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四折

穗子

收到大志寄來的一萬塊錢這三天，周來富沒睡一個囫圇覺。他也困，可他更鬧心。十天前兄弟突然來電話說媽十有八九得的是癌時，周來富也沒像現在這么鬧心——七十六歲了，該咋樣就咋樣吧，閻王爺要讓二更死，誰還能活到三更？好在是一場虛驚，他讓兄弟把各種檢查單子片子快遞到北京，大志去大醫院找了專家給看的，不是癌，是肺炎加胃炎，治就是了。

當年兄弟去當礦工時媽就跟過去了，她果斷地賣掉那三間老房，把口糧地包給周來富，湊了一萬塊錢給老兒子交的保險。送媽走那天周來富就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的：“你的家底可都折騰給你老兒子了，這一走，生老病死就跟我沒任何關系了。”老媽當時懟他的那句話一直是堵在他心口窩的一塊大石頭：“周來富，要不咱倆立個一刀兩斷的字據？”

周來富生大志的氣。把病給確診了，我這個當兒子的和你這個當孫子的就算做了巨大貢獻，又何必寄回來一萬塊錢？從小到大，你奶奶給你買過啥？你上大學時你奶奶跟你老叔只隨了二百塊錢的禮，你結婚時也才五百。你一下子就是一萬，咋，你有錢唄？你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唄？王八犢子，你的書是我供出來的，不是你奶奶，更不是你老叔！你奶奶有病就該繼承家產的你老叔出錢治，你往回寄錢不是便宜他了嗎？——這些話都是他心里想的，兒子在電話里嚴肅地強調這筆錢專款專用時，周來富嚅動了好幾下嘴巴，到底什么也沒說出來。

周來富當然更生老媽的氣。只知道偏疼老兒子，就好像我不是親生的。從小到大，累活兒我干，剩飯我吃，破衣服我穿，重話我聽。十五歲就下地干活兒，什么苦我沒受？可他呢，他是心肝寶貝，他是公子哥兒。

眼前這一萬塊錢成了燙手的山芋。像大志交代的那樣，直接交給老媽？呸，門兒都沒有！這可是一萬，一萬哪！堵在心口的石頭又隱隱作痛——憑啥，憑啥一下子就給他們家一萬塊？這是我兒子的錢！其實周來富不怕燙，他真想把一萬塊錢直接揣兜里完事兒，有了這一萬自己的存款就湊夠六位數了，將來平分給倆孫子，讓他們都念大書，成大材，不偏不向。

第二天天一亮把羊趕到山腳后，周來富沒像往常那樣直接在石頭上躺下，而是把那件冬夏不離身兒的舊棉襖扔在大石頭上，從胸口的衣兜里掏出那一沓錢，開始一張一張地數。一百，二百，三百……一千，一千行了吧？周來富把視線放出去又收回來，嘆了口氣。繼續數錢，一千一，一千二，數到一千五時他再一次停住了手。錢被分成兩堆兒，眉毛卻連在了一起，周來富沉著臉一屁股坐在棉襖上。天上云聚云散，地上草高草低，周來富明明是在張望，但什么也沒看見。一只羊羔急于含住正在游走啃草的母羊的奶頭，磕磕絆絆，吮吸不到乳汁時便急切地叫，咩，咩，這叫聲今天格外扎心。走了幾步，母羊終于在一片水草前停下了腳步，羊羔也跪了下去，于是，天安地靜，風消云駐。周來富又從厚的一摞往薄的一摞倒騰錢，一張，兩張……好吧，兩千。

周來富把羊群交代給二志，從兜里掏出五千塊錢交給了老伴兒——既然是孩子的孝心，我這個當爹的只拿一半，這公平吧？這是在炕上烙了一宿餅之后的終極決定。找出一塊過年寫對聯時剩下的紅紙，在紙的反面寫上自己四千、大志一千，字歪歪扭扭的，也就這樣了。他小心地把錢包起揣好，急急地上了大客車。

路過縣城，公路兩旁的高樓次第入眼，周來富煩躁起來，在座位上蹭來蹭去。

“挺大歲數的，不能好好坐著呀？”旁邊染著藍頭發的小青年出言不遜。周來富絲毫沒注意到他的語氣，而是問道：“爺們兒，你有筆嗎？”

“沒有。”小青年把身子往外斜了斜，還翻了個白眼兒。周來富吐了口唾沫，閉上眼睛。

到達礦區后周來富拐進一家小賣店，借到筆，打開疊得齊齊整整的紙包，把大志名下的一千改成五百，把二志的名字添了上去，也是五百——唉，雖然小犢子不爭氣，我這當老人的可不能像我那個偏心眼兒的糊涂媽。猶豫了一下，周來富還是把自己名下的四千改成三千，另外一千算是來回費用，我是來給媽送錢，費用當然該媽出，跑腿學舌的挺辛苦，有點兒剩余也沒啥不可以的。涂來改去，那塊紅紙漏了。

“大妹子，能不能給找疙瘩紅紙？”

“買個喜封吧，印著金字呢，才五毛錢。”

這五毛錢花得值，把裝著四千塊錢的大紅包揣進左衣兜，把抽出來的十張百元紙幣揣進右衣兜，周來富很滿意。買了兩樣水果，走向媽家時他腿上有勁兒，臉上也添了笑容。走著走著周來富覺得不對勁兒，媽到底是病著，閃在臉上的笑意瞬間沒了蹤影——呀，呀，這樣不行呀，人家大志的孝心這不是讓我生生地給打了四折嗎？將來跟兒子怎么交代？耷拉著腦袋，周來富在媽家樓下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