扶我,說沒事吧先生?我說沒事,能幫我買張火車票嗎?
2
我到北京十年了,夢里最常出現的,還是兒時生活的土地,那個叫作故鄉的地方,縱使千溝萬壑,黃土裸露,甚至黃土之上還有一個形似黑戳的存在,卻依然令我心疼,令我牽掛。但我不曾夢見母親,十年了,我一直沒有見她,直到我姐在半夜打來電話,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回鄉已是次日下午,遠遠望見我家院里開滿了梨花,樹枝伸出紅墻,花瓣潔白無瑕,仿佛與天上的白云遙相呼應。這讓我有點恍惚。我小時候,院里種的是棗樹,現在怎么開出了梨花呢?
院畔停好車,廊門沒關,我走回院子,近距離看到樹上的梨花,忽覺天旋地轉,全世界都仿佛在剎那間坍塌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躺在炕上,額頭蓋著一塊濕漉漉的毛巾。老家四平八穩的土炕,每次睡上去都感覺異常踏實,然而這次我卻無法踏實。我眼皮很重,好像所有的骨頭都被人錘了一次,渾身疲軟酸疼,沒有一點力氣。
屋里依然是小時候的佛香味,但墻上、屋頂上的裂縫,明顯更多,也更粗了。我爸胡子拉碴,眼神污濁,坐在炕棱上抽煙,煙灰缸里,煙頭堆得快要溢出來了。
我聽見我姐問我爸:我媽真是意外嗎?我爸說,啥意思?我姐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是你或者是她,有區別嗎?我爸像被煙嗆了一下,咳嗽著說:我和她,都沒有理由害你媽。我姐情緒激動,憤怒地說:難道還有不想轉正的小三?我爸嘆了口氣,說唉,不說了,我知道你難過,難過就哭吧,我們要尊重公安局的結論。
我姐就哭了。先是無聲地飲泣,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終于放聲號啕。
我沒哭。我只是感覺很累很累,仿佛十年以來,我連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過似的,骨碌一翻身,我又睡了過去。
醒來后,天已全黑了,我姐告訴我,公安局的結論是:我媽的車禍接近自殺,她騎電動過馬路,完全無視飛奔的大車。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這種情況,一般來說都是受了刺激。
首要懷疑對象是配偶,也就是我爸。經過走訪,公安發現我爸確實作風隨便,外面養個小三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他還和小三生了個兒子,但這都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理論上來說,不太可能成為現在的直接刺激源。
村里也有關于我媽的傳聞,說她和東東爸好像有點問題。因為她老跑他們家,明著是和東東爸的媳婦秀萍關系好,暗地里還不知道搞什么幺蛾子。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媽雖然不是寡婦,但是比寡婦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多年以來,什么難聽話都有。不過東東爸已經在一年前病故,自然也被排除。
接下來就查子女,查親戚,查朋友,查通話記錄。很快,我媽生前最后接通的一個號碼,成為重點懷疑對象。
3
我沒想到,那個號碼竟是我的。
我應想到,那個號碼就是我的!
記憶又回到頭天上午。我剛被劇組開除,心情不好,陳煙在后面跟著,我又接到鄧小鞋電話,說她可能懷孕了,我心里很煩躁,偏偏我媽這時打電話,不知從哪兒聽了什么小道消息,一接通就數落我:不要那么隨便,別跟人家老婆混在一起,要學好……我一肚子氣沒地兒撒,就遷怒我媽:那你說說,你當年是不是人家老婆?你大白天在家那么隨便,以為我不知道?我媽就哭了,哽咽著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最煩我媽哭,就說掛了掛了,我要開車,我最后說一遍,我的事你別管!我媽卻哭得更大聲了,上氣不接下氣說:連你都不用我管了……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死了算了……我已經不耐煩到極點,憤然說:隨便!
我媽說的“人家老婆”,其實就是鄧小鞋。
鄧小鞋2016年跟我相識于網絡,當時她主動加我,自稱在海淀某局上班,是我粉絲。我是個群眾演員,不受重視的小人物,難得有人喜歡,當然加倍珍惜。不過世道復雜,人心叵測,我多少也有些防范意識,曾試探性地問她:你說是我粉絲,那你看過我什么?她說那多了,我最喜歡的是《大清煙云》,你在里邊演了一個將軍,穿著鎧甲,拿著大刀,騎著高頭大馬,看上去可帥了。我說帥啥呀,就是個龍套,剛喊了句沖啊,就以身殉國了。她說龍套怎么了,現實中大多數人,不都是這個社會的龍套嗎?我說,你真覺得好?她說,那可不,能把龍套演得不像龍套,那才叫本事!我覺得這個人物,你演出了哲學高度,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絕對的,耐人尋味!我說理解很深刻,看來真是粉絲。她說絕對的,鐵粉,我還知道你哪里人、多大歲數……怎么樣,召見一下唄,滿足滿足小女子見大明星的愿望!我被她奉承得飄飄欲仙,暈暈乎乎就答應下來。
見面發現,鄧小鞋個兒不高,長得嘴大臉寬,腚如滿月,尤其前面,像掛著兩個甜瓜,走起路來一跳一跳,娉娉裊裊,風情萬種。她酒量極好,性格灑脫,第一次見面,我倆就滾了床單。完事以后,她讓我幫她扣胸罩,笑著說:以后叫我鄧小鞋。我說有點意思,好記,但有什么寓意?她面泛桃花,笑而不語,讓我自己體會。我上網查了查,懷疑這雅號源于一則黃段子。其實生理結構和某種韌性,都是相對標準,我不好評判,但是此女確實豪放,經常約我就一句話:XX路XX酒店XXXX,靜候佳陰?!瓣帯笔莻€別字,不知是否有意為之,反正起到了意外的修辭效果,令人忍不住顧名思義,浮想聯翩。此外,由于她的身份,每次和她共赴巫山,我總情不自禁亂想:周一到周五,有誰能想到,平日正襟危坐的鄧科員,此時在我這里,居然是這么一副蕩婦模樣!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鄧小鞋已婚的事,我是和她交往了一年多之后,才偶然發現的。當時我就跟她說:咱倆到此為止,我最恨女的結了婚,還他媽在外面亂搞!鄧小鞋就笑:你個假正經,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這么土鱉?我說我倒是不怕當土鱉,就怕有人不樂意當鱉。她一條大白腿把我壓住,說你想怎么地吧?你要是敢娶我,我就敢離婚!我心想這女的太亂,娶了她就等于娶了一片草原,我家又不養羊,這買賣做不得。她見我拒絕,也不意外,一轉身,一扭腰,又給自己貼了個“人妻”標簽,隔三岔五還來勾搭我。
