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

我生在岫巖滿族自治縣一個小山村,那時候的農村精神文化生活貧乏,如果趕上了誰家放場電影或演場皮影戲,都足以成為伙伴間最興奮的話題。研究生畢業后,我幸運地成為一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者,因為工作的需要經常奔波于田野,用我豐富的農村生活經驗去搜尋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民間藝術遺珍。有時候,回憶起上山下鄉的日子,總是自然而然地想起在凌源調研皮影戲時的所見所聞,我想這或許也是因為皮影是大多數農村孩子最深刻、最美好的童年記憶吧。
巧遇持續三十余年的皮影約會
在凌源,每年夏天最好的消暑活動,就是“凌源之夏”皮影公演。我們在2011年調研凌源皮影戲的時候,剛好趕上皮影戲公演。當時已經是晚上9點多,凌源市郵政廣場附近的一條胡同里,皮影戲依舊演得熱鬧。急促緊湊的鑼鼓點和著高亢激越的唱腔,飄蕩在夏日的夜空。戲臺下,觀眾三三兩兩地聚成一堆,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著自帶的小板凳,一直延伸到胡同口。
觀眾告訴我們,每天晚上7點半到10點半,這里都會上演三個小時的皮影戲。從1988年開始,皮影公演就成為“凌源之夏”文化藝術節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通常會持續一個月左右。這些年,群眾呼聲越來越高,為了滿足觀眾的需求,皮影演出一度延長至75天。
“延長時間主要是觀眾的反響不錯。”凌源市非遺保護中心主任尹占民說,皮影公演已經成為當地人約定俗成的一種文化活動,每場演出巷子里都擠滿了人,“來得晚了,擠都擠不進來。”觀眾大多是頭發斑白的老年人,有的看見尹主任一行過來,還熱情地打了聲招呼。看得出來,尹主任也是這里的常客。
皮影公演通常是幾個班子輪流演。我們調研時看到的皮影班子是凌源當地的永興皮影團,他們當年要演出15天。在班主馬金武的引導下,我們有幸走到了皮影戲演出的后臺一探究竟。除了影卷、影人、唱腔、鑼鼓、四弦等常見的皮影用具外,還增加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這臺電腦是專門負責演出字幕的。”馬金武說,在城鎮演出的班子一般都配有字幕機。主要是為了吸引年輕觀眾,擴大市場。老觀眾聽唱詞都沒問題,年輕人就看不懂了,聽不懂劇情就會失去觀賞的興趣,因此凌源當地的皮影班都配備了字幕機。“這個新設備對市場的影響力還是非常大的。現在凌源皮影的觀眾基本上能達到老中青相結合了,而我們在唐山演出的時候,臺下的觀眾可都是老年人,所以,在凌源能有這么多年輕人喜歡皮影,這可是個不錯的現象。”
深厚的歷史積淀與傳承基礎
我們的調研,往往是帶著一種悲觀的基調走下去,實地了解城鎮化進程對于傳統的民間藝術形式的影響,但在親眼見證了凌源皮影戲的繁榮景象之后,我們對凌源皮影戲的調研進行了重新定位,并將視角從“查找問題”調整成“總結經驗”。
凌源位于遼、冀、內蒙古三省(區)三縣(市)交匯處,自古為商賈云集、經貿發達之地,因此吸引了大量關內移民,尤其是河北的皮影戲班、皮影藝人常遷徙至此撂地演出,久而久之皮影戲便在凌源地區漸漸興起,并發展成當地群眾喜聞樂見的鄉土藝術。
“解放前凌源城影戲連臺。正月十五唱“燈會影”,三月三唱“祭河神影”,四月二十八唱“娘娘影”,五月初五唱“雹神影”,五月十三唱“關帝影”,六月二十四唱“龍王影”,七月七唱“喜鵲影”,馬下騾駒唱“騾子影”,慶賀豐收唱“喜慶影”,因事許愿唱“愿心影”,為老人祝壽唱“慶壽影”……當時流行的一個順口溜叫“過節聽不上燈影腔,再好的酒肉也不香。過年看幾場燈影戲,一年和老婆不生氣”。調研過程中,有當地的老人回憶說,凌源曾經有很多鄉紳大戶,都以請名師刻制影人,私養影班為榮,在這種情況下,皮影藝術空前發展,能人輩出。凌源有關部門曾對皮影戲發展情況做過統計:1958年,當時凌源人口不足40萬,竟有影箱120個,職業藝人、半農半藝及業余骨干400多人。以瓦房店鄉為例,當時共有12個生產隊,每個隊都有業余皮影班,農閑或逢年過節就可搭臺唱影。
