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書華
我這樣的年過花甲而又略有文學常識的人,可能對現實主義的文學更偏愛些。但這里的現實主義文學,更多的是指以俄法為代表的西式經典的現實主義范式的文學,而不是國內長期以來的以現實主義為名實質則為紅色古典主義的文學。國內文學界多人認為現實主義的文學在中國,或過時,或有待重新振興,但我卻以為,他們所爭論的現實主義文學,其實是紅色古典主義的文學。原本意義的現實主義的文學,在中國,其典型的體現,僅僅是集中于“五四”時期及1930年代的文學,那正是西方資本經濟對中國傳統社會構成根本性沖擊的時代,與西方資本經濟對其傳統社會構成根本性沖擊從而產生現實主義文學有著高度的同構關系。1990年代之后,成為時代主潮的市場經濟再一次對中國原有的社會結構帶來了根本性沖擊,那就是以經濟作為社會結構代替了以倫理作為社會結構。在這樣的時代變動中,西式經典的現實主義及“五四”、1930年代的文學,對今天的文學創作無疑是有著更為重要的借鑒意義的,可惜此點尚未引起我們高度的重視與深入的研討,紅色古典主義重回現場的無力,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在中國的有形無神,二者之間的錯位式沖突,成了奪人眼目的景觀,真正的現實主義卻仍有待成為時代的風景。
雖然對西式經典的現實主義的發生及其形態的評介,早已在中國大學的文學教科書中出現多年而為眾人所耳熟能詳,但其真正深刻的含義怕也還是有待于給以進一步的認識。當法國畫家庫爾貝把妓女、小偷、乞丐、流浪漢等等有缺陷的殘缺的下層人作為其作品主人公時,他實際上就已經徹底顛覆了以健全、完美、圣潔的上層人作為作品主人公的原有的價值形態體系,用恩格斯評價巴爾扎克的話來說:“他描寫了這個在他看來是模范社會的最后殘余怎樣在庸俗的、滿身銅臭的暴發戶的逼攻之下逐漸屈服,或者被這種暴發戶所肢解;他描寫了貴婦人怎樣讓位給為了金錢或衣著而給自己丈夫戴綠帽子的資產階級婦女。”當恩格斯說“每個人都是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是一個‘這個而且應當是如此”時,他也就在實際上已經指出了現實主義的精髓:在經過了將“個人”置于一切神圣價值尺度之上的浪漫主義的洗禮之后,現實主義正是要寫出每一個不同于其他“個人”的“這一個”的“個人”的人生形態與命運形態,在這其中,深隱著的,是對每一個不同的“個人”都高度重視深入理解的博大的人道、人性情懷。僅僅這兩點,雖然許多人貌似耳熟能詳,甚至認為是陳舊之說,但其實卻并未入門更何況步入堂奧;僅僅這兩點,在許多貌似現實主義的作品中,卻根本連蹤影、連皮毛也還沒有。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試圖回到“模范社會”的“殘余”并用這“殘余”來表示對“暴發戶”的不滿。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建立于強大的“意象造型觀”傳統基礎上的觀念性的“席勒化”寫作,“莎士比亞化”則尚在遙遠的“他處”。
正是在這樣的閱讀視野下,我讀到了張象的小說《黑戳》。我贊賞作者的努力,也為作品的不足而感到無奈。
這小說寫了在用經濟來結構社會的時代下,金錢對原有價值體系的徹底顛覆及其對人性的損害。
鄉村,無論是生活形態還是價值形態,特別是后者,是中國傳統社會的典型體現,是中國傳統社會的縮影。但是,在這小說中,我們看到,無論是實存的原有的鄉村生活,還是愿景中的鄉村的田園景觀,在今天的現實生活中,都已蕩然無存:“我的老家,曾經輝煌過,但自煤挖空后,村子滿目瘡痍,十室九空,年輕人都去了外地,結婚也不回來,喜事都時興在城里的大酒店辦,只有白事,因為城里墓地貴,老人又要葉落歸根,才會在故鄉操辦。孤寂的村莊,又一次迎來久違的喧鬧,竟是因為有人長逝。”