久而久之,我跟鄧小鞋關系微妙,但也越來越熟。以前我只知道她在我老家生活過,她的父親,曾經是一名礦工,后來我還知道了一些細節,比如他父親因為事故重傷,卻只獲賠五萬元,她媽媽一個人扛起了養家重任,帶他們回了四川,硬是靠著撿破爛、收廢品,把她和妹妹拉扯成人。她坐過我的卡宴,知道我北京有房,還知道我不太在乎錢。
我在回鄉的火車上時,這廝曾再次致電給我,電話里說:查了,真懷了,仔細推算了下日子,應該就是我們在景升賓酒店那一次。我說我靠,怎么會,咱們那么小心,不會是你老公的吧?鄧小鞋說毛,我和他一起從不戴套,要懷早懷了。我嘆了口氣說,那好吧,我給你一萬塊,你趕緊去醫院處理處理,回頭我再給你買點營養品。鄧小鞋婆婆媽媽,又說了一大堆,大意是說她體質特殊,醫生說藥流有風險……我說信號不好,你直接說要多少吧,她說一共算下來兩萬出頭,你給兩萬就行。我掛了電話,支付寶轉給她兩萬,上了個廁所,心里很不是滋味。
4
然而,更不是滋味的還在后頭。我的老家,曾經輝煌過,但自煤挖空后,村子滿目瘡痍,十室九空,年輕人都去了外地,結婚也不回來,喜事都時興在城里的大酒店辦,只有白事,因為城里墓地貴,老人又要葉落歸根,才會在故鄉操辦。
孤寂的村莊,又一次迎來久違的喧鬧,竟是因為有人長逝。
在我家的院里院外,花圈擺得到處都是。隔壁的舊小學荒敗不堪,操場深處有個大戲臺,年久失修,但勉強能用,我爸就請了當地最有名的晉劇團唱三天。戲唱起來時,我去臺下找舅舅,碰到我爸也帶朋友過去,這時臺上一個黑衣人正唱:“我常年在外歸家少,家中事靠李氏她一人操勞”,一回頭,不經意間,我看見我爸的后背,像海浪一般聳動不休。
除了戲,我爸還請了白事先生,共四名,負責主持祭奠。祭奠分三部分,分別為早奠、午奠、晚奠,其中以午奠最為盛大,從亡者的朋親、亡者家屬的朋親、街坊鄰居……一直到孝子祭拜,流程要達二十道之多。
祭奠那天,靈柩已于頭天下午移到靈棚,純白的靈棚兩側,貼著副對聯,聯上寫著:“幾十年春秋歲月生兒育女含辛茹苦,一輩子勤儉節約相夫教子賢良淑德”,橫批:“永垂不朽”。靈棚里,我媽的靈柩被黃紙和白麻覆蓋,正前方放張木桌,桌上立著我媽的遺像,香爐,還有供品。
午奠開始,我爸一身素服,在靈棚口正襟危坐,面朝我們。我和姐姐跪在靈前,披麻戴孝,后背貼著麻紙,上面豎寫:“哀哀吾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這四列大字,據說出自《詩經》,千百年來,同樣的悲痛連綿不絕。
吃完流水席,親朋以我們為圓心,圍成一個“品”字。院里都是燒紙和酒的味道,有些嗆人,讓人想起煤礦興盛時,空氣中飄浮的煤煙味。我和我姐跪在地上涕泗滂沱,先生恍若機器,四周人聲嘈雜。
我低著頭,聽見身后一個蒼老的聲音說:煤礦關了這么久,他家這窯反而裂得厲害,快不能住了。我叔的聲音響起,和我爸一樣鼻音重,只是更薄一點:是了,已經讓我們老大填了移民申請表。然后是我嬸子,有點沙啞的女聲:年年家填,也曉不得甚時候能解決,地種不了,人都跑到城里打工了!一個說兩句就咳嗽一下的聲音:院里這兩棵棗樹,還是玉鳳栽的吧?咳咳,樹倒比人有福了。又是那個蒼老的聲音:看著像公棗樹。我叔說:就是公棗,聽我嫂子說,栽的時候沒注意,長大結果了,棗小,還酸,才知道是公棗。她本來要種母棗的,說是母棗大,甜,寓意好。幾個人又在嘆氣,感嘆玉鳳命不好。蒼老的聲音又說:她那天騎電動去做什么?我嬸子說:好像說是去找秀萍,咦,秀萍今天咋沒看見?另一個女聲說:最恓惶的是沒抱上孫子。我叔說:李卻太挑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說:李卻有女朋友了,我在北京見過,我還跟他媽說,想讓她高興高興,沒想到……
我想起來,最后說話的是我一個小學同學。有次我和鄧小鞋開房,恰巧遇到他,才知道他在酒店干前臺。后來過節,鄧小鞋也是不講究,又帶老公去,我這同學就幸災樂禍說我戴綠帽了,我心情復雜地懟他:誰給誰戴還不一定,那是人家老婆!顯然我媽的小道消息來自他,然而此刻,再追究這些已經沒有意義。
四位先生兩人一隊,肅立在靈柩兩側,面向我們,起承轉合,聲調拖得像利劍一樣長,一會兒喊“醒———”,我們便起立,一會兒喊“拜———”,我們便跪下,一會兒喊“平身———”,我們便長立,一會兒又喊“俯伏———”,我們便磕頭。胡子最白的老先生,戴著老花鏡,用短短半小時的祭文概括了我媽的一生,他唱一段,吹鼓手吹一段。我媽生前愛唱的《走西口》,通過銅嗩吶吹出來,陌生高亢,別有一番滋味,仿佛孤身跋涉在蒼茫的冰雪大漠之中,遼遠而悲愴。
我伏在只鋪著一層薄墊的石板地上,膝蓋生疼。先生唱,“長歌當哭,淚若泉涌”。先生唱,“心香三炷,哀祭先母”。先生唱,“在天有靈,得其來饗”。先生又唱,“嗚呼哀哉,伏維尚饗”。往事如刀,一刀又一刀,無比精準地劃在我的心頭,我痛不可當,幾欲昏厥,驀然看見我爸低著頭,黑褲子上落了兩條白鼻涕,長長的,恍若兩段快被燒完的回憶。剎那間,我的世界電閃雷鳴,暴雨般的淚水傾巢而出,將我像水坑一樣迅速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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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像鴿群飛抵人間,鄭魯男來電問我錢咋樣了,我尚沉浸在午奠的悲痛里無法自拔,很沖地說:你這張烏鴉嘴,信不信我報警?