“我們當地人就愿意看皮影,文革那段時間,皮影不讓演了,影箱子也毀了不少,但老百姓心里還記著呢。”當地人對皮影戲的情有獨鐘為這門古老的藝術注入了源源不斷的生機,即便在城鎮化進程快速推進的當下,凌源當地仍然有14支皮影班子、120多名藝人常年從事皮影演出。皮影戲在凌源持續著它的繁榮。
長在骨血里的文化自覺
“凌源人無論是以影為生的藝人,還是政府職能部門,他們對皮影戲的喜愛是長在基因里,連著骨血肉的。”這是我在調研之后的最大感觸。他們把這種喜愛之情寄托于精神世界,也付諸于實踐之中。
從政府層面來看,國家是2005年正式提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概念。凌源積極響應,率先在朝陽地區成立第一個縣(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機構,特聘3名皮影方面的專家專門負責皮影項目的收集、整理和保護工作;2006年,在國家公布的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上,凌源皮影榜上有名。“凌源作為皮影藝術之鄉,皮影就是我們向外宣傳、介紹凌源的最好名片。市委市政府一直高度重視皮影藝術的傳承和發展,尤其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開展以來,市財政更是每年都劃撥專項資金,用于獎勵影班、表彰先進影人、開展送皮影下鄉等活動,全力促進皮影藝術的傳承和發展”。如今,凌源皮影戲的搶救、保護工作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現在,凌源已經收藏并整理的中國北方皮影戲傳統及現代影卷(劇本)有300余種,共計3300余卷;并成功拍攝了傳統皮影戲《青云劍》(70集)、《珍珠塔》和《五峰會》;凌源還編撰出版了《凌源皮影唱腔選》《凌源皮影音樂簡介》《凌源皮影藝人小傳》《凌源皮影志》等多部皮影專著。
除了政府的保護行為外,當地的影人影匠更是一直致力于自覺傳承的工作中,對凌源皮影戲的繁榮發展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我們在調研中一共走訪了2位國家級傳承人劉景春和徐積山,2位省級傳承人于振聲和許子林,1位市級傳承人于化臣和6位主要藝人黃寶艷、于海明、馬金武、范艷超、趙恩賀和王攀。他們各有側重和絕活,是眾多皮影藝人的代表,也構成了凌源皮影戲項目老中青三代的梯級傳承隊伍。舉幾個實例,國家級傳承人劉景春,是“50后”生人,擅長皮影配樂,由他組織排演的皮影戲節目多次獲獎,奠定了凌源皮影戲的藝術地位;省級傳承人于振聲,“30后”生人,專攻影人雕刻,曾舉辦“于振聲師徒皮影雕刻藝術展”,極大提升了皮影藝術品的品牌效應;還有“80后”藝人范艷超,不僅能唱影、會刻影,還組建了自己的皮影班“旭日皮影藝術團”,在承繼傳統的同時也影響和帶動了一大批青年皮影愛好者加入保護隊伍。
從事非遺保護工作近十年,這十年間我參與了無數次的專題調研,現在回想起來,每一次都算得上是一次心靈的洗禮,這是因為在調研的過程中,我的內心既有對文化遺珍的贊嘆、對匠人精神的敬意,也有因鄉村發展而衍生出的民間文化保護之急和生存之憂,但我仍愿心懷希冀,希望每一種手藝、每一門藝術都能生生不息,傳承不止,一如皮影戲在記憶里留存的那些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