中國的傳統社會是以血緣關系作為人際關系紐帶的,所以,傳統國人對親情最為看重,但當以經濟來結構社會時,金錢的力量就對此構成了最粗暴的摧毀:小說主人公李卻的父親雖然對自己的妻子感情篤厚———在妻子的葬禮上“我看見我爸的后背,像海浪一般聳動不休……低著頭,黑褲子上落了兩條白鼻涕,長長的,恍若兩段快被燒完的回憶”,但終于因為屈服于金錢的壓力,拋棄了自己也深愛著的妻子而另要“小三”———那是因為“小三”能給他以經濟上的支持:
我剛開礦那幾年,煤價上不去,又沒經驗,欠了銀行很多錢,還差點被合伙人坑了。九八年金融危機以后,市場更差,銀行又斷貸,本來就到了崩潰邊緣,零一年又出個安全事故,壞了兩個礦工,我永遠忘不了,死的那個叫陳廣良,重傷的叫鄧有志,四川包工頭鬧得厲害,死的要二十萬,傷的也要十五萬,不給就讓我把牢底坐穿。
我沒地方貸,更沒地方借,有一天實在撐不下去了,心一橫,就割了腕。后來,是一個女孩及時發現,她救了我。這女孩是我們一個合作方的外甥女,當時剛畢業,在我們礦上鍛煉。看我難成那樣,千方百計幫助我,還找她舅舅借錢。
那個時候的幾十萬,哪那么好借,她舅舅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和我談判,說如果我可以娶她,他幫忙找人,花十五萬就能全擺平,如果不同意,那對不起。
我說那不行,我老婆跟我吃了那么多苦,離婚這事我干不出來。后來你媽知道了,說我要是進了監獄,這個家就全毀了。又說做生意本來就有風險,實在沒辦法,離就離吧,但有個條件:不對外公開。在村里,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哪怕你經常不回家,至少在外人看來,我們還是一個完整的家。
這種金錢對原有親情人倫的破壞,甚至使小說主人公的姐姐懷疑是其父親勾結小三殺害了其母親:
“我聽見我姐問我爸:我媽真是意外嗎?我爸說,啥意思?我姐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是你或者是她,有區別嗎?我爸像被煙嗆了一下,咳嗽著說:我和她,都沒有理由害你媽。我姐情緒激動,憤怒地說:難道還有不想轉正的小三?”
如果說,在原有的以倫理來結構社會的社會形態下人生定型的老一代人都抵制不了新的社會形態下金錢對親情人倫的破壞,那么,在以經濟來結構社會的社會形態下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人,與原有的人倫倫理相脫節就成為常態了,譬如小說主人公李卻與他的姐姐,李卻容我們后面再做分析,他的姐姐在婚姻上則是“隨便結,結了再離”。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
金錢對人性的傷害是深重的,特別是對在原有社會形態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的傷害尤其如此。這集中地體現在對李卻母親形象的塑造上。李卻的母親可謂是傳統的賢妻良母型的女性,為了丈夫,也為了這個家,她甘受屈辱,接受了丈夫的“小三”,自己與丈夫的夫妻關系則名存實亡。也正是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她寧愿忍受屈辱守活寡,也要與丈夫保持名義上的夫妻關系。但這樣的境遇,給她帶來了身心上的極大的折磨,那常常半夜獨自到自家田里凄慘的哭嚎,極現她的近乎被逼瘋狂的非人狀態。作為正常的女人,她與秀萍,用秀萍的話說:“我和你媽,同病相憐,說起來都有男人,卻都在守活寡。可是我們也是正常的女人啊,你媽來我家,其實是……”但這種“隨便”,卻讓自己的兒子與自己十年絕情。正是在這種極度的折磨下,當她看到自己的兒子也步其父后塵,“跟人家老婆混在一起”時,她終于絕望而走上了不歸路。她的自絕于世,恰是傳統倫理在現代經濟社會沖擊下的某種寫照。
金錢對人性的傷害在傳統鄉村如此,在以經濟來結構社會的現代社會,形異神同,或者更為赤裸裸。