他打著哈哈說,有事好商量嘛,公安局我也有人。我大聲吼道:我說了我對男二號沒興趣!說實話,我根本就不指著演戲出人頭地!他粗魯地打斷我,說:不會吧,那你辛辛苦苦演戲,圖啥呢?我說人生就像一場潛水,總得浮出水面透口氣,有人愛喝酒,有人愛泡妞,有人愛打麻將,有人離不開煙,而我的那口氣,就是演戲,就是跑龍套,你懂嗎?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他說什么亂七八糟的,跟你說啊,陳煙昨天跑我辦公室來了,大鬧一場,把我的招財貓都砸了,你倆是不是吵架了?我說分明是你們吵架,跟我什么關系?是不是分贓不均?。?/p>
鄭魯男大罵:分個雞巴!那天茶館出來,陳煙還找過我,說鄭哥,你看人是我介紹的,你這樣我怎么做人,要不那錢你別要了,我陪你……我說,呵呵,她果然去找你了,還騙我說是洗澡,繼續,雙簧演得不錯。鄭魯男急了:騙你死一戶口本!不瞞你,陳煙雖然有雀斑,但是看著還成,我要不是嫌這樣太貴,嘿嘿……
我打斷他:你跟我說這個啥意思?鄭魯男說,你老實說,是不是你倆做的局?她是你女朋友,我就不信……我說你想多了,陳煙真不是我女朋友,我跟她只是……鄭魯男說,別他媽演了,她要不是你女朋友,找我又獻身又說情的,圖雞巴啥?我說你別雞巴來雞巴去的,那玩意兒又不長你嘴上,照這么說,那你還是他師兄呢,你這么做,不怕她在學校壞你名聲?
鄭魯男哈哈笑了,說,實話告訴你,她根本不是我師妹,她是我母校旁邊店里的洗腳妹!你也不想想,如果真是我學妹,還在劇組跑個屁龍套?
我大驚,說那她為什么要騙我?鄭魯男說那得問她,提醒你,錢再不打過來,嘿嘿……我被他說得云山霧罩,腦中一團亂麻,就先穩住他說:保險起見,還是給現金比較好!他高興起來,說兄弟你想得真周到,那咱們約個地方吧,我做東。
我說哥,我在老家,我媽去世了。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節哀順變,哪天回來?我說辦完事就回。他說那我等你,別?;?,黑白兩道我可都有朋友。我說記得呢。掛斷后我給陳煙發微信,她已把我拉黑。重新加了幾次,都沒通過。我給她打電話,提示“暫時無法接通”。我把微信里寫好的內容,復制至短信發去,良久,她才回了幾個字,內容答非所問:我已不欠你了。
我想起那天,在香格里拉,我讓司機提前停了車,我下去開了個大床房。半個多小時后,陳煙到了,手里提個藍挎包,身上散發著迷迭香的味道,十分好聞,我看著她纖細修長的身體,在裙子包裹下若隱若現,一進門就環住了她。她掰開我的手,從包里摸出一張卡,說:李哥,這里是八千塊,你先拿著,剩下兩萬我有了就還你!我接過卡,看了看,又塞回她包里,說反正鄭魯男還會分你錢,到時一起給唄。陳煙急了:說什么呢,我找他,純粹為了幫你,十八萬真不貴……
我伸出食指堵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放她肩上說:陳煙,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陳煙不相信地看著我,像條美人魚一樣掙扎:你開,開什么玩笑?我說真的,你長得漂亮,人又善良,劇組那么多人,只有你,從來沒喊過我“干飯”,我喜歡你好久了,不然,你以為我給誰都出頭啊?陳煙羞紅著臉,眸子里涌上一層銀色的感動,低下了頭。
事畢,陳煙還沉浸在朦朧的幸福里,我穿上衣服說,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她滿臉不解,有些嬌羞地問我去哪,我心軟了片刻,最后還是硬起心腸說:我不喜歡你了,我們分手吧。陳煙一下子坐起來,衣服都沒穿,笑著說你開什么玩笑,又往近湊了湊,想摸我的臉,我一把打開她的手,冷若冰霜地說:你臉上這么多雀斑,我都快吐了!還他媽和人算計我,呸!
后來我走出酒店,就接到了我姐的電話。如今想來,我對陳煙,是不是真的太過分了?萬一鄭魯男說的,都是真的呢?我心里的懊悔如臺風過境,翻江倒海。
6
夜幕將黃昏吞沒,靈堂里燈火闌珊,有風穿過。黃土高原的春夜,氣溫不高,我在院里守靈,沒帶厚衣服,又不愿穿我爸的軍大衣,就從伙房里拿了瓶紅蓋汾,邊喝邊和我姐聊天。我姐說我媽最遺憾的事,是沒看到我結婚生子。
我喝了口酒,又掏出一根煙,捏了捏里面的爆珠說:我這輩子都不結婚。我姐說,凈瞎說。我沒反駁,摸出打火機點煙,火卻被風撲滅。我姐說,別抽了,咱媽不想看你這樣。我說你還信這個?把手屈成盾牌狀,擋著風點好,抽了一口說:像你一樣隨便結,結了再離,不是更麻煩?
