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我以前從來都不覺得香港的大學有多好。直到近幾年在大陸跑多了,見過不少名牌學府的另一面,聽過不少著名“大師”的笑話,了解到整個高等教育界的運作方式之后,我才知道,原來香港的大學也不算太差。
你看,英國《泰晤士報》公布全球大學排行榜,香港有三家進了前50呢。而我的母校——香港中文大學的前校長高錕,拿了諾貝爾物理學獎。但坦白講,當年我念書的時候可不以為他有這么厲害,相反地,我們一幫學生認為他只不過是個糟老頭罷了。我的一個同學是那時學生報的編輯,趕在高錕退休之前,發了一篇文章總結他的政績,標題里有一句“八年校長一事無成”。
畢業之后,我從當年學生會和學生報的老同學那里得知,原來高錕每年都會親筆寫信給他們,感謝他們的工作。不止如此,他怕這些熱心搞事的學生,忙得沒機會去打暑期工,所以每年都會自掏腰包,捐給這兩個組織各兩萬港幣補助金。我那位臭罵他“一事無成”的同門,正是當年的獲益者之一。今天他已經回到母校任教了,在電話里他笑呵呵地告訴我:“我們就年年拿錢年年罵,他就年年挨罵年年給。”
八年里頭,我只當面對他說過一句話。那一天我們幾個同學從圖書館出來,見他走在前面,馬上揉搓成了一團紙朝他丟過去。他一回頭,我就指著另一個同學笑著大喊:“校長,你看他居然亂丟垃圾!”總是笑得有點傻的校長一如以往,慢吞吞地說:“這就不太好了。”我們立即笑作一團,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去年開始,高錕得了老年癡呆癥,記性有點衰退。這也不是不好,因為我希望他忘記當年我們的惡作劇。但我又是多么地盼望他,能夠記住他得到的是諾貝爾獎,記住他提出光纖構想時的喜悅,記住他和夫人一起拖著手在校園散步的歲月,記住我們畢業之后,偶爾在街上碰見他,笑著對他鞠躬請安時的衷誠敬意。