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百姓

趙新

村里人把在國家機關正式上班的人叫作公家的人。

他就是一個公家的人：他在市政府上班，名字叫作張亦然，男性，35歲，面皮白凈，舉止文雅，是某某局辦公室主任。

過了中秋節，草木上有了一層霜雪的時候，張亦然到市郊的S縣下鄉。在縣城辦完公事、開著車往回走的時候，張亦然看見了大路旁邊紅了葉子的柿子樹，看見紅了葉子的柿子樹上掛著密密麻麻的大柿子，那柿子就像燈籠一樣，紅得耀眼，紅得透明。正是傍晚時刻，夕陽西下，山野蒼茫，那一棵又一棵的柿子樹就是一團團烈火，就是一簇簇落霞。

張亦然心里一激動，就放慢了行車速度。

張亦然心里一興奮，就把轎車靠路邊兒停了下來。

張亦然是個愛吃柿子的人，張亦然的夫人是個非常愛吃柿子的女人，張亦然12歲的女兒是個特別愛吃柿子的孩子。他們一家三口，脾氣秉性各不相同，但是都喜歡吃柿子，都喜歡吃硬柿子、脆柿子，在這一點上和諧一致，口味相同。

張亦然下了車，立在田埂上四面八方地看了看，前邊的村莊炊煙縷縷，朦朦朧朧，有飯香時隱時現地飄過來，卻看不見一個人。

張亦然跑了幾步，登上了一面斜坡，猛地仰頭一望，一棵樹上的柿子碰疼了他的額頭，而那柿子也在悠悠地晃動。

張亦然感到很有詩意。他在心里問那顆柿子：“你晃悠什么呢？我沒有把你碰疼吧？”

張亦然感到很是奇怪：有這么大個兒這么鮮亮這么讓人垂涎三尺伸手可得的柿子，有這么繁茂的一大片豐收的柿子樹，怎么沒有一位看護人員呢？不怕被誰誰偷了柿子，不怕被什么什么糟蹋了東西嗎？

張亦然笑了。他想，謝天謝地，我今天算來著了。

張亦然抬手在樹上摘了三顆柿子。他默默地說：“夠了，我們家一人一個，拿回去嘗嘗新鮮，意思到了就行了。我張亦然是干部是主任，切不可‘人心不足蛇吞象’，摘了一個又一個。樹的主人非常辛苦，一年四季披星戴月，忙忙碌碌！”

張亦然走了幾步又返了回來，又從樹上摘了三個：啊，我反正也是摘了，反正也是來了，那就好事成雙，一個人吃兩個吧！

這一次他拔腿要走時，從背后響起一聲怒喝：“站住！你為什么偷我的柿子？”

張亦然渾身一顫！他回頭一看，一位老漢從柿樹后面轉了出來。老漢中等個頭，黑紅面孔，身體硬朗，年齡大約在50歲左右。

在一片落霞里，老漢手里握著的鐮刀寒光閃閃，給人一種冷颼颼的感覺。

張亦然立在那里，低頭說道：“大叔，您好。我錯了，我不該摘您的柿子。”

老漢走到張亦然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光天化日，你那是摘嗎？你重說！”

張亦然血紅了一張臉：“老人家，是偷，是偷。”

老漢不依不饒：“你說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呢？無非是拿出一些錢，賠償人家的損失罷了。張亦然很虔誠地問：“大叔，您說吧，您是主人，您要多少錢我給您多少錢！”

老漢倒背著手，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一番，然后問他：“你能給我多少錢？”

張亦然沒有說話。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一伸手遞到了老漢面前。

張亦然想早些回去，他不愿意在這里和一位農民老漢討價還價，來回糾纏。

老漢斜斜地看了張亦然一眼，啐了一口唾沫說：“同志，你很有錢是不是？你太小看人了，我幾個柿子能值那么多錢？你這不是污辱我嗎？”

張亦然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熱了一家伙，趕緊把那張100的換成50的。

老漢把張亦然的手推了回去：“多，還是多！”

張亦然又把那張50的換成20的。

老漢把腳一跺：“多，多，多！”

張亦然真的迷惑了。他說：“大叔，我還急著趕路呢。求求您，您老人家高抬貴手，放我早點兒回去吧！”

老漢緩和了口氣，很認真地問他：“同志，看你也是一個公家的人，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你說這世界上只有錢才能解決問題嗎？”

張亦然馬上回答：“當然不是。還有政策，還有章程，還有紀律，還有思想覺悟，還有真誠和友誼，還有人格和品質……”

他把那六個柿子掏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了老漢面前。

老漢說：“還有規矩，還有教訓，還有記性，還有良心！同志，你給我5塊錢算了，5塊也不少啊！”

張亦然把一張10元的鈔票塞到老漢手里，說自己身上再也沒有比這小的零錢了。

老漢說：“你一位國家干部，為什么要在野地里摘人家的柿子呢？”

張亦然覺得很難堪，很羞臊。他眨了眨眼睛，低下頭回答：“大叔，我老娘已經上了年紀，她牙口兒好，非常喜歡吃新鮮柿子，作為她的兒子，我……”

老漢揮了揮手：“明白了，你走吧，你也是一片孝心啊。同志，我想搭你的車回家，到前邊那個村你給我停一下，行嗎？”

張亦然拍手歡迎：“大叔，那太好了，您收拾收拾，就來上車吧。”

想了想，張亦然又問了一句話：“老人家，您挺好，您是村干部嗎？”

老漢搖了搖頭：“哪里呀，我就是一個老百姓，就知道耕種鋤耪收獲莊稼！”

太陽已經落山了，山野一片煙靄，一片朦朧。老漢坐上張亦然的車之前，張亦然足足等了他15分鐘。

第二天張亦然上班時突然發現他的車里有個鼓鼓囊囊的書包，書包里塞滿了紅得透亮的柿子。張亦然倒出來數了數，一共18個。

還倒出來一張10元的鈔票。

張亦然沉默了，心里卻波濤滾滾。

張亦然想，這柿子是給老娘吃的嗎？可老娘遠在鄉下，離他有千里之遙。

張亦然想，這柿子不給老娘吃嗎？可那話是他親口說出來的。

張亦然拿起那張鈔票看了又看，倏忽之間，聞到了一股汗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