我姐臉色一變,說你怎么知道?
這幾天心情晦暗,食欲很差,一直沒怎么吃飯,剛喝幾口,就感覺有些上頭,我拍了拍頭,強打精神說,記得我給你的感冒藥嗎,我在城里下了火車,去新門苑開車,門口的藥店搞活動,我在里面碰到了姐夫。新門苑有我家一套房,是我爸給我媽買的,但我媽一直沒住,上初中時我和姐姐隔三岔五去,后來,我去了省城,又去了北京,很少回來,就只有我姐去住,我姐結婚后,房子又空下來,地庫里放著我爸給我的一臺雷克薩斯,我平時不在,我姐有時幫我保養清潔。
我姐目光閃爍了一下,試探著問,還說啥了?
我的腦袋愈加沉重,上下眼皮就像兩個一見鐘情的人,一直在躍躍欲試往近湊?;秀遍g,我看見自己站了起來,輕飄飄的,視線迷離,一切都像在云里霧里。
我走在我姐面前說:其實我覺得姐夫不錯,好端端的,離啥婚呢?
我姐的臉像投在水里的倒影,在我面前晃啊晃,一會是她自己,一會兒又晃成了我媽年輕時的樣子。她壓低了聲音說:噓,你聽,誰在哭?我側著耳朵聽了聽,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像撞見鬼的冰塊一樣涼。我說你別怕,有我呢!
確有哭聲,且越來越近,終于,哭聲停了,外面響起一陣突兀的敲門聲。我拉了把鐵鍬,慢慢靠近,打開廊門。
她白天沒出現,此刻卻跪在靈前,撥弄著紙錢,號啕大哭,邊哭邊說:玉鳳,我白天就要來,東東看得緊,不讓來。現在他們都睡了,我就偷跑過來,送送你!
我說地上涼,別跪了。她說,我想跟你說件事。我請她坐,她不坐,跪著說:
忘了是哪一年,暖天,放暑假的時候,電視上都是《還珠格格》,連我家東東都會唱,海可枯石可爛天可崩地可裂我們肩并著肩手牽著手。有一天,我一個人在家,半夜睡不著,想著馬上要雨季了,玉米地里的草得趕緊鋤,就早起了兩個小時上地。還沒到壩上,遠遠地,聽見有人在嚎,聲音很大,好像在我家地里。
我這個人,男人性格,也不怕她,就想走近看看是誰。大半夜在地里嚎,那一定是遇到了啥難處,不想叫人曉得。那晚沒有月亮,我到了壩上,手電筒一晃,原來那個人不在我家地里,在你家地里。你家的玉米地,跟我家的緊挨著。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我一看,那不是你媽是誰?我就問她怎么了,她不肯說。
后來下雨了,她沒帶傘,我帶了。她淋了雨,我就把她帶回家,拿我的干衣服給她穿。我對天發誓,保證不跟別人說,她才告訴我,說你爸有錢就變了,很隨便,外面有人了。我說不行就離婚嘛,你半夜去那兒嚎有啥用?她說我要臉,不想被人笑話,再說還有孩子,離了婚肯定被后媽磕打!
人們傳你媽和我家東東爸,其實是不可能的。你們曉不得,我家東東是抱養的。我家東東爸,他根本就不行,年輕時在外面打工,讓我跟著去住一年,再回來,就說東東是我生的。男人嘛,都要面子,現在他也死了,我就跟你們說說。
我和你媽,同病相憐,說起來都有男人,卻都在守活寡??墒俏覀円彩钦5呐税?,你媽來我家,其實是……
夜深人靜,風從四面八方涌來,我媽的靈堂前煙霧飄飛,白幡亂舞,秀萍姨跪在靈前,影子近似梯形,蓋在地上,又黑又重,像一個戳子。我想起來,是有一年暑假,我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問她,說去地里,但我和姐姐很是疑惑:天那么黑,我媽鋤地,能分得清哪些是玉米,哪些是野草嗎?
我正想著,她忽然站起來,專門對我說:2007年,你媽知道你回來過。我們在你家,都怪我,忘了關這個廊門。后來,你媽在院里發現了你的彈弓,想跟你解釋,一直沒想好怎么說,現在她走了,我再不說,就沒人知道了。
她走之后,我肺里的空氣都像被抽空了,呼吸粗重,頭昏眼花,還有些惡心,想吐卻吐不出來。恍惚間,我又看見了那把彈弓,看見了不堪回首的曾經。
它曾是愛的見證,父母親手為我制做,多少年來與我形影不離。后來我去城里上學后,除了語文,其他都學得很差,經常報復性地跟我爸要錢,一要到就帶狐朋狗友鬼混,歌舞升平,徹夜不歸,網吧包場請全班同學玩的事,也不止干過一次。最墮落時,一度迷上賭博,揮金如土,幸虧在即將沾上毒品的邊緣,被我爸及時發現,這才輾轉到省城,換了個環境。
在省城那家軍事化管理的武校,我沒學到多少本事,但隔絕了以往的圈子,吃得多,睡得好,每天還有三千米固定長跑,慢慢地,生活規律,人就恢復了精神。但我實在不喜歡,跟我爸軟磨硬泡,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才又送我到另一所較為寬松的藝校。
2007年夏天,我已在這所藝?;炝艘荒?,有一天學校停電,連周末一起,放假三天,我沒告訴我媽,想給她個驚喜,不料興高采烈地回去,卻在廊門虛掩的院子里受到了驚嚇,手中彈弓轟然墜地,我像一塊撞見鬼的冰塊,在烈日下,大汗淋漓,逃到學校的當天下午,就和同學又干了一架。校長忍無可忍,將我開除,我連東西都沒收拾,就走出學校。當時下了一場大雨,所有的草木都被淋濕,所有的路上都是積水,所有的行人都在狂奔,而我沒有傘,但卻未曾狂奔。我就那樣慢慢地在街上晃悠,街角的咖啡店里飄來陳奕迅的歌聲,他說,回憶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緊就變黑暗,讓虛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風鞭狂怒,大雨無邊無際,躲在衣服里的我,被淋得渾身沒有一寸干地。
這之后,我沒有接受我爸再換一所學校的建議。多年以來,換湯不換藥的茍且,我已厭倦。十七歲,我人生中第一次做主,一個人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北京,遠遁他鄉,顛沛流離,從此再未回頭。后來,我爸給我在北四環買了一套房,還在二十歲生日時送我一輛卡宴,但我依舊不快樂。直至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跑龍套的樂趣。
7
第二天醒來,我頭痛欲裂,下地感覺像踩著兩腳棉花。我姐說沒注意我喝了大半瓶酒,正說著話呢,忽然就一頭栽倒在地,我爸不在,她一個人費了半天勁,才把我拖回屋里。我摸著頭頂的包說,秀萍姨沒幫忙?是不是她走之后我才倒的?我姐一臉不解,說:什么秀萍姨?我說你忘了?不是你說聽到有人哭的嗎,開門發現是秀萍姨,她說了半天話才走,睡了一覺就忘了?我姐正色道:昨晚除了咱倆,哪有其他人?我看你是醉得厲害,出現幻覺了,以后煙和酒,都得戒!
