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宋以柱

來安樂村小學兩年了。

這兩年，發生了兩件事。先是，鎮教委決定四、五年級學生到鎮上去讀書。鎮教委想調卞霞去鎮中心校，因為她教音樂，教得好，人又漂亮，每年的元旦會演，去縣里參加比賽，都得找她去領唱領演。

卞霞老師卻不去。卞霞把羊角辮一甩：“不去。”窈窕的身子就斜進了教室，把鎮教委矮個子人事主任晾在了太陽地里。

再就是，老校長去世了。老校長姓王，行伍出身，淮海戰役中傷了左腿，走路一拉一拉的；手掌寬大，兩只腳像小船；五官像雕刻好了，再安裝到臉上的，分明得很；復員后安排到教育上，因為是正式工，就當了校長。

老校長能抽煙能喝酒，最后是得肺癌死的。老校長對來看他的老師們說：“誰也不準欺負卞霞老師，她是你們的女兒、小妹妹。”卞霞哇哇大哭。 老校長沒了，鎮教委就叫徐大個兒領著大伙兒干，徐大個兒是民辦老師，老高的個子，愛喝辣酒愛洗澡，秋天要一直洗到水涼刺骨。卞霞個子矮，要看徐大個兒的黑臉，得使勁兒抬頭。徐大個兒常把手掌（大手掌，像蒲扇）蓋在卞霞的頭上，說：“卞霞，這節課替我上，我得回家看看孩子他娘去。”眾人大笑，卞霞就紅著臉去上課。不等上課鈴響起來，孩子們脆亮的聲音響起來了。

學校在村子中央。原來是兩排平房，四、五年級走了后，村里賣了一排給村民；只留了一排九間，伙房占一間，卞霞住一間，一間辦公室，看作業備課，罰皮孩子站，其余的都做教室。老校長就買了村里賣的三間校舍，住在學校的東邊，隔著院墻。下了班，大伙兒都走了，老校長隔墻頭喊：“卞霞，過來幫著做飯。”那時候，卞霞剛送過河的孩子們回來。

三個年級，六十幾個孩子，都離家不遠。向南走的，要過一條小河。小河不寬，要是夏秋季節，河里的水卻有點兒深。河上有很寬的水泥橋，卞霞也不放心，小母雞一樣把孩子們領過去。看著他們嘰嘰喳喳走遠了，卞霞再回學校。

天熱的時候，在離橋幾百米的東邊，靠近黑崖根那兒水深，徐大個兒他們，還有鎮上的幾個男老師，常在那兒洗澡。他們洗過了澡，就要找個地方去喝辣酒。看見卞霞，徐大個兒就喊：“卞霞，來來來，搓背。”卞霞也不搭腔，低頭紅臉往學校走。

有那么一次，晚上，天熱。吃過飯，老校長就出去了。校長的媳婦把天井里的燈拉滅，對卞霞說：“來，洗洗，閨女家都愛干凈。”那么大的一個水泥盆，正合適卞霞用。水在太陽底下曬了一天，熱乎乎的。等卞霞洗好了，回學校了，老校長才回家。此后，卞霞就經常在老校長家洗澡，不用再等到周末回家洗澡了。

卞霞的家在另一個鎮上，她一周回去一趟。周五要在學校住一晚，周六早起來，鎖好校門步行半小時到鎮上，坐車到縣城，再轉車，坐車去自己家的鎮上，到了鎮上，再步行七八里路，才到家，通常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星期天早上又要坐早車去縣城，再轉車，通常又是到了下午兩點多，才回到安樂鎮上。多數的時候，卞霞都會在鎮上碰到學校的老師，他們或者騎自行車，或者騎摩托車，或者是買東西，或者是走親戚了。有好幾次是老校長，扶著自行車在車站那里朝著剛下車的卞霞笑。

時間一長，卞霞就知道，他們都是老校長安排去接她的。為這點事，卞霞偷偷哭了好幾次。所以，鎮教委要卞霞去鎮中心校，她一口就回絕了。而且，卞霞只說了倆字：“不去。”就噔噔噔去上課了，像是生了很大的氣。周日下午誰去接卞霞，晚飯就在誰家吃，其他幾天晚上都在老校長家里吃。

現在是卞霞在安樂村小學的第三個年頭兒了。老校長也離開一年了。這一年里，卞霞的工作、生活變化不大。每到周日下午，高大的徐主任還是到鎮上接卞霞，或者安排其他的老師去。周一到周五呢，晚上還是去老校長家吃飯。有時候，卞霞還和老校長的媳婦干干農活兒，就像她家的一個閨女。

有那么一次，卞霞到老校長家去，家里沒人。有一只老鼠被驚嚇，嗖，鉆進東屋老校長媳婦的臥室了。卞霞追進去，先看到了床東側的桌子上，有一張放大了的黑白照，一張年輕俏麗的臉，一只手掌托著腮，調皮地笑著。卞霞的心里一緊，聽到身后有動靜，回頭見老校長媳婦站在門口，一臉的淚水。

“她叫王霞，是我們唯一的女兒，在外面讀書的時候，去海里洗澡，就沒了。”老校長媳婦慢悠悠地說。

第二天，卞霞竟不想再去老校長家。老校長媳婦也沒有隔墻喊她。卞霞自己煮了面條，在自己宿舍前坐了好久。夜已經深了，夏蟲的叫聲又急又短。

卞霞站起來，走到院子里，站在盛水的大缸前。半個月亮在水里。村里缺水，兩天才放一次水。學校就買了這口缸，按時接滿了，給一校師生吃喝洗刷。

卞霞突然用手試了試水溫，然后，慢慢地脫光了自己，踩著凳子進到了水缸里。卞霞站在水缸里，水剛好到她的胸下。水很溫暖。卞霞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卞霞慢慢地洗著自己，眼淚慢慢地流下來了。

她突然想去鎮上教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