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

張玉強

我姥姥倒騰著小腳四處追我。她氣喘吁吁、氣急敗壞：“行啦！祖宗！你再折騰它就死啦！”

可是我已經(jīng)陷入癲狂——老子今天非干死它不可！

這只公鵝，我要弄死它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我爹娘面前，它裝出一副嬌憨的樣子，蹣跚著，把脖子彎成一個諂媚的圓弧，低眉順眼。可它就是單單欺負(fù)我。它對我充滿敵意，只要瞥見我就昂首挺胸、高聲叫嚷。我要是在院子里待得時間長一會兒，它就會弓起脖子貼到地上，作勢要沖過來咬我。

我感到氣惱和委屈。我不明白它為什么這樣對我。我的爹娘養(yǎng)一只不會下蛋的鵝是為了讓它看家護院，可我又不是賊！

我甚至好心好意地勸過它。我對它說：“鵝呀鵝，你不要這個樣子。難道你不認(rèn)識我嗎？我們天天生活在同一個院子里，我并沒有得罪你，你為什么要這個樣子呢？”

可是它根本不理睬我，一點兒也沒有收斂的意思。我漸漸覺得它純粹就是找樂。家里的公雞母雞，還有一只母鵝，都早早臣服在它的淫威之下了，那么剩下的可以欺負(fù)的目標(biāo)就只有弱小的我了。

這可不行。我怎么說也是人，我不能被它一個畜生欺負(fù)。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想到要弄死它，因為我知道我的爹娘很器重它，弄死它我需要考慮后果。

但是這廝，它自作孽，不可活。有一天我半夜上茅房，它從不知哪個陰暗的角落里撲嗒撲嗒地狂奔而來，叼住我的腳脖子就扭，嚇得我差點兒拉一褲兜子，腳脖子那里還留下了清晰的血印子，痛不可觸。

我被徹底激怒了，我早晚要弄死這個渾蛋！

現(xiàn)在，我正在歇斯底里并且興高采烈地做著的，就是這件事。

我已經(jīng)鬧了一個晌午了。趁著姥姥歪到炕上打盹兒，我悄悄溜到院子里，一腳踢飛了它的食盆，于是它怒不可遏地追著我咬起來。我揮舞著一把大掃帚，輕而易舉地就把憤怒的公鵝阻擋在兩步開外。它從下邊進攻，我就用掃帚摁它的頭；它伸長脖子啄我的手，我就用掃帚把它推個趔趄。

它是很肥壯，可是它不會使用工具。掃帚頭上那些尖尖的竹枝扎在它身上，估計是很不好受的。

公鵝的體力漸漸不支。我想它已經(jīng)開始慌亂了。

終于，它掉頭逃竄。我丟下掃帚，掄著一根細(xì)竹竿，不慌不忙地追，追上了就打它一下子，或者戳戳它屁股。

我們倆圍著院子轉(zhuǎn)圈兒。一地鵝毛。

我高聲喊著：“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撥清波！撥清波！”

我戳它屁股一下就喊一句：“撥清波！”

它一直在拼命地號叫，嗓子嘶啞了也還在叫：“嘎呀——嘎呀——”

我姥姥被吵醒了，她從屋里挪動著小腳跑出來，罵了幾句，把我攆開。

我舀了一瓢水站到樹蔭下喝。鵝在正午的陽光里，已經(jīng)有點兒站不穩(wěn)了，看上去疲憊、迷茫而憤怒。它用嘴梳理了一下身上的羽毛，抬頭看看我，忽然決絕地吼出一聲：“嘎——”

我上去就是一竿子，然后繼續(xù)追打。

終于，它跑不動了，癱臥在泥地上，渾身的羽毛都散亂開來。

我抓住它的脖子，一屁股騎到它身上：“駕！跑呀！”

我能感到它在劇烈地顫抖，它渾身發(fā)燙。

我姥姥真的害怕了，我爹媽有事出門了，家里鬧出點兒什么事情來她沒法兒交代。她氣急敗壞地喊：“你再折騰它就死啦！”

她倒騰著小腳趕過來把我從鵝身上拽開了。

那只公鵝，已經(jīng)完全癱軟了。它斜斜地歪著，翅膀胡亂撲扇開來，脖子奇怪地向后彎起，頭使勁兒想抬可就是抬不起來了。

我姥姥顫巍巍地彎下腰拎著鵝的翅膀想讓它站起來。它站不起來了，它的眼睛開始半睜半閉。

我姥姥帶著哭腔說：“完了，完了。死了。”

一會兒的工夫，鵝就硬了。

我漸漸冷靜下來，開始想后果。

并且，好像也沒有感到多少快樂。

我放聲大哭。其實一開始我是覺得有必要哭一下，我覺得哭一下也許會沖淡我很可能要受到的責(zé)罰。可是哭著哭著，我越來越想哭。于是我就真的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渾身冰涼。

后來，我就發(fā)起了高燒。

鵝呢？當(dāng)然是燉著吃了，還能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