正爭執著,鄧小鞋打來電話,說父親病重,要做手術,借八萬塊錢。我特別煩,很冷漠地說:你最近用錢有點多啊,是不是準備跑路呢?她不悅,說,你說什么呢,現在國家管得緊,八項規定,四風建設,我們小公務員,哪一條都不敢違反,工資又低,我家那個靠不上,得個大病真是沒法子,咱們相好一場,我什么都給了你,就算是只寵物,你也不能見死不救吧?
我聽她說得可憐,又想到自己的不孝,便說打個借條,連同你爸的病歷單一起拍照發我。她很痛快地答應了,借條上還主動寫明了借錢數目、時間、地點,以及還款日期。我給她轉完錢,不知為何,心里空得像一座荒村。
荒村的早晨,風很大,紙錢飛落如雪,一大群烏鴉在灰蒙蒙的天空盤旋,我媽的靈柩緩緩移入墓穴,黃土一鍬,一鍬,又一鍬,終于將她完全覆蓋。我姐手扒新墳,哭得聲嘶力竭,指甲都摳出了血,我卻跪在地上,魂飛天外,像個木頭人似的動彈不得,眾人急忙七手八腳,將我們扶起。
下午送完最后一批親朋,我爸說要找我們聊聊。我以為他良心發現,想要懺悔,不料他卻說:有個事,可能你們也聽說了,我,還有個兒子,他也是你們的弟弟,叫李摯,他現在,現在得了白血病,我和他媽配型都不成功,你們幫忙……
我們還很小的時候,你就離開了這個家,你不是去給別人當丈夫了嗎?你不是去給別人當爹了嗎?你們一家三口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想過我媽沒有?想過我和李卻沒有?我們過得好不好?開不開心?你知道嗎?你關心嗎?為什么你在外面有了人,卻拖著不離婚?為什么你毀了我媽的一生,毀了我,毀了李卻,毀了這個家,現在還有臉來找我們幫這種忙……
向來性情溫順的我姐氣壞了,從沙發上跳起來,不由分說打斷了我爸。我抽張紙給她擦淚,跟我爸說:好不容易我們在別人的笑話中長大了,你就來跟我們收骨髓了?你以為我們都是哪吒,愿意削骨還父?我,還有我姐,都不會去做什么鬼配型的!說實話,有些人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上天要收他,這都是報應!
我爸聲音抖得像是害怕,他說:你,你怎么能這么說?每個人的生命都值得尊重,分什么三六九等?我姐摘下眼鏡,擦干淚漬又戴回去,冷笑說:你說得可真好聽。可是你想過沒有,我媽剛剛入土,我們怎么可能背叛她?我爸忽然站起來,臉上的笑,像瘸了腳的鳥一樣跛行著,嗵地跪在我們面前。我和我姐都愣住了,扶他,他不起來,跪在地上,兩鬢斑白,像落滿白雪的一截樹樁。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我爸苦笑,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也有難處,但我確實對不起你媽,也對不起你們,我作的孽,由我承擔,但是我們回不到過去,所以我只能以其他方式來彌補。我求求你們,李摯是無辜的,他才十四歲……我姐神色冷峻:你有什么難處?你有難處就隨便找小三?我爸嘆息一聲,扶著墻站起來,從褲兜里摸出一把鑰匙,打開大衣柜,找出一個梳妝盒。
我和我姐都很好奇,圍上去,想看看我媽長年鎖著的這個盒子里,到底藏著什么寶貝。我爸把它輕輕打開,找出一個墨綠色小本,封面上印著:離婚證!