藝術一向是被視為高雅的,但在經濟社會里,則淪為了金錢的奴隸。有了錢,就可以成為藝術的主角,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二十萬元,即可以來擔任劇中的二號人物。在這樣的規則面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就同樣撕去了溫情脈脈的面紗,成了赤裸裸的金錢關系:有了錢,就可以成為明星,得罪了“小有名氣的女明星”,李卻與陳煙就會被開除出劇組。同樣,為了錢,陳煙會煞費苦心地讓鄭導拉攏李卻,鄭導也可以讓開水燙傷自己而作假洗錢,也是因為錢,陳煙會偽造自己的經歷,也會毫不猶豫地與李卻上床,而在上床后,就“我已不欠你了。”還是因為錢,作為人妻的鄧小鞋可以與李卻在床上翻云覆雨……無論是藝術,還是女孩子的青春、身體,抑或是人與人的關系等等,均被金錢所赤裸裸地支配著,譬如李卻與鄭導、陳煙都猜疑著是對方在設套陷害自己,正是在這種支配中,再純潔的情感,也被扭曲了,在陳煙“一字一頓說:李,卻,我,恨,你”的咬牙切齒聲中,體現的正是這種復雜的扭曲的情感。
小說主人公李卻,雖然還談不上是一個“這一個”,卻也是一個塑造得比較成功的有獨特性的人物。他出身“土豪”之家,從小到大,在物質生活上肆意揮霍,也是因為在物質生活上的優越,在情感、欲望上亦縱心隨欲,但他的心底深處,畢竟還殘存著良知的底線。他在潛意識中,在意著陳煙,所以,不惜在為陳煙打抱不平時,為劇組所不容,其后,他又將用巨款所爭得的出演二號人物的機會,給了陳煙。他在與陳煙上床前欺騙陳煙,下床后即惡毒羞辱陳煙,事后卻又為此而后悔。他在父親入獄并破產后,甘入底層,品嘗新的人生,其人性最為光彩之處則在于,他為了醫治父親與“小三”所生之子的白血病,捐獻了自己的骨髓。從混跡于“土豪”花花公子的行列,到具有了下層生活經驗,從親歷金錢的罪惡,到試圖在痛苦中重返人性之源,李卻這一形象就有了較大的人生形態、人生經驗的張力,并在其中蘊含了較豐富的時代性內容,特別是由于他是作品中的敘述者,其他人的人生,是在他的眼光下被賦予了色彩,且因之形成了整部作品的基調,所以,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更為重要。
宕開一筆,我還想順帶說一下這小說的“留白”藝術,無論是李卻母親的死,還是李卻母親與秀萍的關系,抑或是陳煙與鄭導的關系,李卻姐姐與姐夫的關系,李卻對其父親與“小三”之子的幫助,李卻對鄧小鞋的資金幫助的結果,陳煙將李卻帶進警局等等,作者都不做具體的描敘,而采用“留白”手法供讀者回味,這既節約了作品的篇幅,更重要的是增加了作品內容及意蘊的張力。其實,小說的結尾,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小說意蘊的“留白”:
“警徽的光芒,透過鮮嫩的積雪折射到我臉上,我一激靈,想起昔日種種,立馬坐直了身子,欲問陳煙,卻說不出口,仿佛舊日沒有臺詞的龍套附體。窗外歲月廣袤,云彩變化萬千,亙古不變的太陽,照耀著這座美麗的城市,大街上的影子,鱗次櫛比,被拉成一個又一個梯形,宛如無數個更加隱秘更加巨大的,黑戳。”
如果說這部小說有什么不足之處的話,我覺得有二:一是通過悲憫情懷而體現出來的人道力量不足,一是對欲望本質的豐富性及其改變人物命運的力量揭示得不足。就前者而言,不是說,要增加所謂的正能量的人物、情節、細節等等,而是要將悲憫情懷像鹽融入水一樣地融入主人公李卻對所有人、事的描述之中。老舍的《駱駝祥子》《月牙兒》分別寫了一個墮落至極的人力車夫及妓女,他的《茶館》寫了一個作為漢奸形象的秦二爺,但給讀者的感覺,卻是對這些人物的深深的同情,那正是作者在敘述中的悲憫情懷使之然。就后者而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其情欲對人物的作用及其因之對人性對時代的深刻揭示,足以令人嘆服。古代中國以群體倫理作為價值本位,西方則是以個體生命欲望作為價值本位,西方的現實主義,是經過浪漫主義洗禮之后而發生,浪漫主義在中國則一向土壤極為貧瘠,這兩項傳統的缺少,直接影響了當前中國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深度與力度,所以,我將《黑戳》稱之為現實主義的微光。EC17960D-936B-47BA-8627-042AC5910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