我姐撥弄盒子,發現里面有把彈弓,拿起來給我,說這不是你的寶貝嗎,怎么在這里?我接到手里,多年不見,它被照顧得很好,油光锃亮,但我一拉,它就咔的一聲,斷成了兩截。這時看到我爸手里的東西,我姐驚問怎么回事,又說,以前是綠色的啊?忽然自知失態,掩了掩口。我爸倒沒注意我姐的反常,只是黯然把離婚證打開,指著日期那兒,帶我們回到了記憶的小巷:
我剛開礦那幾年,煤價上不去,又沒經驗,欠了銀行很多錢,還差點被合伙人坑了。九八年金融危機以后,市場更差,銀行又斷貸,本來就到了崩潰邊緣,零一年又出個安全事故,壞了兩個礦工,我永遠忘不了,死的那個叫陳廣良,重傷的叫鄧有志,四川包工頭鬧得厲害,死的要二十萬,傷的也要十五萬,不給就讓我把牢底坐穿。
我沒地方貸,更沒地方借,有一天實在撐不下去了,心一橫,就割了腕。后來,是一個女孩及時發現,她救了我。這女孩是我們一個合作方的外甥女,當時剛畢業,在我們礦上鍛煉。看我難成那樣,千方百計幫助我,還找她舅舅借錢。
那個時候的幾十萬,哪那么好借,她舅舅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和我談判,說如果我可以娶她,他幫忙找人,花十五萬就能全擺平,如果不同意,那對不起。
我說那不行,我老婆跟我吃了那么多苦,離婚這事我干不出來。后來你媽知道了,說我要是進了監獄,這個家就全毀了。又說做生意本來就有風險,實在沒辦法,離就離吧,但有個條件:不對外公開。在村里,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哪怕你經常不回家,至少在外人看來,我們還是一個完整的家。
我知道,你媽一直是個心高氣傲的人,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不是她非要我出人頭地,我也不會去開什么煤礦。她這樣說,我完全理解:一是為你們好,二是為我好,三是對她自己來說,總比男人坐牢,或者讓人知道離婚,要體面一些。
解了燃眉之急,那女孩做了我的助理,她學經濟出身,能力很強,零三年,我們融了資,引進來包括她舅舅在內的兩個新股東,政公關系處得不錯,還開拓了海外市場。
你們都以為她是罪人,卻不知道,如果沒有她,我早死了,那你媽和你們……
我又想起了守靈之夜秀萍姨說的那番話,如果那是真的,跟我爸所言有些出入,可是我姐說那只是我的幻覺,那么,到底哪個才是真的真相?我不想冒昧去問秀萍姨。事實上,我媽去世之后,她一直沒有出現,或許,她也有她的苦衷吧。
8
離開老家時,高速封了,走另一條國道,車子路過一片黑地,我姐說快看,那不是咱爸那個煤礦嗎?我看了看說,是。想起我爸左手腕上那道猙獰的疤,于是把車停在路邊,默默抽了一根煙。
一眼望去,昔日車水馬龍的黑金寶地,已是一片荒蕪,恍若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黑戳,蓋在黃土地做成的大紙上,仿佛上帝安排的某種隱喻。而像這樣的黑戳,一路之上,隔三岔五還會遇到,山川寂寥,斷壁殘垣,一直延續至回城。
我姐去單位上班,我把車開回新門苑,在大門口又遇見一個熟人。他夾著皮包,在小區門口來回走動,像在等人。我就放下車窗說請他喝酒。他說心意領了,下次吧。我說還有下次嗎?他想了想說也是,那你等我一下。他打了個電話,和我來到一家本地菜館,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故意的,他說:離婚的事你別怪姐夫,姐夫也是沒辦法。你說說,你也是男人,如果你娶了老婆,她一年都不讓你碰兩次,你說說,這日子你能過下去嗎?
我回了新門苑,準備休息一會兒去坐動車,忽然有人敲門。我以為我姐回來拿東西,打開門,卻看到兩名警察。
我被帶到了公安局。經偵大隊的人說我賬上有一千萬不明資產,涉嫌洗錢。我把所有卡都掏出來說:你們搞錯了,你看我所有卡都在這里,全加起來也就兩百多萬,不信可以去查!
一名高個窄肩,操著本地方言的警察說:你拿出來正好,省得我們查,來,把這些都算上!另一名戴眼鏡的胖警察把我的卡收了,一張一張登記。登記完說:你爸是不是叫李成貴?我說是。他說,那就對了。我反應過來,說:什么?開玩笑吧,我爸給我存了一千萬?他那小煤礦早關了!高個警察說,你爸和他的助理,哦,聽說也是小老婆,王麗銘,你知道吧?經人舉報,他們涉嫌在2003、2005、2007年,多次巨額行賄、虛開發票、職務侵占、變相洗錢,現在人已被控制,你如果識相,就明白點,把知道的都說出來!
我爸的事,我不清楚。僅有的一點了解,還是他自己說的,也不過一鱗半爪,還不知真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吐。把那個所謂的一千萬吐出來。把我的存款吐出來。把房子、車子、值錢的都吐出來。
9
我帶著從老屋摘下來的全家福,回到北京,忽然生了一場病。主要是不能吃飯。吃的時候風輕云淡,吃完就地動山搖,一走路喉嚨發癢,堵,黏,仿佛所有的鼻涕都回流到咽喉處,咽不下吐不出,干嘔連天,痛苦難捱。還有就是睡不著,無論喝酒還是運動,都沒用。
因為我爸涉稅的問題,我找鄧小鞋幫忙出主意,不料她手機不通,微信也拉黑了。我感覺很不祥,打開支付寶看了看轉賬記錄,猛然發現,幾天時間,她從我這兒連要帶借,已累計拿了十萬!
我氣呼呼地跑到她單位興師問罪,一位戴眼鏡的女士經過仔細確認,答復我說:先生,您一定是搞錯了,我們單位所有部門都查了,沒有一個叫鄧小鞋的人!
我說哦,想起來了,她真名叫鄧藝萱,麻煩您再查查。
大約一刻鐘后,我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復,結果依然是:查無此人。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我自覺受了鄧小鞋的騙,但卻無心報警。
為了我爸的事,我正絞盡腦汁,焦頭爛額。我在幾家中介公司都掛出了房和車,看的人不少,真上手的不多。
十幾天后,北京的車和房終于出手,我取了二十萬現金,其余全部上交。
我聯系鄭魯男,他很高興,當即找了一家極其偏僻的茶館,位于石景山區魯谷路,算得上是遠離熟人地帶了。
我在包間給他現金,他的胳膊早好了,心情不錯地抽出兩沓給我:說話算話,說好的,九折。我說謝謝,角色沒問題吧?他寫了個收據,嬉皮笑臉說:放心,盜亦有道,角色我給你留著!我說:別給我,給陳煙,她是真愛演戲,我以后轉行,不玩這個了!他說你想什么呢,男二號??!我說沒別的角色嗎?他說真沒有。我掏出兩根煙,分他一根,抽了會兒說:如果讓陳煙去演男二,女扮男裝,其實是個很好的噱頭!鄭魯男掐了煙說:是個思路,但風險太大,我做不了主,得大老板拍板。我說都是圈內人,不用我多說吧,成與不成,請務必保密。他說,這你放心,規矩我都懂。
第二天,鄭魯男就打來電話,說大老板認為反串劇對演員要求太高,娛樂圈這么多年,也就火了一個《新白娘子傳奇》,許仙是經典,但葉童只有一個。不過可以先找人,真有合適的也能考慮。我說有希望就好,你加把勁啊。他說必須的,一口唾沫一個釘,我辦事,你放心!
生活就像過山車,一夜之間,我的人生降到谷底,但卻并不痛苦。紙醉金迷的日子,我早過夠了。但是像現在這樣內心安寧,陳年芥蒂都化為融融暖意的平凡歲月,于我,才剛剛開始。舊事一筆勾銷,一切都是新的了。
10
大約一個月后,天熱了起來,知了們躲在樹上叫個不休,我姐說她的配型結果出來了,也不匹配。我問公安局的人找你沒,她說找了,說咱爸給我存了八百萬,我問了做律師的同學,說這次是趕上浪口了,鬧不好得判個十年八年……態度好點不是壞事,本來那錢也不是我的,我都上交了!
我瘦了有十斤,如果給李摯做配型,這樣子不行,只好昏昏沉沉去醫院掛號。醫院永遠人滿為患,我花了半小時排隊掛號,又花半小時排隊問診,最后進了診療室,身穿白大褂,戴副無框眼鏡的老太太,花一分鐘就把我打發了。她給我一張單子,讓我先驗血。
我拿著單子又花半小時排隊交費、排隊抽血,抽完再等一小時拿到結果,又排半小時去找老太太。老太太把化驗單拿手里,看了看,說有點發炎,躺下。我躺到那個比搖籃大不了多少的藍色小床上,老太太持聽診器聽了聽,又用一根木片撬我嘴巴:說啊。我“啊”地張開嘴,她把探照燈擱我嘴上一照,說:起來吧,沒啥事,慢性咽炎。
排隊取藥時,我發現前面隔著倆人,有一個背影十分眼熟。我喊了聲鄧藝萱,那人一回頭,不是。我很失望,無精打采地繼續排隊。
那姑娘取完藥卻走過來,眼神狐疑地問:你是誰?找我姐什么事?我一聽是她妹,便謊稱是鄧藝萱同學,假模假式地問鄧藝萱生了什么病,姑娘眼里亮了一下,說:同學?你也是四川的嗦?我姐沒生病,是我爸病了!
我假裝關心,噓寒問暖:叔叔什么病?我去看看老人家!姑娘笑了笑,一臉我什么沒見過的表情說:我爸剛從我姐身上換了個腎,恢復得不錯,你如果想見我姐,就跟我去住院部吧!
我拎起我的藥袋子,跟著她穿過擁擠的大廳,穿過曲折的樓道,穿過連廊,走了很遠很遠,最后坐電梯上了十一樓,來到1115病房,門口的姓名卻令我大吃一驚。
我把手機貼到耳朵上,假裝接了個電話,說,不好意思啊,臨時有個急事。那姑娘一臉愕然,我一溜煙跑出了醫院。
11
時間一天天過去,鄭魯男退的兩萬,加上我自己留的一萬多,越花越少,卡上變成兩萬五,兩萬,又變成一萬,八千,六千……我從星級賓館挪到連鎖酒店,最后又換到青年旅舍,飲食方面也今非昔比,以前吃飯從來不看價格,現在買瓶水都揀最便宜的。
性格原因,我沒什么朋友。打了個電話問跑法治的初中同學,他說報社不景氣,保安、清潔工都不雇了。我又想起了父親的朋友,打電話找父親提攜過、我媽葬禮上還到場的一個叔叔,他在國營煤礦管一個科,位高權重,但一聽說是我,一言不發就掛了。我又要打別的電話,這時鄭魯男打過來,說事情已辦妥。
原來他故意先找了幾名其他女演員去試鏡,有的豐乳肥臀,有的嫵媚妖嬈,連劇組的司機都看不下去,說如果用這些,出門會被臭雞蛋砸死。正當大家幾近絕望之時,鄭魯男說最后試一個。有了前面幾位的反襯,胸小個高體形偏瘦的陳煙,女扮男裝起來,簡直就是玉樹臨風,英姿颯爽,演愛哭的男二號,剛剛好,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很合適。
陳煙的大好機會來了,我卻不愿再蹚演藝圈,更不愿回老家。
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樣,我去求職,才發現,原來我從未真正認識這個世界。網吧,超市,快餐廳,復印店……全都露出了它們猙獰的另一面。以往的熱情都變冷漠,點頭哈腰變成搖頭晃腦,有人嫌我年齡大,有人嫌我學歷低,有人嫌我沒技術,有人怪我沒經驗。甚至,哪怕是以往最瞧不上的小學同學那樣的酒店前臺,都嫌我“長得太粗獷”!
我很失落,從一家酒店面試失敗出來,忽然看到一對清潔工,好像是一起跑過龍套的大爺大媽,我心里一動,想其實干個清潔工好像也不錯,正在這時,一臺粉色寶馬,優雅地畫了個圈,停在知交會所大門口。一名卷發少婦走下車來,我腦子一轉,忙跑過去套近乎,俞姐再三確定我不是開玩笑后,很客氣地說:李先生,我也很想幫您,但是您也知道,我們店里只招女工,真是不好意思。
我趕緊攔住她說:沒事沒事,男扮女裝我也可以!俞姐,您知道的,我做過演員,男扮女裝一點問題沒有,我再給客人講講明星八卦,客人來了又能泡腳又能娛樂……俞姐戴著美瞳的眼珠轉來轉去,珠光寶氣地看了我一會兒,說:你要真能吃苦,我給你介紹朋友的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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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一個晚上,大雪落在季節里,被北風淹沒。我在俞姐介紹的會所里干了一年多。這家店位于北四環,緊挨著一所大學,生意十分火爆。一位滿臉橫肉的徐姐,是我???,這天店里放著歌:像謝幕的演員,眼看著燈光熄滅,來不及,再轟轟烈烈,就保留,告別的尊嚴,我愛你不后悔,也尊重故事結尾。她卻無意欣賞這感傷的旋律,只一邊享受一邊問:小李啊,你這么受歡迎,一個月不少錢吧?我說也沒多少,生意好時一萬出頭,還沒您炒房的零頭多。她說啊呀,炒房現在也不行了,你當初怎么想到干這行的?我說,我弟白血病,前段時間剛做完手術。徐姐說:哎喲,這個病老貴了,花了不少錢吧?我說,您可說對了,多虧我爸以前買了點保險……這時我手機響了。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工作期間不能接電話,半個小時后,徐姐離開,我回電話。我姐說判決下來了,咱爸判了五年,王麗銘二年。我說李摯那邊也穩定了,醫生說觀察下沒問題,下個月就可以出院。我姐說知道,昨天我剛看過他,對了,你現在身體咋樣?我說正常啊,沒覺得有問題。
深夜吐著淡紫色的氣息,暖氣不錯,我下班回到宿舍,躺在自己床上,像往常一樣上網搜“陳煙”。一個化名“魚田八王爺”的網友,爆料說,“某C姓小花,靠反串走紅,剛得個年度新人獎,就耍大牌!小姐姐,表醬紫,花錢買角神馬的了解一下?”“表醬紫”是“不要這樣子”的網絡語,“神馬”就是“什么”。評論里,已有人猜測是陳煙。我一看,“魚田”不就是沒屁股的“魯男”嗎?于是給鄭魯男打電話,他不接,后來接通了,說在開會,晚點聯系。
我等了一宿沒消息,知道被鄭魯男耍了。第二天便請一位女同事,改用其他號碼打,佯稱看到網上招演員,想去面試,鄭魯男估計覺得聲音很甜,馬上說,歡迎歡迎,地址我發給你。我跟女同事要到地址,不顧外面大雪茫茫,當即跟經理請了半天假,乘坐地鐵去找鄭魯男。
出站時,雪停了,路上極冷。按圖索驥,鄭魯男正在會議室和一幫人討論劇本,見我進去,茫然發問:你找誰?我說鄭導,燒傷治療費花完了嗎?鄭魯男站起來看了看我,說:是你,你來干什么?我笑了笑,提高分貝說:給錢的時候,咱不是還有個保密協定嗎?鄭魯男慌了,安撫我坐下喝茶,讓其他人都出去。
我沒坐,看著最后一個人抱著筆記本離開,帶上門,直截了當說:微博那個爆料是你干的吧?他裝傻:啥爆料?我在手機上搜出來給他看,他自知搪塞不過去,說:我只是想敲打敲打她,你不知道,陳煙現在耍大牌,我請她客串,她都不給面子的……我突然撲過去拽他圍巾,他躲開了,指著我大喊:孫子,你想干嗎,我黑白兩道都有朋友……
我說去你媽的黑白兩道,做人要講道理,我家里出了事,賣房賣車,最后的錢都給了你,可你他媽言而無信……趁他不備,我抓他襠,他猝不及防,沒躲徹底,瘋了一般抱著我的頭,摳我眼珠,我雙目劇痛,大叫放手,他也慘叫著說你先放……嘭的一聲,會議室門開了,一個女聲不怒自威說:都放手!你們干嗎呢?
我感覺眼睛一陣輕松,便也松了手。門口的女聲越來越近,說:鄭導,我來就是親自解釋一下,我沒耍大牌,我是真沒檔期!
我揉了揉依舊刺痛的雙目,睜開眼卻很模糊,隱隱約約,我看到陳煙的臉,近在眼前,遠在天邊。我說陳煙,對不起,我……鄭魯男說,那你得給我留個檔期啊,下部戲一定來!又說:孫子,你他媽屬狗的啊,老子要是生不出兒子,你他媽100個二十———十八萬都賠不住!
他的手機忽然尖銳地響了,鄭魯男接起來說了幾句,臉色大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偌大的會議室里,只留下我和陳煙。我的眼睛疼痛稍緩,但看陳煙臉上還像打著馬賽克,依稀見她長發白面,雙唇緊閉,看不清昔日雀斑是不是還在。
陳煙身上迷迭香的味道依舊好聞,像春夜里的一聲嘆息,又像雨后清新的回憶,我有點恍惚,又很慚愧,無法直視她霧氣騰騰的雙眸。還是陳煙先打破了沉默,她站在我面前,一字一頓說:李,卻,我,恨,你。
后來,我們離開會議室,乘電梯下了負二層,又坐陳煙的白色卡宴上了地面。鄭魯男忽然打來電話,我說你想干嗎,還想打?他卻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地說:不是,那個,那個燒傷治療費的收據,你還能找到嗎?我說那哪兒能,我房子都賣了一年多了。他緊張道:那你給我一個卡號,我把那十八萬打回去。我納悶:這還能退?鄭魯男說:趕緊的,我這兒等著呢!我一時高興,忘了陳煙還在身邊,大聲說:那多不好意思,畢竟你安排了陳煙,要不給你留點兒?鄭魯男說別雞巴磨嘰了,咱倆誰跟誰,你快點,卡號發來!
發完卡號,我坐在副駕駛上,說哎,忘了讓他刪微博了。陳煙卻冷若冰霜地說:沒事,我把他舉報了,受賄,敲詐,涉黑,肯定有人查他,要不他會給你退錢?我說哦,干得漂亮。話猶未落,猛然發現陳煙把車開入了一條陌生的胡同。
警徽的光芒,透過鮮嫩的積雪折射到我臉上,我一激靈,想起昔日種種,立馬坐直了身子,欲問陳煙,卻說不出口,仿佛舊日沒有臺詞的龍套附體。窗外歲月廣袤,云彩變化萬千,亙古不變的太陽,照耀著這座美麗的城市,大街上的影子,鱗次櫛比,被拉成一個又一個梯形,宛如無數個更加隱秘更加巨大的,黑戳。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